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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迷途

一夜迷途

                                    

电视剧里出现了一个好笑的镜头,我就笑了。正在我嘴里翻卷的粉条,哗啦一下,喷出了半口来。我赶紧用纸巾擦了,夜晚在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电视里人物的对白,还在继续。

我这里是城西的一间出租屋,城西是这个城市的郊区,实际上就是很大的一个出租屋群落。我租住在向群街四路十六号,向群街有五条纵向平行的路,分别以一二三四五来命名。不过,我上班是在城东,一家大型的物流公司里,主要负责整理核对寄货单。营业台收到的大量寄货单,会先传到我这里,我整理核对好之后,再送给运营的部门,他们会根据货单装车。物流讲究的是快捷,通常会在一天的营业结束后,利用晚上的时间来装车,因此我往往要在晚上七点多后才能下班。而且,还要时刻开着电话,因为装车的同事如果对寄货单有了疑问,是要随时得到我的解释的。每天早上,我坐107路公共汽车,用50分钟左右的时间,从城西的出租屋赶到城东的公司上班;晚上下班后,我再坐公共汽车回到出租屋来。我一个人住,累了一整天,我得对自己好点。因此,回到屋里后,我先淘了米煮饭,电压力煲里还蒸个腊肉粉条。趁着这个间隙,我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我爱哼两句歌。其实我的歌喉臭得要死,我只是随兴就唱了,也许这样才能表达出我此刻心中的快乐。然后,当我洗了澡出来,饭也煮好了,我再做个小菜,如果可以,再熬一锅小汤,比如紫菜蛋花汤什么的。于是,我就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这样的时候,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在这个城市里,我有一些同事。不过,通常上班的时候我们才坐到一块,一整天里,我们都穿着制服,各自对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翻着自己手头的寄货单,很少能说上话。而一下了班,脱下了制服,我们就象跌落地面的玻璃碎片一样,四散飞溅地各自走了,消失在夜色里。另外,我还有几个朋友,偶尔会约一起出去吃个夜宵,喝个小酒。但更多的时候,下了班我就一个人回出租屋。

现在,我正在享受着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突然,我感觉听到了门外面有响动。对于声音我是很敏感的,我再竖起耳朵听了一回,确实是在响动,应该是敲门吧?我想是住对面的那个男人回来了;在我的对面,住着的也是一个单身的男人。可是,不是敲门,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而且,不是在对面,就在我这边的门上。我的汗毛就竖了起来,赶紧抓起遥控器,小心地把电视机的声音调下。没有听错,分明是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我就死死地想,会是谁?这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住,谁会有这屋子的钥匙?我真想立刻就跑去门后看看,门后面有个猫眼,过去闲着的时候,我喜欢躲在猫眼后,观察门外面,在楼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可是,我的双脚软绵绵的,站不起来。我想这一回,我要死了。

门还是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年龄倒是跟我相仿,也就三十岁上下吧。我瞪着双眼看他,表示着我的害怕,也表示着我的愤怒。他也瞪着双眼看我,我看出了他眼里的害怕,还有愤怒。这屋子是我的,他却是一个闯入者,我想此刻,他不配享有这两种表情。因此,我挣扎着,站了起来,避免因为必须仰起头看他,让他在气势上先盖过了我。

我说,你是谁?

他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谁啊?

我握了握拳头,同时在颤抖。我再问,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看得出他也有些紧张,不过口气却很硬,他说,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哎呀呀,你还在我这里煮饭吃了?

他这是强盗的伎俩啊,分明自己是强盗,却反倒污蔑我是强盗。这房子是我的,半年前我就已经租下了,我的租房合同也还有半年才到期呢。然而,我到底是害怕,我一直在害怕。这里是城西,满大街都是出租的房子,沿街走看见的也都是出租的招牌。可能是流动人口多的缘故吧,因此这里的治安并不好,偷盗抢劫的事也常常传开,有当面拿刀顶着你的腰让你掏钱给他的,也有开着飞车从后面把你的手袋抢了去的。因此,来租房的时候,房东都会告诫每一个租户,要没什么事,到了晚上,特别是夜深,最好呆在房里。要不是因为这里房租便宜,我才不来这里呢。可是,我现在就呆在房里啊,难道是强盗从大街上发展到上门来了?

