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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祭

诊断结果出来后,我回到了苗栗的乡下,一边休养,一边在附近的一家医院接受治疗。为此,母亲也特意辞去了工作,来这里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每天早晨,我都会背着书包和画夹,走到村外的桐花步道上去。母亲不让我骑车,因为以我现在的状况,骑车的话随时都会有摔倒的危险。  

上了长长的斜坡,在一棵高大的油桐树下,有块空旷的平地,我便每天都在那里看书、绘画,一直到太阳升得很高很高。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自己才能真正忘记疾病的困扰,忘记那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有时,也会带上几把已经做好的纸伞,给它们绘上美丽的图画。外祖父是美浓有名的制伞师,因此,我也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制伞的手艺。  

初夏六月,已是桐花花季的末期,但依然四处飘荡着纯白的清香。清晨的微风恰似恋人的手,拂动着我的长发,铺满白色花瓣的林荫路上,散落着送葬队伍经过时留下的痕迹。他们早已出了桐花步道,正行进在远处绿色的田野里,悲泣的鞭炮声,忽隐忽现地传来。  

我不禁感到阵阵的寒意。在这样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季节里,很难让人想象,竟也会有生命悄然逝去。可是,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  

一种罕见的脑干压缩症。由于脑干受到脑部肿瘤越来越严重的挤压,患者会渐渐失去对身体行动和平衡的控制能力,伴随着经常性的晕眩、摔倒、呕吐和昏迷等,最后完全失去活动能力,直至死亡。五年内存活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五。手术的成功率也很低,即使成功,也很可能会造成全身瘫痪,甚至变成植物人。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周围,压迫着我的全身。我只觉得呼吸异常急促,双手不停地颤抖,手中的画笔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然后,整个人也随着瘫坐在了地上。  

“你没事吧,是不是生病了?”她摇着轮椅,急切地向我这边而来。  

“哦,没事。”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连忙站了起来。  

“嗯,那太好了。”  

她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大约一周以前,一对老夫妇推着她来到这里,然后他们便和我一样,每天都如期而至。但不同的是,今天来的只有她一个人。很难想象,她是怎样上了那段斜坡的。  

她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左右,每天都穿着一身精致的学生制服。一头“残留着睡觉时留下的痕迹”的长发,长长睫毛下美丽的双眼,似乎总流露出某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如此种种,都使我联想起动漫作品里有某种超能力的、坐在轮椅上的迷之少女。  

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坐在树荫下,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在看。不时会听见她在低声抽泣——让人心碎地抽泣。  

我只是听人说,她是从大陆那边来的,在一个月前的汶川地震中失去了双亲,自己也被压伤了双腿。而后,她的外公和外婆把她接到了台湾。  

那一刻,她们或许正在低头写字,或是凝神听讲,或是发呆走神,或是,想着其他一些有趣的事情。突然一阵晕眩,把她们带入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那是一种梦幻般的、让人窒息的晕眩,是第一次坐过山车时的情景,或者,再追溯得更远,是婴儿时期在母亲怀里摇晃的感觉。然而,没等她们来得及分辨,那究竟是什么,画面却已永远地定格了。悲伤、无助、鲜血、泪水。人们紧紧拥抱,相互祈祷,却终未能够阻止悲剧的发生。甚至让人还来不及哀怨和叹息,一切就已成了整个民族、所有同胞共同的伤痛和记忆。  

因为灾难,人们找回了原来的自己,找回了那平凡而简单的、几乎已经被大多数人遗忘了的关爱。我们曾经为生活而奔波,为贫困而忧愁,为自己所爱的人而努力和奋斗;也曾经相互中伤、诋毁,相互猜疑,为名利而相互斗争;但此时,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团结、互助和关爱。  

是的,那一幕幕动人的场景,人们在患难中所流露出来的最平凡、最真挚的情感,又怎能不让人感动、欣慰,甚至热泪盈眶?  

那时,我还没有发现自己的病情,也跟学校的其他同学一样,每天关注灾区的新闻,参加各种捐款、义演和义卖活动。只是如今,或许是由于自身的处境,我感到的,却更多的是悲痛和无奈。因为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太多的东西都已无可挽回——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人们曾有的憧憬和希望……。灾难发生时,我们本不一定会受到如此大的伤害,但部分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曾考虑过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以至于一些本来应该更加坚固的建筑,却由于建设时的偷工减料而在地震中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在灾难面前,有些人竟露出了自己丑恶的本性。有人哄抢救灾物资,有人以“筹款救灾”的名义骗钱,也有人随意挪用人们捐助的物品。  

数只被困的大熊猫被当作珍宝一样保护起来,而同样作为濒危物种的老虎,却惨遭无情的击毙。面对生命的贵贱之分,我不禁深感不解、可笑和可悲,却一点也无能为力。  

   

 

“对了,今天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呢?”  

