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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这样刁难

        华南农业大学 陈瑶

小时候,看电视的时候,橙子看见里面的人蹲大牢了,心里酸楚这个人就这样毁了。现在自己这风平浪静的人生,想来却比那些人毁得更无望些。

  

橙子爱照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踏踏实实的。

橙子有一本《中国地图手册》,看着山山河河,心里就千万种滋味。橙子这孩子从小不时想着自杀,想着离家出走,可是她没这个胆儿。她希望自己能迅速地老下去,在生命还是这么无聊的时候迅速地老下去。那些漫长的暑假天,她只是躺在冰凉的石砖地板上,枕着一只手看电视。橙子对她一直的生活毫无热忱,因为她荒唐地在为未来养精蓄锐。

她的生活太陈旧了,而有一天会焕然一新,这像是终将成功的事,她等得甘心乐意。

而她等的是一个警察。一个无踪无影,却似乎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的人,类似于梦或其他更蹊跷的东西。

所以不管生活怎么丑陋,她都可以恬淡看开。没什么咽不下的。

可是生活还是沉重地打击了她。因为她的等待有一个期限。19岁。

19岁生日那天,一根一根地,她在3磅的生日蛋糕上插满了蜡烛,她特意多要了两份生日蜡烛,她觉得自己就是个200岁的妖怪。

橙子有两个姐姐。

爷爷早年开了间民办小学,开始还不错,后来生源不足,没能维持下来。于是橙子一家就住在学校里。每个房间都是一样的样式,大大小小有10间。呈L型,长边两层,八间房,短边一层,两间房。那些房间至今都仍挂着从前的牌子“校长办公室”“教师办公室”“三年级”等等。挨着那L的短边搭了一个棚做厨房,用的仍是之前学生们吃大锅饭的灶和洗手的一排水龙头。小时候,橙子和姐姐就用脸盆接了水,在“一年级洗澡。姐姐们本是同橙子一起洗澡的,某天突然不许橙子一起了。橙子也发觉姐姐们的身子起了变化。女人的身体一下对橙子充满了诱惑。她望着墨绿色的窗帘一阵阵发呆,那是一种比对食物更强烈的欲望,不妨先理解为求知欲。一日,姐姐们洗澡时发现门口总有一个身影,便有了洗澡关灯的习惯,既对外放心,而且姐姐之间也方便许多:多看对方一眼做贼心虚,又提防着对方是否瞧着自己。橙子没了趣,端着脸盆要在室外一只大缸里洗澡,这是一种无赖行为,仿佛能威胁到谁似的。可并没人拦。

  橙子自从发现在缸中洗澡的乐趣,也不再追究姐姐们的身体了。直到天凉得受不住时,橙子又回到“一年级”洗澡。夏天再来时,橙子已经明白姐姐窗帘后的秘密了。她瞅着自己的身体,就想这有什么,可一面也不再去缸里洗澡了。

后来爷爷死了,她们便在“校长办公室”洗澡,离接水,烧水的地方要近些。爷爷生前,她们也几次反映了这个问题,爷爷只说:“等我人去了,你们爱怎样怎样。”这原是一句气话,她们听来却以为承诺。爷爷走后不久便秉承爷爷遗愿把“校长办公室”收拾成了洗澡间。这在冬天,是美事一件,那热水可少走些风。她们总觉得那热气都被冬天诈了去。在“校长办公室”洗澡因着这点心理作用便快意很多。爷爷不爱跟这些孙女亲近,她们对爷爷自然也没什么情分。爷爷生前憾事两件:一是学校倒闭,一是没有孙子。

 

大姐姐大橙子四岁,二姐姐大橙子三岁。橙子在她们之间是插不上话的。橙子无事总一个人看电视。家里只一台电视,还是橙子妈妈嫁过来时的嫁妆之一。电视放在“五年级”,“五年级”在二楼,那是唯一嵌了石砖的房间。是橙子爸爸亲自铺的,家里爸爸最疼橙子,姐姐们也觉得那房间是爸爸偏心的凭据,不大爱看电视。爸爸是不着家的。妈妈说是为了工作,可工作是什么呢。妈妈懒得跟橙子纠缠:“工作就是赚钱!”

