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端

乌托邦(家商城)

广东省电子商务技师学院  梁振杰

 

前奏

 

车驶出城市,建筑物渐渐稀疏,视线变得开阔起来。我望着窗外广袤的天空,白云缓慢浮游,像极了崭新的棉絮。这样的天色是个好兆头啊。我旁边的李甲,前座的王乙、张太丁,还有少年们都相当兴奋。十五岁的我们,向乌托邦出发。前几晚听爸突然说替我报名了“乌托邦夏令营”的消息时,我已是兴奋不已,叫上三个同学,他们竟也得到家人同意。我一晚上就把活动细则翻好几遍。“乌托邦夏令营”只允许十五岁少年报名参加,为期一个月。最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带着梦想去实现——这是夏令营的一项要求。我的梦想是当一位作家,一箱子书和一沓稿便是我到时要做的事情。李甲和王乙、张太丁也很兴奋,李甲的梦想是当魔术师,到世界各地巡回表演。王乙想当街舞者,张太丁则是律师。

李甲可等不及了,在车上就练习魔术,这会儿变出个硬币,那会儿消失了几张扑克,时而娴熟,时而露出破绽。

大概三小时过后,五辆三十人次的大巴停了,下车时不少人吐得满塑料袋都是糊物。我整理完背囊瞄他们一眼,这样的体质难以远游呵。幸好我安然无恙,这状态进入乌托邦想必很有优势。大家四散,观摩陌生的天地。这里很开阔,远眺去是一片林地,再远是连绵的山丘。眼前围起砖红色围墙,墙上方闪烁着碎玻璃,墙的另一边是几十间房屋,目测三层高。有六辆吉普车开来,下来几十名绿色教官服的黑肤男子。一名黑西装男子从最后那辆吉普车下来,绿衣男吆喝我们静下来。

西装男清喉,说:“少年们,明天便是你们在乌托邦实现梦想的第一天!死规烂则咱不说了,按原定计划分成AB两组,A组去1号乌托邦,B组去2号乌托邦,进去之后按街道的标识找自己的房屋,一人一层楼,每人来拿一把锁。每天早上到乌托邦大门领一天的粮食,清楚吗?”

“清楚啦!”大家喊道。这些细则我读得滚瓜烂熟,除此还有生活自理、个人物品自理什么的。此时听西装男再讲一遍,我却依然热血沸腾。“赵元!”张太丁喊一声我的名字,“梦想加油,一个月后再见!”我方才想起他的梦想是律师,按理分配到B组;我和李甲、王乙则在A组。李甲还在练他的魔术,茫然回过头才记得跟张太丁道别。王乙始终戴着鸭舌帽,酷酷地对张太丁挥挥手,让人觉得他是个小混混;嗯,叛逆风的街舞者。跟他走到一起,我会有一种黑道照顾着的安全感。

我们跟着五六十人一起走到1号乌托邦大门,那是生了锈的黑色大铁闸,黑漆油得浓稀不一,可见漆工之不认真。一名绿衣男开了铁闸,大家便踊进乌托邦里。我们三人是被挤进去的,进去后发觉红砖围起的乌托邦颇算开阔,足有一个小区大。楼房还算新,绿化受过修剪,没有车道只有宽街窄巷,不可思议的小镇。我步行数百米,找到我住的楼房。大汗淋漓地放下一箱子书和鼓鼓的背囊,认真看住宿人员,竟是赵元我、李甲和王乙三人住这一幢!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按友好程度分配住房的,而且男女有隔。我当时对陌生人的交际担忧瞬间烟消云散。李甲拖着他一箱子道具来了,看我一眼,又看住宿人员名单一眼,笑笑。王乙最为轻松地背着背囊挽着行李箱,里头有十几卷磁带和一台录音机、低音炮什么的,街舞者需要的也就这些。当然,还有酷酷的鸭舌帽。

房屋内每层各有锁,楼道设在外墙。我住在一层,里头空旷得只有厕所、床、椅子、书桌,还有一扇向南的窗户。我打开窗,往西边望去,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一)

 