“嗯,外婆生病了,外公也要留下来照顾她,所以他们说今天不能陪我了,但我还是哭闹着要一个人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你很喜欢这里吗?”  

“是啊。爸妈每年‘桐花祭’时都会带我来这里的,从很小时起,我就喜欢上了这种花。可是今年……。”  

“它也是我最喜欢的花。”我说,“它不像樱花那样凄美,不像玫瑰那样妖媚,也不像兰花那样淡雅,而是有着独特的洁白与清新,即便在飘落的时候,也依然让人感觉是那样的充满希望和生机,犹如初夏一般。”  

“是啊,一切都是这样的好。好想再跟家人一起,在这条长长的桐花道上散步。可是……,    爸爸和妈妈都已经不在了,而且医生说,我可能再也无法走路了。”她低下头,似是不愿让我看见她的悲伤,但眼泪还是一滴滴地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或许在那样的情境下,就算说再多,也可能没多大的作用。  

“可以陪我走完这条桐花步道吗?”她突然抬起头,擦干眼泪说。  

“嗯。”我点头道。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HIME。”她低下头轻声地说。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自生病以来第一次会心的笑。  

“一定是看多了漫画吧。”我微笑道。  

“是的。会不会觉得很傻啊?”她不好意思的说,“因为我要朋友们都这样叫我,后来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觉得挺自然的。”  

“是啊,习惯了就好。”  

   

 

我们在长长的林荫路上前行,前面的树木越来越茂盛,铺在路上和旁边山坡上的花瓣也越来越多,犹如一片白色的海洋。  

“桐花就快要落尽了。”她叹气道。  

“嗯,现在已是花季的末期了,桐花最盛的时候是在四五月。”  

“同学们都走了。虽然地震发生时,我们都拼命往外逃,但教学楼却一下子倒塌了,老师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了我和其他几个学生,但没想到活下来的却只有我一个。”  

“为什么,教室会这么快就倒塌了?如果再迟一分钟的话,我们就可以……。为什么……?”她反复地说道。  

“在灾难面前,我们本不应该如此脆弱的。或许人们都以为它离我们太遥远,以至于没有足够的保护意识。但至少以后,我们不应该再显得如此的无助和脆弱,我想,这也是所有幸存下来的人们共同的心愿吧。”  

   “嗯……”她轻声应道。  

   “我最近常想,有时候我们人类是多么的可笑。为了名利、权势和地位而相互争斗,因为独裁者的野心而发动战争;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戴上虚伪的面具,因为妒忌而相互中伤、诋毁;明明自己都经常肆无忌惮地杀害其他动物,却要说某些掠食动物邪恶、残忍;明明是因为政治家的阴谋而进行压迫、杀戮,却偏偏要说是为了人民、为了拯救人类。然而在灾难、疾病和不可预料的事故面前,我们却又常常显得那样脆弱和无助。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有些人的良知才可能被唤醒,才会懂得同情、关爱和平等互助。人们常常感叹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却又常常轻视和残害生命……。也许有一天,当星球灾难来临,人类乃至地球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时,或许人们才会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可笑。”  

   “所以我想,”我接着道,“生命如此短暂而无常,每个人都可能面对各种灾难、不幸和困境,也常常要独自承受各种挫折、失败和痛苦,在他人最无助的时候,我们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懂得关爱生命。”  

“这些我都不懂呢。”她凄然笑道,“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是的,我们都应该坚强地活下去。”我叹气道。其实我唯一能做的,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太阳都已升得那么高了,我们快回去吧。外公和外婆一定会担心的。”  

“好啊。”  

“你明天还会来吗?”我问道。  

“明天?”她显得有点迟疑,“其实,我后天就要去台北的医院治疗了,舅舅在那边,而且外公外婆的身体也不好,需要人照顾,也准备搬到那边去住了。”  

“不过,我明天还会来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道。  

“一定?”  

“一定!”  

 

   

第二天早晨,当我赶到时,她已经在那了。依然是往常一样的打扮,但头发却意外梳得很整齐,不再像以前那样“残留着睡觉时留下的痕迹”了。  

“早!”她好像显得格外有精神。  

“早啊。今天也是你一个人来吗?”  

“是啊。为什么不呢?”  

我们不由自主地笑了,但就这样傻笑了很久。也许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感觉比昨天陌生了。”  

“嗯。”她垂下眼帘,轻声应道。  

“其实是,”我说,“我一会就要走了,妈妈昨晚说跟医生约好了,要带我去看病。”  

“啊,真的吗?”她的脸上露出失望之情,“真是不巧的说。”  

“不过,你真的生病了吗?”她的眼神很快又变得充满了关切。  

“没事,一点感冒而已。倒是你,到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哦,相信你的腿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  

“这个,送给你!”我把连夜做好的纸伞递过去给她说。  

“好漂亮,上面的图画!”她小心翼翼地把伞打开,一幅美丽的画面如梦般地展现在了眼前——飘荡的桐花,流浪的白云,花树下祈祷的少女!  