为了不激怒他,我缓了缓语气,说会不会是你走错房子了?

来这里租房的时候,我看过不同街区的出租屋,发现这里不但每个街区的外观差不多,连出租屋里的格局也都是差不多的,有三房的、有两房的、也有一房的,一房的小是小了点,也就三十来平方,但配有一厅一厨卫,倒也结构齐全,适合单身或情侣租住。因为出租屋多,街区又相似,刚开始住的时候,我还真迷过几回路,走错了街区呢。

他听了我的话,还真是有点犹豫了,退后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铁门,又环视了一遍屋里,肯定地说,没错,这是我的房子。

我继续引导他,说你是什么时候租的房子?

他说,也就半年前吧。

我说,这不可能,半年前我就租了这里了。

他沉吟着,怎么会呢?我一直在这里住的。

我说,要真是这样,会不会是房东搞的鬼,先把房子租给了我,然后又租给了你?

这个可能,也是存在的,谁没见过几个黑心的房东?这样分别租给两个人,他就可以赚双重的租金了。可是,如果我们都在半年前租的,虽然具体的日期可能有出入,但两个人同时都回到出租屋里的事情,早在半年前就应该发生了,怎么会推后到今天呢?很显然,是他说了谎。

我只好继续为他找理由,说你不会是很早之前(起码是半年多之前了),租住了这里的吧?不过后来你搬走了。

的确,在我来租这房子之前,这房子就曾经有过不少的租客了,他们住过了,又都搬走了,一个个的匆匆过客。对了,他竟然有这房子的钥匙,他手里的钥匙该怎么解释啊?只能是他曾经租过这里,把钥匙配了,给自己留了一手。利用这个来偷出租屋的,也有过不少案例了。

他摇了摇头,说我没搬走,我一直没搬走,我的租房合同还有半年呢。

这就离奇了,看来,他是做足了准备,摸清了我的底细了。突然,我暗拍一下大腿,想起了我那个曾经的女朋友来。是的,出来工作后,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我们已经同居了,就在我现在的这个房子里。那时候,我们一起买菜、做饭、相偎着看电视、相拥着入睡,过得多么美好。可是,这美好的日子,也就维持了可怜的短短的一个月,在三个月前,我们就分开了。事实上,搬进来之后,我马上就换了锁头了,我当然明白要防着以前的租客。那么,就算他真是以前的租客,有以前的钥匙,也不能开我现在的锁头啊。难道,他会是,我那个曾经的女朋友,她的新男朋友?因为在她的手上,还有一条我的钥匙,她临搬走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她留下的,可最终我还是没跟她要。我是想,也许哪天她愿意回来了,她就又回来的,给她留一条钥匙,也是给我自己留一条后路啊。可是现在,她竟然把钥匙给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么,他要来干什么?来拿回她的东西?来警告我不要再去找她?还是有其他更恶毒的目的?

我转着眼珠,张望着屋子,在我的脚边,在桌子的底下,藏着了一根铁棍,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可是此刻,我是站着的,得弯了腰才能把它抽出来。在房间的床头,我也准备了一把水果刀,可是此刻,房间距离我就更远了。我就瞥了下桌面,那里只有碗、碟、筷子、电压力煲,我想万一情况危急,就抓起它们来做武器,这样我手上有了东西在,起码比空手更能让我感觉勇敢些。

这样僵持了一阵,我却看见他喉结上咕嘟的一下,应该是咽了把口水吧。他看着我桌面上的饭菜,眼睛的深井里放出了光。他走近了两步,说嘿,你这个是腊肉粉条啊。

我想,姑且先应付着他。因此我说,是的,这是腊肉粉条。我继续观察他,他的脸色有些疲惫,呼吸有些紧,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桌面,也许他是肚子饿了。我就想,也许,他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只是为了一口饭吧。只要喂饱了他,他就会走的。在这个城市里,我也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日子,没有工作,没有房子住,天天饿着肚子。饿着肚子的人,真的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因此我又说,你也喜欢吃腊肉粉条?说到吃,我心里的兴奋还是表露了出来。