由于学校地处偏僻,周围没有民宅,坐车大约要半小时才能摆脱那样的没有人烟的荒凉。这导致了橙子童年没有朋友甚至是一生没有朋友。她培养了孤独的性格。

学校没有操场,有一只小亭子。那个篮球框已成了晾衣服的架子的一部分,其余的土地除了路和一小块平地,都零零总总地种满了蔬菜,花和一些小果树。

站在窗子口,那窗为防孩子嬉闹时出事,用铁丝装置得像鸟笼子。安全第一。窗外是广阔的田野,美不胜收。橙子爱看这些,植物,星星,她越大些便越爱看,像是生了感情。\

爷爷走那年,橙子十四岁,知道人在这世界上是有年寿的,不是百无聊赖活得没完的。她看着冰凉的爷爷,不说不响,心里一阵一阵恐惧。死亡它太干脆,不藕断丝连的,它不像生病,不像冒险,而是“没了”。所以人们宁愿昆虫一样卑微地活着,无知地活着,不快乐地活着。从陌生人手中收到一个不识的果子,人并不会轻易尝试,除非是饿极了。橙子想人对生命的接受是因为身体里有一颗对生命本能的饥渴的心。那些自杀的人该是收到了烂果子,并且他认识到了这一点,食之恶心,一鼓作气便弃了。

但凡事物都有正反面,真是不变的真理。那一日,爸爸回家了,橙子也不用上学,算来还是休息了一日。

这么偏僻的地方,大家也不嫌烦地来了很多人,说是以前的学生,人山人海地,倒挤得没橙子什么事了。谁也顾不上橙子。橙子饿了一整日。

这一日,橙子还见到了她的姑姑。那时她坐在二楼的顶层,楼矮,仍是用铁丝粗陋地围了起来。吹着风恍恍惚惚地。夏日的热风阵阵催眠,跟上课似的。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学校门口,下来一个女人一袭高贵的黑裙。这像一根冰棍,从舌头到全身渐渐清醒了些。橙子被吸引。像是一只黑手套翻面了,是另外的颜色。橙子站了起来,手扶铁丝。她觉得这个女人与奇迹有关,与希望有关。

很小的时候,橙子问过爸爸:“校长是做什么的啊?”爸爸说爷爷以前全国各地跑,总能带稀奇古怪的玩意回来。橙子就想校长真是份美差。她知道有一天她也会离开这座学校,全世界跑。那以后她总攥着本《中国地图手册》,一本红封面的老书,她要弄懂它,这些有一天都会派上用场。

都说童年是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橙子看自己眼下的惨淡哪里算得美好。这瑰丽人生不至于只给自己这一碗糟粕,于是橙子想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两类人,一类先甜后苦,一类先苦后甜。两类人长大后发出两种声音。抱怨的声音总是大一些的。这就如报纸,只报道事故,灾难,其实善人善事也很多,却是低调,隐蔽的。

橙子一个人的时候,会想一些好玩的事逗自己笑,自己都不防地就笑出声来。橙子一个人的时候心很静,像是一个塞了过量的棉花而透不过气的枕头。一切都使橙子长成一个可以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亲人的人。其实,橙子希望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这些都让她头痛。

橙子第一次坐火车,肮脏的窗帘,肮脏的椅子靠垫,肮脏的厕所,肮脏的地面,肮脏的人们,触目惊心。她绷紧了神经,观察着四周。人们长着丑陋不堪的牙齿,没有光泽像是被烟烤黄了的眼睛,粗糙的皮肤,油腻恶心的头发。他们的笑声里有阵阵恶臭。幸而,不管他们抽烟,说不可入耳的脏话,都与自己无关。橙子微仰起头,看窗外呼呼而过的风景,一下心地澄明。全世界的风景都是一家的,就像一个大家庭走出来的孩子长得总有默契。

