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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生

 

老黑这头有故事的大公牛,本想着它的对手司马牛会为它的一生划一个叹号,就当是结束了。可是没想到最后给它的一生画上句号的,竟然是曹火生,那个最懂它的主人。

为了水牛配种事业,老黑在圈里窝的太久了,曾经碗口大,能踢碎狼骨头的蹄子变软了,高大精瘦的身躯也变得沉重臃肿,曾经能顶穿别的公牛肚皮的牛角也脆如朽木。这次曹火生把它牵到河里,本想炫耀一番,结果还没跑多远它就开始大口大口的踹粗气,继而吐白沫,双腿像霜打的茄子,绵软地瘫倒在曹家崖下的河滩上。

看着老黑孱弱的样子,四散的牛群镇定下来,都回过头来望着它。老黑那股子傲气还在,它强撑着站了起来,嚼了一口黄茅草,这曾是它最爱吃的草,但是或许吃太多精饲料,一口下去,它嫩如果冻的嘴唇被割出了血,呼滋呼滋嚼了大半天,到底没能咽下去。曹火生肥胖的身体此刻气得像一个熟透的柿子,亮汪汪的,他看也懒得看,气得回家去了。

回到家,他撕下牛圈上:“脚踏江淮分水岭,干遍三乡十八村”的句子,搓成一坨,扔到火堆里,看着忽闪忽闪的火光,他泪流满面,嘴里念叨着:“狗日的老黑,这回真的彻底去了势了”。

这以后,曹火生半个月没出家门,老黑半个月没回牛圈。

那天曹火生正躺在床上发呆,突然他家的门被敲得山响,“四叔,你家老黑和司马牛干上了,你快去看看吧。”曹火生心里一惊,难道俺家老黑又牛起来了。

等他赶到河边,发现阵势已经拉开了,半个月没见,老黑瘦了一大圈,但是精神却抖擞了不少,司马牛还是以前那样,瘦的像条老狗,它翘起尾巴,坚定地和老黑对峙着。

“哈哈……这司马牛,真是小蚂蚁操牛逼,专干大的,看老黑不打扁它。”曹火生精神焕发。司马牛的主人司马江,是老锅棚最有名的愣头青,他一语不发,搂着手站在人群里,仿佛这事儿和自己没任何关系。

这司马牛虽然瘦小,但是机巧灵活,像块牛皮糖,嚼不烂锤不碎。老黑虽然笨重,但是攻势凌厉,像个打桩机,力度吓人,双方从石碛滩打到槐树林,从槐树林打到渣粑田,从渣粑田打到河水中,直到金黄色的夕阳荡漾着变成了淡红色。

大黑弯如快刀的角断了一根,血淙淙地流了出来,整个脸上都是凝结的血块,司马牛一瘸一拐站了起来。曹火生看得心里发酸,泪止不住喷涌出来:“好样的老黑,他冲了过去,一把搂住老黑的脖子”。

这以后,老黑便再也没配种了,但是也没有人敢嘲笑它去了势,都说老黑是好样的。

时光过了一年,村子越来越荒芜,人都进城了,牛越来越少,后来司马牛也死了,河道里长满齐人高的茅草,老黑现在更孤单了,它除了拉车,就是耕地。

那天中午,老黑拉着半拖车稻草,曹火生懒散散地卧在车上草堆里,也不用吆喝,老黑就知道要往家里拉,这草是给它垫窝用的。深秋时光静美,红叶簌簌,石榴树光秃秃的枝条上只剩下果实,颗颗都笑的咧开了嘴,露出粉红色的牙齿。

走到他家门口上坎儿的时候,曹火生已经闻到家里蒸鱼烫酒的香味了。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坎儿垮了,老黑、曹火生、连着一车草统统掉进了坎儿下,曹火生都受了伤。

听说父亲受了伤,曹火生那几年没聚齐的四个儿子都回来了,儿子们回来了,曹火生固然高兴,但是他心里还是有个结,那就是住在乡里,年过四十的大儿子膝下无子。

大儿子孝顺,但是曹火生不愿去他那,因为偌大的房子就夫妻两,冷清。最后,曹火生决定去南方小儿子那里,一来是想看看一对宝贝孙子,热热闹闹;二来是南方气候温润,小儿子有房有车有时间,住的舒服。