清晨,天微亮我便醒来,是被楼上王乙的劲爆音乐吵醒的。这家伙一定看准咱住在一幢楼才如此潇洒。我洗漱完便坐在书桌旁翻开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来看,困顿难以散尽。昨晚的兴奋导致深夜才入睡,我又不习惯独自住一层。看了四五页,李甲敲门说该去领食物啦。我开门,见头戴高筒帽的李甲在楼道旁对着朝阳表演魔术。我拖着身子随李甲和王乙出门,见其他少年相当精神,一路上有讲有笑,大门口更是排一条躁动难安的队伍。有人抱着吉他排,有人排着队将脸埋在单反中,李甲如旧表演魔术,王乙时而压腿时而倒立,我捧着书。长长的队伍举止各异,只要一看某少年在做什么便能辨别出他的梦想。

十分钟后,我们得到十几块面包。

“吃这个啊。”李甲挠头,从高筒帽中放飞一只白鸽。王乙抱着面包无奈耸肩,酷酷地走了。我正想离开,背后的喇叭传来八十年代广播的音色:“少年们,从明天开始要通过劳动才能领取食物,多劳多得。劳动的地点是最东边的矿场和工地,那里保存每人每天劳动记录卡。请互相告知。”音毕,李甲抱怨道:“还要劳动!”大家都怨声连连,这是我们事先不知道的。有人大骂:“简直变相苦力了!我们父母可是交了三万块让咱过来的啊!”……喇叭又响起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是为了让大家更贴近现实,梦想不可能活在理想生活中。”大多人渐渐安静下来,“似乎说得有道理,劳动就劳动吧。”王乙说道,领头回去。李甲叹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一天下来,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过两天再写作;用一两小时去工地搬砖,顶着烈日,汗流浃背,认识几个短发少年。接下来几天我颇为满足,只是比较单调。我们三人都忙着各自练习,很少像以前放学会聚在一起闲聊。以前啊,李甲总叹息自己难以当魔术师,王乙不敢谈练街舞过程中的痛楚。在来乌托邦时我们就说好,不受别人影响,自己一心一意实现梦想,偶尔见面聊聊进度、说说规划。傍晚我会陪李甲和王乙到街灯下表演,有时遇上吉他手来即兴伴奏。李甲会紧张得失手,被路过的看者取笑,王乙一脚扫过那脸,吓跑他们。

比起王乙,李甲在魔术师这称号下总显自卑。纵使大家都赞誉他的手巧天赋,但每当在陌生人面前表演他都尤为紧张。我相当记得他说想巡回世界表演魔术,是因为他只嘟哝过一次。他不敢将幻想告于别人,因为他觉得别人会取笑。

到第五天清晨,喇叭突然命令上缴全部锁和钥匙,不然无法得到面包。大家糊里糊涂上缴完,喇叭慢条斯理说道:“今天起,每人加长劳动时间以换限时住宿权,劳动三小时住宿一晚上,工地会给有住宿资格者派放钥匙。乌托邦西边有一间教堂,每天下午五点起,按排队名额最多免费收纳二十人。”在喇叭说话的过程中,几辆吉普车从大门外驶进来,三辆往矿场和工地,两辆往西边的教堂。大家的骂声随绿衣男下车戛然而止。绿衣男齐刷刷搜索每层楼,把里头的行当搬到门外,再上锁。

“他奶娘的!”王乙吐一口痰,“教堂我晨跑时去过,那里蟑螂比人还热闹。”这话引得旁边一女孩发慌,周围的人把话传开,骂声隐约。李甲说我回去收拾东西,垂下头走了。嗯,与其在这做无谓的抗议,不如收拾家伙实际。我和李甲回到房屋时,书已横七竖八堆在地上,李甲的道具撒在路中央。我怒火中烧想进屋踹人,却碰到出来正要扔磁带和录音机的绿衣男。