橙子想起她的姑姑,那天她一直坐在顶层,没照上一面,是后来大家说起,才知道那就是她的姑姑。她怕泄漏自己小心思似的,自卑地不敢去见那样光彩的一个人。

这个姑姑,爷爷生前是不提起的。偶尔一点半点风声使得她格外神秘。在橙子这一代更是恨不得弄一张姑姑的照片贴在床头。姑姑意味着自由,意味着整个世界,意味一些她们还弄不清楚的事。最后一点是尤为重要的。橙子也秘密地喜欢着,那远远见过一面后,情感更是添了一些。橙子印象中她该是很复杂的,抽象画一般。这次正是姑姑突然地来了一封信,让橙子去和她住。橙子以及橙子一家并不知姑姑的打算,只问橙子的意见。橙子身上有一种和姑姑如出一辙的气质,这是时候妈妈事后自己琢磨的。妈妈嫁过来时,姑姑也正是这个年纪,长着灵气的眼睛,却无法接近。这种人是关不住的。

信来的时候正是橙子的生日,像是被算准了的,这邀请一副生日礼物的姿态。我说过,橙子耐着性子在等一个东西,现在她20岁了,她便不愿在等了,就像存在某个约好的时间一般。她蠢蠢欲动,想抖抖身上的尘土。

姑姑信里还夹了火车票,日期是生日后的第二天,这使得邀请更像一个命令,也或者姑姑猜准了橙子是爱去的。橙子自然是要去,她迅速地收拾了行李,只几件薄衫。那夜看了许久的星,四周的一切也看了一遍遍。心中的欢乐是维持不住的,只会一丝丝减下去。好事总有无数的敌人和破坏者。而橙子像了解自己的床一样了解这一切。或者说她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姑姑肯定是难对付的,寄人篱下也不是滋味,无论如何,都会吃更多的苦。

火车23小时,买的却是硬座,亏得橙子早就练成了杀时间的好本事。眼睛看累了,她便收回来闭上,不想多瞧车上的人一眼。

后来换了一拨人,他们彼此认识,长得也个个清秀,使人喜欢。橙子便听他们说话,觉得跟看电视是一个道理的。可能跟自己也是一个年纪的,那些人开始逗橙子说话,橙子只是笑,想笑完便没事了。可那些男孩子都是极大胆的,而且橙子长得好,便不放过。其中一个男孩子话最多,也最积极地逗橙子笑。那时已是凌晨,窗外黑得像一个噩梦。橙子盖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作势欲睡,刚闭上眼,那男孩子就用食指敲橙子的膝盖,轻轻地,莽撞却又是有礼貌的。试了几次,橙子也不好发怒,因为她自己打心底里不讨厌。她与他们也便聊开了。她更多的只是听和笑,她不多说话,箴言书一处处地劝人少开口,对她是极深刻的。

后来实在是困极了,好几个人都支持不住地倒倒歪歪地要睡了,橙子也闭上了眼睛,那男孩子仍旧来敲,且一个个地都敲醒了。大家都笑他精力旺盛,他也吃吃地笑。橙子突然来了精神说了一个冷笑话,之后嫌不过瘾又带大家做了一个耍人游戏,大家被耍后,也个个精神奕奕。橙子趁热耍宝,用现成的瓶盖子和糖纸变了一个魔术。魔术倒没使人多少惊奇,只是橙子人格分裂似的变化让男孩子们又爱又恨。橙子自己也忍俊不禁,不知如何就发了一回疯。整个车厢就只这一处毫无睡意,最后嘻嘻哈哈闹了一夜。

早上八点,这拨人也要下车了。而橙子还要独自坐半日。男孩子们管橙子要联系方式,橙子只笑,一来她没什么联系方式,二则有也不愿与萍水相逢的人分享。有些关系,该断便断了,多牵扯只会弄糟某些美好。人死了,在橙子看来也是不该多伤心的。你都不知死后是怎样,伤心也是无理,稚气的。男孩子们下车前一直地说让橙子一起下车大家去打火锅。他们真诚地提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真有概率会发生一样。而橙子说不要也像在客气似的,仿佛下一秒他们就风风火火要去打火锅了。橙子的心真的被推动了,可是无形中有一些强大的规则更大力地拉着人们,使人们规规矩矩地行在其中。直到男孩子们下车的前一分钟,橙子还在认真地考虑着打火锅这件事,她是意识到规则的,并且识破了到这些邪恶的规则的阴谋,她意图冲破它们。男孩子们下车的时候很混乱,挤挤嚷嚷的,男孩子们被后面的人挤了出去,连正式的道别都没有。橙子撩开窗帘还能见着他们,可就在那一瞬,她又不愿见他们了。满足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阳光明媚,她甚至是被阳光刺醒的。身旁的位子都空了,顿时觉得空气也好很多。她拿出带着身上的小说,奶糖,要享受接下来的时光。

