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又看见几只鸟儿匆匆飞来，燥热的天气使即便是乘风而飞的鸟儿也忍耐不住，直往树荫里钻。看看那些因燥热而蓬松的羽毛，整只整只的鸟儿正像一个个吃得撑极了的胖子，扭着肥硕的身子向枝桠里挤去，明子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是第几波了？好几天来，明子都看见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鸟儿急匆匆飞过。夏天来了，连蓝天的宠儿们都忍受不了，四处慌张地逃避。

明子看着树荫里栖息的鸟儿，不自觉地想念起他家乡的夏季。明子的家乡，一到夏季也变得燥热。但那时候的燥热的感受又与现在的感受不同，在明子的家乡，夏天的热气不会引起他的烦躁，反而他倒极喜欢这样的天气。每每遇上这样的天，小河边，大树下，甚至老农的果园里，都会出现明子跟伙伴的身影。明子现在还记得，他家老屋前有一条清浅的小河，四方邻里都会到河边清洗各种东西，白花花的河水拍打着白花花的波浪，就连明子的眼中也现出白花花的样子。明子的老屋没有自来水，邻居们也都没有，但是他们没有怨言，他们的井水里没有消毒剂，没有过滤器，更加不会在水中尝出淡淡铁腥铜腥，明子是喝着甘甜泉水长大的人的之中一个。

长长的汽笛猛然把明子拉回现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一个路口处，一辆红色的轿车缓缓停下，司机打开窗指责了他几句。

方子也梦想着能开上轿车，但是村子里没有，那里最常见的是牛拉的木板车。明子每天早晨傍晚都听得到农夫的“哟哟”吆喝，他拉住方子的手，问他：

“什么是轿车？”

方子看了一眼明子，再看看不远处牛拉的木板车，才回答道：

“就像一抬轿子，底下有四个车轮，人能在里面开的那种。”方子极力想用最简单的话向明子描述，他也不确定明子到底能不能听懂。事实上，明子的想象力十分有限，他自己比划了好几回，仍旧想象不出方子口中的轿车是什么样子。

后来，明子进城了。这是方子的决定，他不能一辈子待在乡下，他们要过上更好的日子，方子一直都没有忘记他轿车的梦想。于是，仍旧是在黄昏下，农夫的“哟哟”吆喝中，在牛拉木板车的“吱呀”声中，明子他们离开了世代生存的土地，到了城市里去。

明子很快就适应了城市灯红瓦绿的生活，方子每天也十分努力，为了能早日实现他的轿车梦。于是明子十分开心，方子也开心。只是方子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明子会在哪个深夜突然醒来，想念起他在家乡的伙伴，想念黄昏下农夫的“哟哟”吆喝和“吱呀”的木板车。在城市里，生活的变化极大。后来，方子开始嗜酒，也沾上了烟，生活上的开销增加了不少，只是方子仍旧没有忘记他的轿车。但是明子讨厌他，觉得他的习惯会影响自己，他开始疏离方子，交流时再也没有过去热情，明子更加厌恶方子酒后的脏污。

再后来，烟酒压力下方子病了，明子变得暴躁，明子不确定方子是否还记得他的轿车，他也不想确认。明子和方子大吵一架。病魔永远是无情的刽子手，直到现在，明子仍认可他过去的观点。刽子手太强大，太冷血，以至于所有的祷告和祝愿尽皆付诸它的刀下。明子得知方子离去是在一个清晨。

大街上越来越拥挤，喧闹声不断传来。明子抬头看见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印着四个大字——天空之城。广告牌最下方用小字写着：

上映时间：今晚20：00。

《天空之城》是一部动画电影，明子没有看过。但是他听青子说过，青子是明子过去的一个同学。青子有一双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明子看着青子的眼睛，会想起老屋前清浅的小河。平齐的刘海自然地垂在额前，这已经是明子竭尽全力所能记得的对青子的印象。按照青子的描述，“天空之城”应该是极遥远的空中某处存在的城堡，上面有高度发达的文明，但是后来“天空之城”中的人们抛弃了他们的家乡，到地面上生活。明子也不确定这种想象对不对，但这是他竭尽全力幻想出来的画面了。明子不明白“天空之城”上的人们为什么抛弃家乡到地面生活。青子没说，但是青子非常喜爱《天空之城》，她在MP3中存了它的曲子，明子听过，那让人落泪的优美曲调和动人心弦的美妙音律让明子感动。

明子侧过头问青子：

“你觉得‘天空之城’存在吗？”话刚一出口，明子便后悔了，这样的问题太过愚蠢。

青子明眸轻笑：

“存在的，我把它叫‘天堂’。”

明子觉得好笑，“天堂”根本不存在，“天空之城”也只是电影虚构的所在。但明子看到青子，又觉得也许它真的存在，明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他经常能从青子的眼里看出那清浅的小河吧。

如果“天空之城”真的存在，那么会有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上面呢？青子管“天空之城”叫“天堂”，方子又会不会在里面？

方子，是明子的父亲。

明子走过那块巨大的广告牌，再往前就是电影院的正门了，有几对年轻的情侣从里面走出来。在很久以前，明子喜欢一个女孩，升学之后，明子跟青子分别就读在两所不同的学校，他们一直保有联系。几乎是很轻松地，明子打听到了女孩的她叫刘海，明子第一次看见刘海走进与他相隔一条走廊的教室，他就记住了。明子会经常找到刘海，他们一起去饭堂，一起下球场。可是很快，刘海转走了，要到一个更加远的地方。明子要了刘海的联系方式，与她约定，明子毕业之后去找她。

毕业这件事就像每个月的1号，它早晚会来临。然而明子却再也找不到刘海，他保留的联系方式全部过期了。最后一次见到刘海，是她正与一个男生走在一起，俩人手拉手，亲密无间的样子。明子恍若雷劈，他不愿再迈步上前。约定这东西就像戈壁滩上刻下的字，经不起时间的侵蚀。

几乎是同时，明子收到青子的来信，内容极短，明子有千言万语，而青子只剩下一句话：

你总是往前走，为什么不记得回头看？

明子恍然惊悟，可青子早就被他丢得太远，远到在回想起时，明子居然无法完全记起她的容貌，只记得青子宛若清浅小河一般的眼睛和额前刘海。

“天空之城”或者“天堂”存不存在对明子早就无关紧要。走在大街上，明子只感觉后背被太阳晒得热辣辣地痛。他快步走进校区，看到两个保安在遮阳伞下闲谈。两个保安旁边，是一堆黑乎乎的蚂蚁，正撕咬着一只不知名的虫子，明子瞥了一眼正在挣扎的虫子，心想它是死定了，觉得无奈，又觉得可惜。但是对明子来说，无奈这种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碰到了。

明子掏出耳机，选中那首许久不听得曲子，催人落泪的曲调和动人心弦的音律开始在明子脑海中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