“给……给我吧。”我愣着,憋红了脸。绿衣男随手将家伙丢给我,转身再回去收拾。三两下功夫,满街巷皆是杂物。各房屋陆续响起锁门声,绿衣男集合,离去。

“喂。”王乙递过一块面包来,“吃吧,吃完去劳动,把房屋要回来。现实可比现在残酷多了。”我接过面包,看了王乙一眼,他脸上显出稀有的微笑。他妈的街舞者哪会受没房住的困扰,他露宿表演的心早就有了。李甲眼睛泛红,收拾道具时嘴里没停过骂娘。日至正午,酷热炙人,似乎为了宣泄心中的不满,街上的少年训练得更为狂热。

我拿起笔,翻下一页稿纸,心中想:游戏才开始。

住房子与否,我们都不在乎。反正街道如此情节,我们睡街好了。女孩多数不情愿地苦干三小时,她们不能没房子住,硬规定又不能两人合住或带人住。王乙建议我们少睡、一顿面包用时十分钟,这样便能剩下些许劳动时间。我必须抓紧时间写作,他俩则是不懈苦练。两三天过去,我们变得消瘦,加之烈日当空,臭汗缠身。我写作时没有充足的精神,偶尔坐着发呆一小时无从下笔。但相比之下,有些少年更糟糕——他们争先恐后教堂的名额,每天劳动只为明天吃得饱,有人一脸失落,说熬不下去;甚至有人偷面包。勇敢的少年作出上诉,绿衣男脸部抽搐说这是允许的,被偷东西是生活的一部分。但你们不能打小偷,这不允许。大家又是一阵愤慨,然后默默劳动。

十天过去,我数数稿纸,三十页中密密麻麻写满随想,这样的进度还不赖。王乙躺在树荫下午睡,他练熟了几招高难度动作;李甲眼神恍惚,时刻思考手与道具如何协调。面包贼越发猖狂,我们不得不当天就吃完劳动得来的所有面包。

 

(二)

 

第十一天,一大早醒来发觉天空堆积厚厚的云,犹如湿水的棉絮。凉风吹拂,带走夏日的炎热。喇叭响起慵懒的声音:“每个人十天之后展示梦想的成品。届时全部作品将进行分数判定,最高分的六位少年能得到相关专业人士的提拔。”话语中不带一丝感情起伏。我周围扫视,见少年们没多大反响。他们大多脸色苍白,眼圈如浓墨,精神涣散。他们一定是夜晚露宿担心别人盗面包,白天头顶烈日体力劳累,清晨不得不早醒领面包。无形的生理压力操纵着他们。这般状态,得过且过是不错了。现在再来个所谓评分比赛,简直……刺激。

我领过面包,返程便换王乙去领。王乙揉眼站起,往地上吐一口痰,骂道:“去他妈的无差别比赛。”鸭舌帽下拉,往领面包的方向挪动脚步,经过我身边时散发出臭味。大概是练街舞的他极难忍受汗臭才如此怒颜吧,再露宿下去并非明智。

我感到王乙身上那股不友好的气息,也许不是针对我的,而是李甲。前两天,李甲一早醒来,领过面包说去劳动,正午回来草草吃过面包,说找个安静的地方练魔术,便又自言自语走开,天黑了才回来。

我勉强不想我们的事情而坐在角落翻开稿纸,十天,只能按照喇叭的规则坚持下去。

阳光隐去,乌云密布,卷席起豪迈的七月卷风,雨幕竟然落下。粗糙的雨滴打在地上,散成一颗斑点,顷刻间降临暴雨。我险些来不及躲避,把稿纸塞进衣下肚皮的位置后连忙搬着一箱子书往屋檐下躲。雨啊,此时终于下雨了。正在领面包的王乙一定很痛快地洗澡。

雨中,有人领面包后冲回来发现画板上只挂着一塌糊涂的湿纸;有人即兴打架子鼓大声嚷着不知道其唱什么;有人和我一样蹲在石阶上写作。我看到至少六个人捧着稿纸,纸上有支笔在剧烈晃动,从左到右,迅速回左。原来我不少对手。

我正下笔,却满脑子梦想的事情。如果写梦想,太俗。

我尝试构思其他事物——碎裂的友情、平淡的爱情、热血的伟大人物,但每个念头都被心灵底处的怪物击溃。我陷入漫长的发呆中,眼看空白的稿纸,听心中的那厮说:你这点想法何以高分?看吧,想当作家的你竟写出一堆废话!你恰如看狗血韩剧的无知少女!俗!