出了站,姑姑之前在信里写了地址,自然是不会来接的,橙子也并不盼着她来,免得她要受宠若惊,这是令人难受的。橙子聪明,很快便找到了,是城市里普通的公寓,橙子站在门前总觉得门森严森严的,她制止了一切念头和脑力活动,按响了门铃。一个女人开了门,着紫色棉质连衣裙,她的脸似乎因着岁月显得丰富而让人忘了年龄这回事。如果少女的美是浑然天成,自己常常不知情的,那么这个年龄的美则是细心呵护而来,当然并不只是物质,当她们拥有这种美,她们总深知道,并因此骄傲。二十岁的美是普遍的,那么四十岁的美则稀有而珍贵了。橙子被震慑了,顿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橙子住的客房,有一些书房的旧迹,满满一架子建筑方面的书,另外还有一些小说散文,不该是姑姑的,想来是姑父的。一张巨大的床,三面靠墙,一面墙上开了一扇正方形的窗,框了规规矩矩的一块阳光,窗帘是米黄色的,绣着深蓝色的花纹,像是一个展开的青花瓷。床上有长长短短的枕头七个。地上铺了一块很厚的圆形波西米亚地毯。橙子好喜欢,时光在这样的房间都会慢下脚步,变得悠悠晃晃。以至于人们一下子认清了这世界的一切美好。橙子想,不管外面风大雨大,能回到这样的房间都可释怀。这使橙子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信心,因为有了磐石一般的保障,仿佛有了免死的牌子,无所畏惧。

其实房子或好或坏总能适应的,因为房子是死的。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姑姑才是挥之不去的令人烦恼。橙子是从不主动的,这一次也无法例外。而她又不能像之前对日日相处的家人一样随便,视若无睹。若叫你自己硬生生的客套礼貌,又太做作。总之,像失眠的夜,怎么翻来覆去换着姿势都不对。这像一块石头硌着她,只有回到房间,关上门,才出了牢一般清爽。

于是,几日来,一起吃饭,也总无话。橙子想,姑姑若是要橙子陪着她好打发无聊时日,肯定大失所望了。她们有着一样的笑,那种不笑反而好,笑了更尴尬,更冷场。橙子微微觉得身体里应该有另一种潜能的,这是一种普遍的潜能,就是这个年纪理所应当的热情与幸福,就像,就像自己在火车上一样,抛弃睡眠,抛弃黑夜,抛弃沉默,然后充满力量地交谈,笑话。可惜这种潜能不任橙子支配。橙子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她那一刹那已经尝试过召唤这种潜能却失败了。

姑姑有一家花店,让橙子周末去照顾生意。橙子很乐意去,像是一种身心解放。而不管怎样,橙子始终在找一个姑姑要她来的理由。这会比花店重要得多,橙子并不畏惧什么,只是当自己置身其中,她想了解,然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花店是很小的一家,旁边有一座桥,也很小,给人一种温柔讨巧的印象。花店各花站各位,颜色上像是深谙其道的画家搭配好的,令人眼睛都舒服起来。

花店离住的地方很远,得公交,地铁几番周转。橙子总是喜欢步行至地铁站,一则省钱,二来也是一种享受。那一路,她零零碎碎地会想很多,想累了有时也不想。在地铁里起初也无聊,后来开始带一些书看。有一次看着入了神,坐过了站,偏是最后一站,还是末班。她走出地铁,夜很黑,那些灯光也只衬得世界更黑,她坐在地铁口,就哭了。她越哭越凶,本来只是淌眼泪,最后像是一个饿急了的乞丐抢食一般。她没由来地愤怒,绝望,她用指甲抓自己的脖子,然后她累了,一阵强大的虚空冲进她的身子,她就恍恍惚惚,然后她意识到了,孤独。孤独像是一门极深的学问,她一直不知道的,突然地便开窍了。这是一闪而过的,可强大得令人无可推诿。她想起她等待的警察,这令孤独嵌得更深,如指甲嵌入身体那样。

小时候,橙子总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一次,爸爸答非所问地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在家里最安全。橙子说那很想出去,怎么办?爸爸说找一个人和你一起,找一个很厉害很强大的人。橙子说警察那样吗?

