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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贼(祈福)

    我站起来深吸了口气,双腿都有些发麻了。看了下时间,晚上九点半。手机墙纸中的儿子高大俊朗,足足比站在旁边的我高出了一个头。我感觉着儿子温暖的微笑,心中却一片酸楚。我摸了摸衬衫夹层的钱包,鼓鼓的,有些发烫。我凑到灯光下,把今天刚从银行取出的票子抽出来。一张、两张....整整三十张不少。就这么点了,我握着钱包的手发抖得厉害。妻的信还在,“脊髓灰质炎”五个字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显得十分刺眼。我的头又晕眩了,照片中儿子的微笑开始变形、扭曲。我仿佛看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渗出。我踉跄着差点跌倒,伸手扶住路灯柱,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刚从地震中死里逃生,就接到了妻的加急挂号信。“儿于昨日入院,院方通知五日内交齐两万元手续费。”我正诧异妻在地震后第一时间寄信过来,原以为是问讯平安的家书,却想不到是雪上加霜的噩耗。

    安置点门口的武警轮岗了。新来的守卫开始巡逻,却没有注意到倚在墙角的我。门外已经漆黑一片,大厅内却人声嘈杂一片通明。整个县城的人都躲在体育馆里逃避余震。人们或谈论着逃生时的恐慌,或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没有人关心我这个在门口徘徊了半日的外乡人。“砰!”,黑暗中传来碎石砸地的巨响声,我像听到发令枪响的运动员,顿时惊醒了。我把钱包放回口袋,向大门走去。黑暗穿过大门涌了进来,与昏暗的光在门槛边对峙着。我越走越慢,脚步沉重得像磁铁吸在金属上。“我是贼...我只是捡破烂的..有主的哪是破烂?”我的头就像和了一碗炸酱面。

    隐约中传来了整齐的踏步声,巡查的武警回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一步一步像踩在我的鼓膜上。我看到手电的光柱,在灯光照耀下锃亮的枪管。“他们来追捕我了。跑!”我像听到子弹上膛声的死刑犯,猛虎一般的恐惧追赶着我。我在废墟间跳跃,在沙粒碎石中穿行。鞋和裤管被擦破了,脚踝也刺得鲜血淋漓。街道旁的树在风中疯狂的摇摆,仿佛捶胸顿足呼唤人来追赶我。

    我一口气跑了半小时才敢停住脚步。不知是空气中的血迹尚未散去,还是我心脏剧烈运动会炸裂,浓烈的腥味涌入我的鼻腔。我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口中的秽物像爆裂的水管喷涌而出。

    约莫过了半分钟我才喘回了气。我定了定神环顾四周。今夜的绵竹县城黑暗得就像一座坟场,除了远方安置点方向的天空有一抹光。并没有人来追捕我,只有折断的树与压缩饼干般的房屋废墟与我作伴。我伏在草丛中,十来分钟后才敢打开了电筒。我发现自己竟然跑了十来里,到了成功中学的大门口。这所学校我算熟悉,上个月来捡破烂还被校长揍了一顿。教学区的房子全塌了,只有新修的办公楼突兀讽刺地耸立着。想起学校地震时埋的孩子,我心下一紧。虽然平时不信邪,但亡者为大。我朝教学楼深深地鞠了一躬。

    摸索着走到办公楼的台阶上。门竟然没锁,玻璃碎片散了一地,踩在脚下发出嘎吱的碎裂声。我径直走进一间敞开了门的办公室。书桌、椅子,到处是散落的纸张。我用电筒晃了晃门楣的标牌——教研室,我有些失望地退了出来。又摸了三间,除了零碎的几十块散钞,没有大的收获。

    成功中学是贵族学校,校长刘万有是远近驰名的富豪。我舔了舔缺了门牙的牙床,刘的拳头留下的伤还未好。风从齿洞中钻进,鼓起了我的腮帮。我想我的样子如一只发怒了的公鸡,我记起了刘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像被怒火驱动的导弹直奔目标,我急促的脚步拍打着地面,清脆得如耳光般抽打着我的脸颊。我举起椅子敲破了玻璃,从窗洞钻了进去。刘的办公室很宽敞。中间是一张大大的红木书桌,靠墙立着一个装满了奖杯的玻璃柜,墙上一张米长的照片,刘万有谄媚地陪着一位视察的领导。相框的右下角题了一行字:"人民教育人民办,XXX为成功中学书。”我不禁狠狠地啐了一口痰。我有些困了,坐在柔软的老板椅上。看了看时间,十点半。儿子的微笑像阵一样刺着我的眼睛。我的睡意刹那消散了大半。