雨停了。

我回翻写过的前三十页,那都是为写下来写作而提供的素材随笔,我默读抒发情感的字句,感到它们矫揉造作。浮夸的思绪,华丽的措辞,缺少沉淀的思考。我松手,笔坠落,却没有落地的声响。

王乙接住,他说:“知道自己写作不如别人了吧。”他将笔递回来,全身湿透,发际流水。“我早想说了哈。”王乙微笑,躬下身递笔过来。

“反正,我的梦想是随意选的。”我鼻头一酸,“不过你的街舞也很烂。”

“烂透了。”

“继续?”我接过笔。

“当然。”

我和王乙安置好东西,去矿场劳动三小时后已将正午。我挺奇怪自从听喇叭发话后到现在,李甲始终失踪了。猎物之间没有共赢,我猜他觉得我们是对手才离开罢。王乙说李甲藏起来了,行李让我们看管,他伺机会来取。我说王乙你想法真是小人,难以度量离同伴而去的君子。我建议把李甲的行李放到一家屋檐下算了,免得辛苦他如此躲避。就我们住过那楼下吧。

李甲一直没有回来,他躲得很深。

不管是否写得好,我仍努力写作,因为只要把作品完成就有胜算。王乙则特别加强腿部训练,日进一餐以保持矫健的身姿和消除多余脂肪。我学着那箱书写作,俗称借鉴。不管优秀与否——每写一句我的脑海就响起一百遍取笑,但写下,就能逃过;写完,满足。

三天过后,乌托邦中传言:有人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的家当被破坏,有些甚至是半完成的作品。少年们将事件反映到绿衣男的耳际,绿衣男笑笑,说有本事你去抓。十余名愤慨填膺的少年毅然撇下手头工作当起侦探家来,算是“地毯式”把所有少年恐吓了一遍,两天后还是无果。我和王乙坐在石阶前看着这群逗比跑来奔去,心想黑社会雏形就要诞生。

当他们扫到最西边的教堂时,许多人趋之而去。捉到那作恶多端的家伙啦?我与王乙对视而笑,“走,去看看谁这般不济。”王乙倒立成正说,喘气往西边走去。

我收起纸笔,跟随绿衣男的身影。一路上,我和王乙放慢脚步,见街巷空然,街口转角处一沓画稿,路边树下停着滑板,窗前驾着一台单反……怎办?王乙二话没说,全砸。

渐近教堂,越是预感不祥。我旁边的王乙眺望,眉头紧锁。

……怪不得李甲不回去我们那门前取行李,他挂在教堂屋檐下,来不着。李甲被钢丝勒着脖子,他死瞪着围观的少年们,瞳孔无光,不时有苍蝇落在他的眼球上。“他究竟是魔术失败呢,”王乙哽咽一下,“还是自杀?”

“乐观看来,”我拍拍王乙的肩膀,眼泪却不安分地往下坠,“是玩魔术的李甲杀死了平凡的李甲。”

少年们皆神色惶恐,有人嚷着回家,有人大哭。喇叭不得不开话,用庄严的语气道:“李甲同学自愧不能承受梦想之痛苦方才自杀。尔等受他人失败的影响,将来又如何实现梦想?坚强的人必须面对死亡,从中获取更多勇敢。少年们,你们要走可以,得先承认自己懦弱。否则,请挑战你的恐惧,坚强到底。”

“最重要的是,你们现在退出,活动主办方要赔钱。”王乙补充道。

大家竟陷入沉默。有人突然大喊家当被砸过不下日子,要求赔偿。喇叭冷冷说:“这与你们坚强或否是两码事!现实生活中你将受到不止一次毁灭!”道貌岸然的口吻完全反驳了少年们的不安分。“反正过了大半月,忍忍吧。”王乙说道,我鼓掌。

大家将要散去。人海之中,我听到背后有少年喊话。所有人不去顾李甲那具尸,往这边转过脸来。他们听到了一直寻找的消息——“砸大家东西的人就是他俩!”那少年喊道,脖子粗红,狼狈喘气。我周围的脸孔瞬间消去恐惧,越发颜怒,集体起骂。