橙子叫了一辆计程车,这是她第一次叫计程车,因为天黑,路遥,还有她身心疲惫。生活在以一种可怕的漠然前进,一天过去后,橙子能感觉到离某些东西越发远了,终有一天将无法企及。而橙子至今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生活平淡无奇的,波涛汹涌的只在内心。

橙子的房间里没有电视,橙子开始看很多书,用来平衡这无聊的时日。她开始和书中人物打交道,那些虚拟的人与她灵魂交错,彼此一览无遗,这让她精神百倍。她终于在生活中稍稍站住了脚,也就是说生活以这种方式与她正式见面了。

姑姑在当地的大学任教,课程轻松,闲来也总在沙发上看书。姑姑话很少,姑父一年前癌症去世了,橙子有时偷偷观察着姑姑,与书中的人物比较,研究着琢磨着她会是怎样的心思。或许姑姑让她来,真只为打发某种孤单惧怕,打发死一样的安静。橙子开始心疼姑姑了,就如她对书中人惺惺相惜一般,仿佛,姑姑此时也把伤痛,脆弱的一面展示给她。这激发了橙子的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她的心灵就如同一本书被打开了,当然,她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同情是人一个可爱的软肋,它有时创造奇迹。

橙子接近姑姑,盼她快乐,讨她喜欢。

姑姑却说:“你不必这样,我邀你来,正是看中你安静,不会烦着我。”

橙子一下自尊心被践踏,跑回房间,心像是瘀伤了一块。

那日夜晚十点,姑姑敲门。

橙子开了门,坐到床上并不说话,她已发誓再不多说一句了。姑姑开了口:“他走后,我再没来过这房间,直到为你收拾房间。”姑姑说得温柔,带着点对白天所说的话的愧疚。橙子的心也软了,只是一时无话可答。

姑姑说:“暑假结束了,你到我的班上旁听吧。”

“好了,早点睡吧。”姑姑竟揉了揉橙子的头发。

橙子觉得自己与姑姑已经推心置腹了。她自信已晓得姑姑,作为一个女人的一切弱点,她有清晰的路线,仿佛姑姑的一举一动,一瞥一笑,每一句话都能书中的人物对应,找出隐喻背后的答案。她怜悯的心肠无限膨胀。可又说不出是哪个角色,仿佛是很多个女人,重重叠叠,或许存在一类女人总是一样的命运和下场。

橙子开始上课。她和姑姑都不是会避嫌的人,怎么的来龙去脉大家很快便知晓了。橙子总坐在靠墙的第一排,桌上放那些小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珍惜课堂的安宁,是一种读书人的安宁,是古已有之的,由尊卑之分而来,由顺服而来。即使有交头接耳,有瞌睡,都已在顺服之下了。橙子坐在她们中间是无差的,只是心相去很远。橙子的心是沉的,像是沉入

湖底的宫殿,完好的。

  姑姑回去时会来带上橙子一起。当一个女人以为自己分享了另一个女人的秘密时,她们变得亲密是极容易的。她们不自觉地挽着手,一有可钻的空隙便热烈地倾诉,每吐一句,都令她们痛快。橙子更多的是听姑姑说。毕竟她的人生抽象得不可说,它并不是发生一件件的事情,她在这个世界一直来还只是一个观察者。橙子意识到自己一贫如洗的人生,她又想起警察,最近她常常想起这个。她想这将随时发生,可这不是一个警报,令人正襟危坐,尽管它若发生了将是天翻地覆,可这以前,它并不重要。橙子想她有必要与姑姑分享关于警察的想法,这是她生活里的大事,作为某种交换。可这该怎么说起呢,怎么说才不显得它琐碎甚至幼稚呢,才恰如其分呢。