他点点头。

我说,那就一起吃吧。

他脸上竟然忽地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拿来了一双筷子、一只碗,给他盛了饭,又给他搬了张凳子。我说,坐呀。他就坐了下来。

我们就一起吃饭,看来他真的是饿了,吃得有点急,根本都不顾及我。实际上,我也才刚开始吃呢。不过,已经很久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了,甚至已经很久没有人进过我这个房子了。如今,不是我一个人,而是还有另外一个人,陪着我一起吃饭,这样的一个时刻,竟然让我有了一丝的感动。我又看了看他,突然觉得有些怜惜他,心里说,慢点吃,别噎着了,都是你的。

他发现了我不吃,也停了下来,说你怎么不吃?你也吃呀。

我说,好,吃,举筷子夹了块粉条,丢在嘴里,来回咀嚼着,眼睛却还禁不住地盯着他。

我想起了住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在我搬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在了。这半年里,彼此进进出出,我们也曾经在楼梯里碰见过,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不能碰见。当然,我们到底是邻居,因此见上的时候,我就很希望能够向他传达我的友好,因此好几次,我都差点发出邀请了,邀请他到我的房子来坐坐。可是,落在我眼睛里的,却是他总板着的一张脸。我就想,他可能是不喜欢我邀请他的,因此邀请的话语,好几次都在喉咙上又跌回到了肚子里。我也很明白,我这个人是严肃惯了,也爱板着一张脸;可是我得发誓,我心里是一直渴望着,他也邀请我到他的房子里去坐坐的。我在公司上班,每天面对着的都是货单、数据,由不得你不严肃不严谨,错个小数点就能让你坐牢的。这是我们那个主管常说的话,她从来不对我们笑。我只能说,这只是我的职业习惯。那天,我回房子的时候,刚打开门,他那边正好就开了门,他出现在了门口里,同时送出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抹着猩红的嘴唇,我就明白她是那种女人了。临走的时候,那个女人还对我媚笑了一把,吓得我往后一阵收缩。我想我之所以往后缩,主要还是看见了女人的后面,那个男人铁青了脸。而他之所以给我那样的一张脸,一定是给我这样一个警告:要是你胆敢去告发我,有你好受的。可是,我并没有去告发他的打算,虽然在这个城市里不允许做这个勾当。出租屋的租住条例里,也白纸黑字地写着:严禁黄赌毒!

他终于吃饱了,舒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直了直腰杆。他侧过头来看我,就显得比较放松了,他说,你一个人住吗?

我点点头,说是。

他说,你女朋友呢?

说起女朋友来,我就又恢复警觉了,看来狼你是喂不饱它的。我可不想跟他谈论女朋友,我要看他怎么出招,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躲是躲不过的了,我就算死也要死得悲壮些。我就悄悄地往沙发那边挪了挪,把两个人之间的间隔隔得更开了些,两只手也偷偷地抓着了桌子边上,是随时准备着,只要他一发作,我就要掀桌子的。

他却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是一个人过啊。我没有正着眼睛看他,不过眼睛的余光却一直钓着他,耳朵也竖得高高的朝着他那个方向。他继续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

我不能不怀念起我的那个女朋友了,我们之所以分开,其实不过是很简单的理由,也可以说完全是因为孩子气,就是她嫌弃我睡觉打呼噜,我也不示弱,挑剔她脚上有脚气。和她分开之后,我和朋友们吃夜宵的时候,也遇上过一个女孩子,我觉得她做女朋友是合适的,她对我好象也有那个意思。但当我要向她表白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还是放不下我的那个女朋友,她真是我的冤家呢。于是,这些日子来,我还是一个人过。不过,一个人过也就一个人过吧,一个人过也有一个人过的好处呢,起码睡觉打呼噜是没人把你拉醒的,有时候,我就拿这个来安慰自己。

