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前夕
广东省深圳市南山区北京师范大学南山附属学校中学部 游若凝
指导老师:刘东篱
今天是二零一二年八月二十日。今天的夜比白天长了那么多那么多,以至于我都忘了日光是怎样得耀眼。
我沿着家乡碎石混杂的水泥路走着。这是一条新铺的路,前些年还都是黄土,一下雨遍地都是一滩滩浑浊的水,每回坐三轮车经过都溅得满裤管的泥沙,可是现在的雨水总是顺着微倾的路面流向一旁的田地,挟着摩托扬起的灰一起流进田地。
一个月相继而来莫名其妙的灾难无不提醒着我,世界将要终止了。所以我知道,我回来这里是对的。
今晚的月亮低低的,沿路没有人,也没有车子,村里的人能逃的都逃了,剩下都是逃不掉的了。连着下了四五天的大雨,田里的竹蔗根被水淹没,稀疏的竹蔗叶攀在泛着月光的积水上苟延残喘,附在叶尖的水珠却下了决心要把蔗叶埋进水里。风起了一阵又一阵,没抖落叶上的晶莹,也没赶走黎明前的迷惘,倒催促着一波又一波接踵而至的时间,在一池静水上掀起层层波痕,也将轻颤的月,分割成一片又一片,流泻在明晃晃的水面上。我多么希望明天的黎明会来,那就意味着所谓的预言只是戏言罢了,那就意味着这些天的异常只是为了迎接另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的衣襟里钻满了风——如果明天的黎明不来——好像更冷了,冷冽得每个细胞都在颤栗,覆过脚踝的水灌满了鞋子,走过的每一步,水波都用力撞击着双脚,寒风都狠狠刺痛着脸颊。我好像看到了也许离这不远的村子里,我的外公在安抚着圈养的猪,我的外婆在微弱的灯光下哄着小表妹睡觉,我好像看到了橘黄色的灯泡悬在砖房下摇摆,光线熏黄了煽动翅膀寻着光线的乳白色飞蛾——想到这,我一刻也不敢停留,我害怕夜就这么结束了,这个世界就这么结束了……
离村子越来越近了,远远地看见几处人家开着白炽灯。
村口的一潭雨水里零零落落地浮着十几只羽毛湿透还泛黑的鸡,户户人家紧闭门窗。
我想起有好些年的暑假,常常看得到有位阿婆就在村口卖些瓜果蔬菜,她天天吃斋,有些年纪了。我总能看到她家门前圈养着雏鸡,然后变成羽翼丰满的母鸡、公鸡,再生下鸡蛋,再有小鸡,后来又有更多的母鸡、更多阉了的公鸡。母亲总问她:“这鸡长得那么漂亮,肯定好吃吧,多少钱啊?”而阿婆总是笑笑说:“不卖,再多钱我也不卖呢,”然后从她的小板凳上站起,那布满老人斑的手臂晃了又晃,“我那儿子在城里干活辛苦着呢,我等他过节回来吃!”好多年了,她养的鸡好像只会更多,没有更少,可她的笑容却只是更少,没有更多。而我至今也没见过她的独子。
现在,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留给儿子的东西——她唯一拥有的最美好的期盼,被延伸得没有尽头的夜夺走。
雨好像又下起来了,润湿我的眼,我的脸。她伛偻的腰,盘起的白发,她的笑啊,开始模糊不清,只有她明眸里的色彩,像是会发亮的,在记忆里抹也抹不去。
我多么希望明天的黎明会来。
我曾经看过一朵没有花瓣的花,繁华褪尽。怕是哪个顽皮的孩子拈去了她的瓣,但她的根终究还埋在地下,埋得再深或再浅,她终究还是一朵花。我终究还是属于我的故乡。
这几年新起的砖房在几场暴雨的冲刷下变得不堪一击,红色的砖渗着水渍,没过门槛的积水都快要把水泥化开了,整条村子静的好像没有人住过一样,可依稀亮着的橘黄色灯光告诉我,我快到家了。
外公的瓦房和猪圈连在一起,门口两边是泥潭,长满了碧苔和杂草……只是现在,经历了前些日子那几场不寻常的大雨后,盛满了水。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在泥潭上泛起一圈圈凝碧的涟漪,龙眼树的叶搭在檐上,挡住了月光,风一起便有稀稀落落的树叶颤得厉害。门是外公亲手焊的,亲手装上的,还钉上了深绿的密密的渔网。这铁门嵌着好多年了,深刻到童年的梦里都有它——现在却铺满了锈迹,好几处都有了窟窿。我推开门,外公和外婆都醒着,他们紫色的脸上叠起一层又一层的皱纹,牵起的笑意暖了我的脸,我的脚,我的身子。他们对城里的生活一无所知啊,不知道世界何时终结,不知道世界为何终结,他们只是满心欣喜地等着我回去,而我也只能在无处可逃的时候回到这里——我生命开始的地方。
换掉湿透的衣服后,我窝在被子里,窝在外婆的怀里,我的鼻尖蹭着她的对襟衫。在清一色白色的纽扣里,一颗黄色的扣子吸引了我的视线——是一颗和其它白色纽扣无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不一样的扣子。我记得的,那是条嫩黄色裙子上的纽扣。那年我留着一头不健康的黄褐色短发,手臂上的肉一圈又一圈,表弟表妹那时还没出世,我就是外婆的全部——那张我穿着嫩黄色花裙子站在水井边的照片,就夹在瓦房墙上那面大镜子的框上。外婆剪下这颗扣子的时候,一定一定摩挲了好久,一定一定舍不得,那是我的裙子,我的小时候啊!现在这颗花形的扣子在她的对襟衫上,好像我的小时候一直就在那,一直都没变味一直都没走。
我好像又看到了外婆为我清理尿布时满脸爱惜的模样,好像又看到了我小时候她白皙的脸上常漾起的明媚的笑。她曾经的模样,就像回忆一样,随着时光的消逝,非但没有褪色,反而越来越深刻。我想永远记住我的家人我的故乡,还有我的外婆啊。外婆熟睡的脸,格外平静、安然,橘黄色的灯泡悬在砖房下摇摆,光线熏黄了煽动翅膀寻着光线的乳白色飞蛾……我忘了门外阴霾的天空,我的世界在这小小的连着猪圈的瓦房里,有倚在墙边的黄狗看着门,而我在乎的人就在眼前——如果明天的黎明会来该多好啊。
我迫切地希望明天的黎明会来啊。
我攥紧的床单被手心的汗渗湿。忽的,睁眼看到清晨的阳光已经洒满卧房,洒满我的白色床单,光线裹挟着扬起的尘埃,若隐若现,树上的麻雀愉悦地哼着小曲儿。美好的清晨啊,美好的开始啊。从来就没有结束,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