  橙子坐在姑姑的车里,是一辆很男款的车,如衬衫一样,橙子觉得那是一辆男款的车,不是那种看着崭新崭新亮晶晶的车。姑姑爱上了对橙子倾诉,她优雅,帅气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说着话。她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有时候前言不搭后语的,像是自说自话。而橙子只是这车里的一个零部件。橙子便知道了姑姑并不想知道她的什么。这个过程提醒橙子警察,警察对橙子来说是一直存在的。这明明对橙子是新的生活,如果是通过对比的话。可生活却像是有有血有肉似的保持着本质,橙子像是在白日里体会不到灵魂,像是收不到讯号的乡野一般,与自己的灵魂失去了联系,空洞洞。晚间橙子总一阵阵想哭,是灵魂归来后不客气地责备,或是别的什么,橙子无法分辨,她被逼地那么委屈。有一段时间,在白天与黑夜之间,真可怕。那么多无序的混乱的想法冲上头颅,生死,生活,身体统统置之度外。

  橙子偶尔在校园里看见黑人学生骑着电动摩托载着黑头发中国女人,觉得真美,听说这是不许的。中国男学生骑着再酷的自行车,骑得再快,怎么敌得过那破格的快活。

  橙子去剪了齐耳的短发,这是无所谓的。这只是一种形式,何况头发,它一直在长。上帝对头发这样的安排充满了智慧不是吗?橙子想启程去寻找警察,短头发似乎能方便她轻装上阵。橙子下定决心了,下了决心的事就是在死以前要一直做的事。而橙子比任何人都清楚,警察只是一个象征,这使一切更加艰难。短发其实并不好看,可剪头发本不是为了好看。很多因果关系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可人们总有简单的答案,这很无趣。可是,若都那么精彩复杂,岂不日日都活得累。橙子已经有烦恼了,不想有更多。橙子想知道如何去找警察,她如一个未学数学而面对卷子的孩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男孩想要接近她:这或许只是她的臆想。上课时他总坐她附近,他却总是无话的。他总罩着一种古怪,不必做什么就散发出来的气息,像真出于体内。橙子想像他的身后是强大的长廊,有着丰富的过去。想像引导了很多东西。橙子知道自己会与他相熟的,这同样被想像带领。似乎现实能以一万种方式满足这种想像,即使走很多弯路,人为地错过很多次,都要兜回它应该的结局。

与之并排的是喝凉水都塞牙的三月。

橙子走路时为躲避一只奔跑的猫,撞上一个初中男生的自行车,大腿,手肘,眉毛不客气地全破了。这对橙子并没什么,她从不娇气的,这点伤她从来都跟感冒一般处置,便是顺其自然发展。她上了车,要去花店,没有位置,手提着两大袋保鲜剂等物,一个急刹车,她狠狠地摔了一跤。她站起来,没有脸红,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脏话。那些内心火一样的造**,化成一句脏话总是合宜。直到去了花店,似乎有人来过,一批花倒在地上,还有踩痕。这一切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钥匙掉进了马桶,找不到钱包。橙子甚至难以置信,一场场的苦难是如何准确无误地落在她头上。所有的事情都像是没有脸的模特走向毁灭。一切都处在一个不断瘫痪的系统,身不由己。

这样的日子,没有秩序的,没有规则,某种搞破坏的恶当道的日子,像是一个王国没有国王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所有生活中可以想像的偶尔发生的烦事,集中地轰炸着橙子。直到,那似乎是这种日子的最后一天,她没搭到末班车,在那样的日子里,这似乎最应该不过了。天气很好,橙子想,不至于为了刁难她,连天气都跟着坏,就笑起来。真幽默,她又想。她的喉咙就开始唱歌,快乐的曲子,她一惊,又瞬间适应了,越唱越发大声了。后来,又慢慢回归平静,直到她在垃圾筒捡到一大束玫瑰。那玫瑰正在路灯下,又鲜又美,仿佛一直在等她,橙子那一刻心的回应是那么强。她认定那是上帝补偿她的礼物。她把玫瑰的头小心地掰下来,兜在衣服里。