现在,我也拿这话来安慰他,说一个人过也不错啊,爱干嘛就干嘛,爱咋睡就咋睡。

他点点头,说也是。不过很快,他又说,可就是,有时候回到屋子里,对着的就是四面墙壁,心里就闷得慌。

这话实在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如果我们要说一个人过有多么的好,那我们就也能说一个人过有多么的不好。我转过头去,感激地看着他。他真的不象是强盗,强盗不应该能说出让我感动的话来。退一步说,他要真是强盗,我更应该装作没有认出他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地麻痹他。现在的人们不都说吗?到街上去的时候,身上不要带太多的钱,但也不能不带钱,起码得带一点,是让那些强盗抢钱的时候给的。因为,强盗是有脾气的,如果你没钱给他们抢,他们就要脾气发作,是要报复你的,要么割你的耳朵,要么削你的鼻子。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跟他周旋着吧,或者什么时候,就能想出个制敌的计策来呢,要不跟他拖到了天亮,也是个办法。

他又说,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我回了来,就有好饭好菜等着,今天,我算是有了这个口福了。

我心里冷笑着,你倒好,进了人家的房子,还来讲口福。我也好久没享受过进了屋子就有饭吃的待遇了,凭什么是我煮好了饭等你来吃,不是你煮好了饭等我来吃呢?

他好象猛一下想到了什么,从桌子下摸出一副牌来,说你喜欢玩牌吗?

我倒是奇怪,他怎么知道桌子的抽屉里有副扑克牌的?我又吓了一身冷汗,好在他没摸出那根铁棍来呢。同时,他这副反客为主的做派,又让我感到了厌恶,我冷冷地说,不喜欢。

他好象没看出我的冷淡,说我有一种新的玩法,可以利用扑克牌来算命,我教你吧。

我就想笑,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用扑克牌给自己算一算的,比如明天的运气,比如心情什么的,这是我多年的习惯了。当然,用扑克牌还可以算出一个人的性格、心里的想法等等。对于这个,我可是老手了,还用得着你来教?

他却已经洗好了牌,要我从中抽两张。我很不情愿,但我还是抽了出来,递给了他,他在桌面上分两边摆开了。接下来,如果我没猜错,他会叫我再抽三张。果然,他叫我再抽三张。我就轻轻地摇了摇头,觉得他真是个小丑。不过,很快地我又有了新的想法,已经很久了,都是我自己给自己算,现在让别人来给我算,也许更有意思吧。正如我们自己是看不见自己的,也许一个人的命运,也是应该通过别人来算的。

我观察着他,觉得他洗牌、摸牌的动作真的很熟识。我就想起了我的一个朋友,或者说是兄弟、死党吧,那是我还在念大学时的朋友,就是他教会了我用扑克牌算命的。那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一起去打球、一起去饭堂、一起去晚自习,到了天冷的时候,我们还会挤在一起,窝在同一张被筒里睡,这样会感觉温暖许多。我们在一起,总是会有谈不完的话,我们心心相印。有时候,我们也吵架,可是,只要过了晚上,第二天就一定会和好的。我曾经以为,我们俩的情谊会是永远的。然而,我们两个的相处,看在了同学们的眼中,他们就窃窃私语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同学们是怀疑我们“那个”了。我们知道这是污蔑,我们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我们只是相互投契罢了。可是,我们敌不过流言,只能忍痛分开了,还迅速地各自找了个女朋友。真的,他的动作实在太象我那个朋友了。自从大学毕业我们分开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可是,在这些一个人的日子里,我其实一直在怀念他,有时候,在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我就想象着他在我的身边,跟他说话。如今,我看见了面前的他,突然感到了一阵昏眩,以为真是他又回来了。于是,我对他,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增加了几分好感。

他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我马上就惊愕了。他说,那是我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那时候我们就一起用扑克来算命。从你抽的牌来看,你跟他倒是相似,一样地胆小,又一样地真诚。你总是感觉没有安全感,你希望蜷缩在一个角落,却希望有这样一个小孔,让你看见外面的世界……

这的确太让我吃惊了,可是,同时也令我恼火,因为,他竟然彻底地看穿了我。一个人,怎么可以被另外一个人看穿了呢?