曹火生在南方过得很舒心,两个宝贝小孙子天天围着爷爷转,逗的老人很开心。每天晚上他都打电话回去,和老伴儿聊上个把小时,当然,曹火生问的最多的不是他的老伴儿,而是他的老伙计—老黑,令他高兴的是老黑和他一样,恢复的也很快。

那天刚好是周末,小儿子的同事听说他父亲来了南方,争着要请客吃饭,拜会老人。曹火生也不好拂了别人的好意,就答应了。

吃饭的地方很高档,满满一桌都是南方特色菜,后生们让老人一盘盘的吃,一盘盘的猜是什么做的。这可难不倒他,在小儿子这里住一个月,啥新鲜的曹火生都吃了,一桌子菜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是吃到一锅烩菜面前的时候,曹火生犯蒙了,吃了七十年的饭菜,还真没尝过这东西。

看着老人疑惑的样子,桌上的后生们笑的前仰后合。曹火生皱着眉头、细细地嚼起来,尝了几遍,还是摇头。

“老人家,这是独龙双宝汤,是今天这一桌子菜的重头戏。”同事中嘴快的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啥叫独龙双宝汤?”咂摸着细嫩弹齿的烩菜,曹火生不解地问。

“就是一条牛鞭,两个牛宝啊,你家少爷一生就是一对儿子,多亏了这道菜,以前咱常吃的。”曹火生愣住了,嘴巴里一口菜吞不下也吐出去,火辣辣地烫嘴。

小儿子站了起来:“好啦,兄弟姐妹们,别整了哈,当时你们不也吃了,咋不见你们独龙生双宝?”

“还不是因为你吃的是老水牛王的鞭和宝,乖乖,有茶杯那么大,擀面杖那么长,那才有神效,我们哪里吃的到那么好的东西?”桌上同事贫嘴到。

哄哄闹闹的一顿饭一直吃到半夜,回到家里,柔软的席梦思如同烧热的铁锅,让曹火生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锅独龙双宝汤,他想到了自己家那头老水牛王,他的老黑,那是他这辈子最后一头牛了。

第二天一大早,曹火生央告小儿子要马上回老家,小儿子问原因他也不说,还以为是老婆孩子惹到老人家了,细细审问一番,也都没过失。小儿子没法子了,只能给老人家定了直达的车票,送老人家回去。

回到老家,老人神魂颠倒,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一样,一头埋在被窝里,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天,这可吓坏了老伴儿,可任她怎么问,曹火生就是不说话。

傍晚时分,曹火生低着头硬着脖子,拉着一个兽医回到了老锅棚。还没入夜,老锅棚的人就听到了久违的牛吼声,那声音沉郁悲戚,听得草木委顿,河水滞塞。下半夜的时候,牛吼声又从曹家崖传来,丝丝缕缕,如同钢针扎在听者的耳膜上,整个老锅棚鸡不鸣,狗不叫,人不寐。

第二天,大家在曹家崖发下了老黑的尸体,在那里老黑曾踢死了驴头狼。人们看到大黑后腿根有些异常,黑血浸红了一大片枯草,十分鲜艳,后来,乡亲们就把大黑埋在了曹家崖。

半年后,曹火生添了孙子,是他大儿子家。过九天那天全家聚在一起,曹火生干枯的脸上漏出了久违了一丝微笑,他想喝两杯,为了老黑,也为了自己。

打开冰箱,翻了一会儿,他找到了一瓶烧刀子。就在关冰箱门的那一刹那,不经意间他看到了一个麻绳捆着的红纸包。那是老黑死的那晚他送过来的,显然红纸包原封未动。

曹火生用手摸了摸,纸包冻得坚硬而冰冷,在起身的那一刹那,他一下子瘫倒在地,浑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那粗大的皱纹中滑落下来。

 

作者简介:

曹杰,1991年生于河南信阳,现任惠州市丰湖诗社理事、城区作协秘书长、《东坡文化艺术》副主编。喜爱诗词、辞赋、散文及小说等诸类文体创作。先后获得各类文学及征文奖项一百五十余个,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篇(首),并有楹联、辞赋、诗词作品被勒石悬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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