“画得真好啊!谢谢!”她把伞慢慢合上,当作珍宝似的抱在怀里。  

“纸伞在我们台湾客家人眼里,有吉祥、圆满和遮挡风雨的象征。将伞赠与别人,是希望对方能够吉祥如意,希望纸伞能够为他遮挡人世间的风风雨雨。所以,祝你好运;也祝福所有的灾区人民,愿生者平安,逝者能够安息。”  

“嗯……”她紧抱着纸伞,没等我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我已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唯一能做的,是含泪转身而去。  

依然不时有朵朵的桐花飘落。初夏的风吹过,吹起一地花香,却吹不去自己心中难言的感伤。两颗同样遭遇不幸的心灵一次偶然碰撞,竟是如此的让人依恋和刻骨铭心。从她那关切的目光中,我找到了与疾病抗争的、生存的希望。那是一种虽然自己身处困境,却依然时刻希望能够帮助别人的无私品质;一种无可替代的热情、纯真与坚强;从自己因为害怕而坐在了地上,她急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时起,我就已深深地感觉到了。  

我是个异常感性的人,会因为街边一个摆卖杂物的老人而感到阵阵痛楚,也会因为看到阳台上的葡萄树又长出了嫩绿的新芽、看到刚出生的小鹿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而止不住汹涌的泪水。但有时想想,自己活着,不正是为了这平凡而真挚的感动吗?  

   

 

两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她回苗栗了,想约我在老地方见面。此时正是五月初,桐花最繁盛的季节。两年来,我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双腿已经渐渐不能活动了,只能靠轮椅来行走。但总算还好,情况没有医生预测的那么坏。  

我一大早便摇着轮椅到了那个地方,坐在树荫下静静地等着。两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相会在一起,那会是怎样一个尴尬的场面呢?等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很吃惊。  

但吃惊的不是她,而是我。或者说,我们都很吃惊。  

我听到呼唤转过身时,便发现她吃惊地站在了那里,手里拿着一束鲜花。她比两年前长高了许多,已有亭亭玉立的感觉。  

“你的腿?”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的。  

“你的腿终于治好了。”我笑道。  

“嗯,应该说,可能是以前医生诊断的时候出了些错误吧,原来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的。”  

“呃,是美丽的错误呢。”  

“倒是你……?”她疑惑道。  

“我……”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因为那样残酷的事实,我害怕说出口。  

“怎么啦?”  

“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虽然也已经尽力地医治,但病情还是进一步地恶化。”我黯然地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手中的鲜花掉在地上,脸上一片茫然。  

“骗你的。”我突然笑了,因为这样的情形让人难受。“没想到你真的上当了。”  

“少来,死大叔,都什么年纪了,还来电视剧上的那套。”她兴奋地把花捡起,跑到我的面前。  

“我才二十来岁呢。”我反驳道。  

“那你的腿究竟怎么了?”  

“唔……,那个,是踢球时受伤了,因为伤得比较严重,所以可能至少要半年才能治好了。”  

“那,为了补偿,今天就由我来陪你走完这条桐花道吧。”她笑道。  

“好啊,我也很久没走完过整条步道了。”我开心答道。  

我们又如两年前一样,在这条长长的桐花步道上缓缓前行。不同的是,这次坐在轮椅上的不是她,而是我。  

“我很快就要回大陆了。虽然这里也很好,但我毕竟忘不了自己的家乡,还有幸存下来的亲人和朋友。”  

“能够理解。”我说,“正如我一样,从小在苗栗长大,所以也希望自己能够死在这里。”  

“怎么又是‘死’?”她故作生气道。  

“嗯,下不为例。”我故意坏笑道。  

“今年的桐花好像开得比以前更加美丽和茂盛呢。”她开心地说。  

“是啊,今年的气候特别好。”  

“地震已经过去两年了,这两年里,不知道家乡的人过得可好。对了,还记得你送给我的纸伞吗?我一直很好地保存着呢……”  

她轻轻推着轮椅,一路开心地谈论着,似有说不完的话要对我讲。而我,只是微笑着静静聆听。  

    初夏的风如往昔般,吹送着淡淡的、纯白纯白的清香,油桐花也一如既往地尽情绽放,飘落。沉浸在大自然如痴如醉吟唱中,我突然想起了偶然在书中看到的一句话:  

花落一地,散落成歌!

 

编者按:这个时代给予了生命一次考验,也给予了生命重生的欲望和希望。文章的立意很好的把握了时代的脉搏,行文也很流畅,但故事没有进行深度挖掘,显得单薄,而且,文章中议论性的文章似乎有无的放矢之嫌,大大影响文章的美感。

一个人的村庄7

2008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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