我又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脸面也是熟识的,总觉得是在哪里看见过的。真的很熟识,还是我经常能够看见的呢。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就好比如吧,每天早上起了床,我对着镜子梳洗的时候,就能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一样……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的,他象的是我,他的样子怎么会象我了呢?

我突然又想了起来,据说当年母亲生我,是生了双胞胎的,都是男孩,可惜,我的那个孪生兄弟,刚一出生就夭折了。难道,是母亲骗了我,我那个孪生兄弟,其实没有死,他还活着,不过是给了别人养。如今,凭着相同血缘的吸引,凭着孪生兄弟之间神奇的魔力,他找到了我,我们又走到一起了?又或者,他当年确实是死了,可是,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他依然存在着。如今,是凭着曾经有过的兄弟缘分,他回来找我了?

我倾斜着向沙发的一端靠了靠,嗫嚅着问他,你,你到底是谁?

也许,我过分的反应惊着他了,他伸出了双手要拉我的样子,说你这是怎么啦?

我几乎是哀求了,说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松了一口气,哦,我明白了。我也是越来越觉得了,就是觉得你象一个人,象谁呢?我看来看去,觉得还是象我。在这里,我竟然碰上了一个象我的人,这真是不敢想象。

连他也觉得象了?我简直要发疯了,我这是在做梦么?我悄悄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是疼的。我就想,这不会是我又产生了幻觉吧?这些年来,我几乎都是一个人过,每次回到了房子里,我都禁不住会想着还有另外一个人,跟他说话,和他谈心。事实上,一直以来我就有冥想的习惯,我对那些深奥的宇宙道理很感兴趣。比如我听说,这个世界上不只存在着一个宇宙,还有另外的一个宇宙,那是跟现在这个宇宙相反的,叫反宇宙。我又听说,这个世界上,既有物质,同时还有反物质。那么,有了一个我,那就应该还有另一个我了?那个我,就是反我了。我禁不住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确是太象了。

他笑了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说我们的确是孪生兄弟,我们来自同一个母体,原本是同一的,但是后来分开了。然而,虽然分开了,却还是相同的;虽然分离了,却还是相连的。你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你。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我看着他,感到了震惊。一直以来,我也常常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觉得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了一个我,实在是太孤单了。如今,这个世界上有了两个我,我想我就不再孤单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他站了起来,说我去洗个澡,刚下了班,身上还汗津津的呢。我鼻子吸一下,果然嗅到了他身上的汗味,我就把洗澡间指给他,并且跟他说,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找两件干净的衣服给你替换。然而,他却笑笑,说我知道衣服在哪里,这是我的房子。

这我就不高兴了,他虽然是我,但他到底是另外的一个我,他如果要用这样的一番歪论,来骗取我的这个房子,我是不允许的。我到底跑进了房间去,迅速地给他找了两件衣服。他接过,摇了摇头,走进了洗澡间。我又坐回了沙发上,等着。洗澡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好象还有哼歌的声音。我不禁又笑笑,他跟我真的太象了,洗澡的时候也爱哼两句,却不成调。我从桌底下摸了摸那根铁棍,它还在。我又来到了房间里,检查了一下床头的水果刀,它也还在,我就安心了些,再次退回到了厅里。

他洗完澡出来了,整个人一下子鲜亮了很多。我看着他一步步走来,他穿上了我的衣服,可不就是我了,是完全的一个我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再次想到了那些深奥的理论,比如雌雄同体,一朵花,它既是雌性的,也是雄性的,它们是统一的。又比如说,一个男人,其实他的里面,是包含有了女人的元素的;而一个女人,她的里面,也是包含了男人的元素的。因此,希腊的那个神话故事里,说到人本来是一体的,但后来分开了两半,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人的两个一半,彼此之间就都在相互寻找着。我相信这个故事不只说的爱情,而是说的比爱情宽广、深厚得多的人类的情感。如果他真没撒谎,那么,如今在这个房子里,有了两个我,我这个我,只是我的一半,他那个我,也只是我的一半,自从我们出生之后,我们就一直在相互寻找了,如今,我们找上了,我们是完整的了。