    我摇了摇抽屉,锁得很紧,想插进刀片,可一个缝都没有。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哐当!”我的脚尖撞到了钢板,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心下一喜,难道是暗门?我低头钻到桌子底下,竟然是个保险箱,天不亡我!有些沉,我使足了力气把它抬到书桌上,是个有些年头的重家伙。我把刀片伸进锁孔,完全没有用,我又胡乱试了几组数字,锁一转也不转。我有些恼火,难不成搬走它?不能久留,万一发生余震就完了。我提了提气,扛起箱子。顾不得了,这肯定是满满一箱钱。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从办公楼出来,虽然扛了个箱子,脚步却异常地轻松。走了三百米,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找了个水泥块坐下。身后是坍塌的教学楼,钢筋像麻花扭结在一起,不时有碎石从墙体剥落下来。我捡起一团水泥块,对准保险箱狠狠地砸下,钢板只弹了几下。我又气又急,把箱子举起,瞄准了一根断裂的钢筋,保险箱发出轰的一声响,滚出了几米远。“那边有人!”我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只是水泥块脱落吧?”我听出是刘万有的声音。

    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顾不得检查脚下的保险箱,一个箭步躲在了断墙后。来人有十多个,有人说着普通话。我寻顾四周,只有个屋顶塌下的墙洞好躲藏。我急忙钻了进去。凌乱的手电光像剑一样划破了夜空。一个普通话朝我栖身的教学楼走来。我能看清他黑色的夹克,他只要俯下身,就会发现伏在墙洞里的我。我拼命把身子往里移,试图让黑暗遮住我的影子。“学校伤亡多少?”他突然转身问胖胖的刘万有,熟悉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威严。“五百一十二”刘胖子的语调有些颤抖。说普通话的老人并没有发火,吩咐道:“复查工作要做好!不能放弃任何生还者。”有个军人走来扶住了说话的老人,恰好站在了离保险箱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刘也赶紧走过来,军人却上前拦住了他,我长吁了一口气。

    我的胸口压在冰冷的墙面上,狭窄的墙洞挤得我喘不过气。我打定主意,只要被人发现,我就装死。

    老人又站了一会,揶揄着对刘说:“办公楼倒挺牢固嘛,莫不是涂的民脂民膏?我们去看看!”刘连声回答:“是,是。”我感觉又慌张又想笑。脚步声杂乱起来,逐渐远去。我听到办公楼大门的吱呀声,于是睁开了眼。我摸了摸火辣辣的脚踝,湿漉漉的全是血。我无声息地趴着,唯恐发出任何声响再招来了人。我等待着时间和我的心跳声一起消逝,我就是一具躺在墓坑的尸体。

    我想着几米外的保险箱和躺在医院里的儿子,嘴角泛出一股笑意。等到来人散去,我就能困兽脱险。我会乘飞机回家,把一摞现金交到妻的手中。我的脑海中出现各种幻梦,眼皮像胶水般粘腻。我索性闭上了眼。

    不知道瞌睡了多久。朦胧中耳边传来蚊蚋般的悉索声,我吓了一跳,差点像一只虾子般弹跳而起。几百米外的办公楼有亮光,但隔得太远,并没有人声传来。我定了定神,莫非是我的幻觉?我再竖起耳朵,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我想起自己趴着的废墟两天前还埋了五百具尸体,感觉到身体每个一毛孔都冒着寒气。我下意识地抓起了一块石头。

    悉索声越来越清晰,我隐约中听清了一个字“命....”。我几乎癫狂了,我爬起来准备夺路而逃。要命的是,办公楼的门又打开了,一行人正冲着我藏身处走来。我像一只陷阱中的野兽。我咬了咬牙,人比鬼更可怕,忍!我弓紧了背,听着背后断续的哼唧声,像孩子的呜咽,毛虫般爬行在我的脊背上。刘胖子一群人又在教学楼前停下了,我真想冲上去拥抱他们。还是那个老人的声音,“你们说地毯式搜索了,我暂且相信。但再出人命,我就要谁丢官!”,老人正气十足的语气略微驱散了我的恐惧。

    我把耳朵贴在墙体上,脚步声并没有掩盖住废墟中的怪响,反而更加急切了。“救命....”我像听到一声炸雷,楼底下有人!人群开始走远,我斗胆按亮了手机,伸进声音传出的缝隙。大约是见了光,那孩子的呼声大了许多,还有扒动碎石的声音。我推了推挡住缝隙的水泥板,纹丝不动。人群已离了几百米远,有人打开了车门,发动机响起,应该是准备离开了。

    再有半分钟,我就能逃离这个鬼地方了。一辆汽车开动,我钻出了躲藏的墙洞。我把手机抽回来,墙洞里的声音顿时微弱了,我夺走了他的最后一丝光。

    我望了望保险箱,隐约中看到箱门打开了。我又看了看手机,五月十六日二十四整。我看到照片中儿子似乎挂了一丝鄙夷的笑。我闭上了眼睛。

    最后一辆汽车也发动了,驶出了几十米远。墙洞里的声息若有若无。

    两天后面对警察的询问时,我再也想不起当时从哪来的勇气。

    “有学生埋住了!救人!”

    我尖厉的嗓音带着哭腔。汽车猛地刹住。人们从车上跳下,手电筒刷刷地射在我身上。

    “我不是贼。”

    我不自觉地举起了手,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但没有人听到。

除了照片中的儿子。

 

编者按:

    一场灾难,考验的不只是我们的爱心,更是我们的良心和责任,不管我们干过什么,我们身在何方。

                                                       一个人的村庄7

                                                       2008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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