望着绿衣男解下钢丝,我似乎听见李甲松了一口气。王乙也没受少年们影响,他合掌,向教堂上方的十字架行祈祷礼。我们转过身去,见那少年颤抖着手指向我和王乙,周围少年双臂暴筋,瞪眼,全场安静。

“刚才我……跟在他们身后来……看见他们……一路过来砸大家的……东西!”那少年退后几步,不敢看我,转而扫视周围的眼睛。有几个少年急着跑走,或许是看看自己东西有没被砸——应该会有,大街小巷我俩都砸了一遍。

下一秒,我和王乙背靠背,挨拳。

绿衣男好不容易才斥开那些怒炸的家伙,大喝道:“这里不允许打人!”

“他们砸了咱们东西!”一人率先发飙,引起七嘴八舌。

绿衣男仰首,令道:“听好了!我们有义务保障你们在乌托邦内的人身安全,仅此而已。”语过,口沫横飞。

我忍着脸部疼痛,轻捶王乙的胸口:“对吧,出发前多看几遍规则,绝对无误。”王乙鼻青脸肿,摆出难看的笑容。我俩扶持着回石阶,一路上有绿衣男护送——他还将护送我们半个月以免被人揍。回到石阶时,我发现书和稿全被撕得破烂纷飞,但无所谓了。倒是王乙这家伙身躯没被废掉,依然能跳街舞。当天晚上,李甲的包袱被收走,我从中拿了一本日记,我才发现他也写日记。

第二十天,王乙以极低的分数成为受提拔的那六分之一。但即使是六分之一,他们的能力全是渣渣。而其他人几乎无作品。

 

(三)

 

李甲和我只同桌了半个月,他总傻里傻气的,那性格为他在魔术表演时增添不少滑稽。班上许多人谈到李甲时会说“他以后会是优秀的魔术师!”还有B组的张太丁,科任老师说过“张太丁你以后一定会是大律师!”而大家谈到我和王乙时,却只是“赵元在写作上很有天赋”和“王乙好帅!”

第二十一天,喇叭说话:“1号乌托邦与2号乌托邦之间已连接上通道,少年们可以随意来往。AB组不分建制,恢复一人一层的住宿权。”它的语气很平淡,恰如无精打采的少年。少年们懒洋洋起来往门口走去,路过时不忘瞪我和王乙一眼。他们纷纷涌向大门,想去2号乌托邦看看。

我和王乙顺着之前的门牌找回自己的楼层,开锁进门,洗一遍澡,心想张太丁一定过来找我们的。那家伙一路上会问别人我们住哪,一定能听到不少话。

我翻着李甲的日记,里面写的大多是发泄话,如练魔术有多痛苦,自己多竭尽所能,自责没有天赋;尝试了多少种新魔术,得到了谁的认可,手指在哪步骤不灵活。最后一篇日记写着:“梦想是诚实的,你用现实吓唬它,它逃;你瞒自己还须努力,它也逃。梦想,其实什么也不是。”多有文采的抒情话。李甲用生命领悟了梦想,也用生命害得“乌托邦夏令营”主办方对其家人赔钱。

我把它放进背囊。

门外传来张太丁的喊叫,他果然来了。我呼唤楼上的王乙,“来啦!张太丁大律师来看我们了。”门开了,站着西装笔挺的张太丁,腋下夹着公文包,一副端庄的派头,十五岁的他却已似二十出头的有为青年。他脸色略沉,憋了两秒竟说“你好”。我顿衍陌生之感。

“你好。”王乙应道,扬起鸭舌帽沿,两人没拥抱,“进来吧。”

“唔——”张太丁思索刹那,“怎样,这二十天你们过得还好吧?”

其实我们不必说,站在一旁的绿衣男保镖能说明一切。

“想问你个事儿,这里似乎——不太愉快。”

“李甲死了,自杀。”我开门见山。

“还有……”张太丁脸色苍白,强颜笑容,“刚才我听说,你俩跟其他人……”

“我们把大家的家当砸掉了。”王乙盯着张太丁的双眼。瞬间,张太丁变得严肃,一字一句说道:“你们的梦想呢!”