我说,时候也不早了,早点睡吧。我这样说,其实也就是向他发出友好的信号,今晚上我是允许他在我这里留宿的。

他说,是呀,明天上班还要赶公共汽车呢,如果迟到了,又要被骂了,你不知道,我们那个主管,骂起人来能把你杀了。

我就浅笑起来,脑海里想到了我们公司的那个主管。

他又说,你睡房间吧,我睡厅里好了。

我心里冷笑,当然是我睡房间,你睡厅里,这是我的房子呢。说到底,你和我虽然都是我的一半,然而我的这一半,是我的,你的那一半,是你的。

我在房间的柜子里抓了一张被子给他,他接过了,嘴里却哼着唱着说,我这个人一向好客……

他这话我可是听明白了,他是说他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呢。我勃然一怒,说,你说什么?你好客?你是这个房子的主人吗?要不是想着外面治安不好,我才不给你在这里睡呢。我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你根本没有资格跟我客气!

他就轻轻地一笑,说你这个人真是,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一堆。——好了,这是你的房子,你才是主人,我是客人,得了吧?

我心里说,那当然了,就算我们都是一半的我,但你只是客人的我,而我才是主人的我。我垂着脸,吩咐他,睡之前你把灯熄了,我可是要交电费的呢。他应一声,好,我熄。我懒得再理他,关上了房间的门,上了锁扣。

我坐了一会,今晚上的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了。我上了床,可是,我睡不着。我努力去睡,但就是无法入睡。我知道房间外面还有一个人,所以我无法入睡。这是我的领地,他说到底是个入侵者。过去的时候,唯一能让我感到平静的,就是这个房子,这个房间,这张床,我躺在上面,盖上被子,就会觉得真的是我自己的窝了。可是今晚上,我在自己的窝里,竟然也睡不着了……

就这样,我睁着双眼,张开耳朵收听外面的动静。我好象听到了响动,好象是鼾声,但好象又听不到什么声音,很安静。后来,我似乎是迷糊着睡去了,却又突然地会扎醒过来,这样三番四次之后,天就蒙蒙亮了。

我的头很重,我起了床,穿好衣服。我走到房间的门后,拉去锁扣,拉开锁栓,先把门摸开一道缝。可是,厅里没有人。我再把门一点点地拉得更开,把头探了出去,还是没有人。然而,沙发上分明有一张被子,证明昨天晚上,这里确实是睡过人的。我就走出了房间,走过了厅里,来到了洗澡间。可是,洗澡间里也没有他,只有他换下的衣服。那么,这确实是真的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实地发生过了,他曾经来过。可是如今,他又去了哪里呢?

匆匆洗漱完毕,已经超过平常的出门时间了,我边穿衣服边跑出了出租屋。在街口,有几档卖包子的,飘着腾腾的热气。象往常一样,我掏两块钱买了三个,一边啃着一边赶公共汽车。我看到,很多的人在赶公共汽车,他们也都象我一样,一边啃着包子一边跑。我还看到,他们都很焦急,他们的脸部都很僵硬。我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铁板一样。我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情,那个我,另一个我,他也来赶公共汽车了吧,他就在这些人群之中吗?我再看人们,他们分明都象我,他们就是我了,一个我,两个我,好多个的我啊。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都是相同的。

突然,我听到后面传来了喊声,好象是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找来找去,没有人喊我,只找到了旁边竖着的一个路牌。我就着意地看了看,上面写着是:向群街三路。我使劲地盯着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审查,的确不是向群街四路,而是向群街三路。我的妈呀,昨天晚上,是我又迷路了?那间房子,真不是我的,是我闯进了人家的房子?

 

作者简介:

叶清河,80年生,广东清远人。清远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清远市清新区作家协会主席,以创作小说为主。中篇小说《地下》获第二届全国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作品散见于《作品》、《广州文艺》、《创作与评论》、《文学界》、《延河》等刊物。现为电视台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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