第二天,这种洋溢的情绪也不曾停,她像是从某种训练营出来,觉得自己已无比强大,觉得自己是崭新的。她把那一束玫瑰,一瓣一瓣压在一本绿封面的书,并且每天为它换纸巾,为它更好地干燥。

接下来几日,也或真或假地顺心了许多。橙子开始做梦。似乎白日找到了某种秩序,便把混乱放进夜里。

梦里的事,有着庞大的网,晃动着一张张脸,故事也喘着气地发生在各处。如一个集市,各人有各人的生意,也偶尔发生着交谈和联系。最与橙子相关的却只一个。橙子见到他后觉得是相熟很久的,仿佛这个梦之前已梦过他一遍遍。令橙子不解的是在他们对视着说了几句后,他们一同睡到了床上。橙子双手环绕他,而他脆弱地在哭。橙子直视自己,难道这是自己的隐藏的轻浮么。橙子小时候听过一个词“风流”,总觉得与自己是相称的。意识到这一点,橙子便觉得好笑,这种好笑是只属于她个人的,我无法告诉你。整个白日,橙子的脑袋一直绕着梦,而这像是被动的。这个梦似乎有极深的意义,需要橙子去琢磨,而归结到底是那个男人。橙子终于想到:这个男人是警察么?想到这个问题首先令橙子开心。终于找到线索。可是,强大的警察是一个躲在我怀里哭的男人?橙子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就认定是了。一整日,橙子的生活像蒙了一层纱。

而这些,橙子是无法同姑姑说的。这些日子以来,姑姑一直在倾述,似乎把自己一步步推向橙子,而偶尔当橙子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被姑姑无意的眼神制止了。姑姑是毫不关心橙子的,橙子越来越清楚这个。可她出于某种礼貌,面子,或者说善良,仍然维持着兴趣。

当橙子再见到那个男孩,我说过,想接近她的那个,他们因为一块橡皮产生了交流。声音一旦从喉咙里流出,某些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便开始酝酿,仿佛声音本身就自行地在沟通传达。他们开始一起走路,一边交谈,是那么顺畅。顺畅的不是谈话,而是某种秩序。橙子开始有那么多可说的事,多得像是编造而得,说着说着橙子自己也觉得说多了,可如水溢出般无阻。他们很快就像一对情侣般。别人看在眼里,可橙子并不在乎,她只遵着心的思路。她爱和男孩说话,仿佛她之前没说过话似的。现在她说起话来,真有意思。句句都是珍珠。她爱讲过去的那些很小的事,甚至某个无故却难以忘记的瞬间,细细地把那个瞬间意识流一般扯着,企图这样的隐晦也能被分享。她觉得交谈是最幸福的。

男孩同她一起周末在花店看店,生意本就清闲,这下倒添了趣味。橙子带的小说,一天到头还看不到一章,他们总能找到无数的话。男孩知道很多事,橙子觉得他什么都知道。橙子便觉得她的世界可真小。与男孩一起时,时间变得无用了,不必去绞尽脑汁把它过丰盛。就像一生只需做一件事,该多快活。她变得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时光露出难得的可爱的样子,,它变成一节一节,而橙子不必顾上一节下一节,只专注于当下。橙子觉得生活很轻松,一天的日子是那样清晰不复杂。有一段时间,橙子不再做梦了,一夜甜睡。 

后来,就在花店里,橙子问他可不可以给她一个家,话刚出了口,橙子又反悔了,说:“不要回答,就这样吧。”这如一个破口,如一个小零件坏了,一切都坏了。事情发生得总让人没时间知道怎么了。她不再想见男孩了,她一下就怕再见到他。故事在此前是完美的,从此彼此消失便能保存那份完整吧。她明知道眼前的便是警察,至少那时是,她却只能把他推开,她觉得自己在警察面前是卑微的,在从小以来一直惦念的幻想面前,没有自己。她正置身山顶,每走一步,都是下坡。原来生活从一开始便给了一个假的希望,人力无法企及,无法承受。

她把那些干燥了的玫瑰花拿出来,用剪子,镊子,粘了一幅抽象画。玫瑰即使干了都有一股不服输的气质。就这样她的好运被她留下来了,以最具体最抽象的方式。

至于她不想见男孩,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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