“听起来,多像命令的语气啊。”王乙感叹道。我点头附和。

“你们对得起每天教你们课程的老师吗!”张太丁不顾形象吼道,一拳锤在墙上。我和王乙会心一笑,“嗯,就是那群绿……兵长?”

“操。”张太丁低下头轻声骂道,“算了,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以为你们会比我更出色。”他双眼红润,撒腿跑出去。

我听到,王乙也听到,离去一刻,他似乎说“我替李甲悲哀。”

我沉默,不是懊悔,而是悔恨参加“乌托邦夏令营”。什么狗屁作家,什么写作天赋,在每日三餐和一层楼面前,在为期十日面前,在律师面前,狗屁不是。当初砸烂他们行当那一刻,我他妈才找到丁点梦想的尊严,不果腹不御寒的他妈的尊严。

“去2号乌托邦看看吧。”王乙突然说道,“不然白费钱了。”拍拍我的肩膀,他走出门外。我拿着李甲的日记,跟上。

一路上,我遇见许多同组的少年,他们永不收回凶狠的目光,似乎要猎杀我们。呵,有种就来。王乙凑过来说我们是全民公敌啊,搞不好这十天被暗杀上百次。我们不顾那种眼神继续走,直出了门,走过一条临时搭建的通道,行约二百米,到2号乌托邦门前。我见里头的建筑与1号乌托邦大致一样,里面全是穿着职业衣的B组少年。

世界,大致都一样,里面的人不一样而已。

我们用三天事件了解到,B组的少年与我们梦想有本质不同,他们是医生、律师、警察、网络工程师、商人,他们每天限定劳动一小时,要上专业性课程八小时;第十一天起为知识比赛作准备,第二十天也是选出六人作为专门提拔。张太丁在其中。

王乙顿悟道:“乌托邦,是这样的啊。”我苦笑,替李甲高兴,庆幸他没继续玩,不然还得死一次。

随着两组少年的交往,B组少年以出色的知识成就为荣;A组少年则深感无能。或许有人等待喇叭推出新规则,但喇叭再不说话了。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归纳在自给自足、劳动后闲逸吃面包度日的A组少年里,张太丁还忙于课程之中,偶尔我们见面,他瞥来失望的一眼。

夕阳时分,我和王乙边在楼顶欣赏晚霞,边喝白开水。我坐着看他跳街舞,偶尔翻看李甲的日记看他的蠢话。王乙跳累后,感叹地说:“看看B组吧,人家那才叫得上梦想,才配去真正的乌托邦。”王乙脱去鸭舌帽,躺下。

第三十天,结束。

 

后语

 

归程的车上,晨光将天空渲染得湛蓝,云之彼端是一轮新月。我望着色彩艳丽的晨空,不回头、不回想车后方的乌托邦。我旁边坐着王乙,张太丁不知坐哪去。翻开李甲的日记,我写道:来的时候,浩浩荡荡五辆车载满人和梦想,回的时候,一部分人留下梦想……或人。多矫情,像李甲了。回到家当晚,我将它化灰。

后来,王乙说所谓专业人士提拔是假的,是一项虚拟奖励机制,只是奖个纪念品。他最终还是将街舞梦丢进泡面里。

开学,我们升初三,进入全面洗脑状态。张太丁被派去政治科目知识竞赛,得了全市一等奖。这算是对他的“提拔”吧。虽然他和我俩失去了交集,但当我们被问到李甲去了哪时,我们谁都没说他死在乌托邦。

四年过后,我得知“十五岁少年:乌托邦夏令营”被查封。原因是其被曝光平均每年害死十四五名学生,而我去的那年只死了一名,大大拉低平均值。我上网搜索一番后发现,死的大多是A组少年。我突然想起那种眼神,还有A组那些恩将仇报的家伙——我他妈是救了你们。

 

上一篇:猫和猫头鹰(家商城) 下一篇:锃亮的银弹(家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