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老菜脯(外一篇)
一坛老菜脯
文/曾心(泰国)
元旦前夕,老伴在清扫菜橱中,“清”出一个旧坛子,递给我说:“你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如果没用,就把它丢了!”
我打开一看:“哟!是一坛老菜脯。”
“我家怎么有这东西?”老伴皱起眉头。
记忆像打火机,一下子在我脑壁擦亮:“哦,那是七年前一个老病人送给我的。”
看着这坛老菜脯,令人想起一九八九年的一天夜里。在睡梦中,我被电话铃声唤醒。这是医生常遇到的事。在电话筒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她是从北榄坡打来的长途电话。
“你是谁?”
“记得吗?半年前,我常陪我妈到曼谷找慕曾(曾医生)治脚膝酸痛呀!”
“噢,是冯大妈的女儿!”刹那间,从我脑子的“库存”里“跳”出母女的影子来。
“是,慕曾。不知怎么的,我妈今晚半夜起床上厕所,突然昏倒,半身不能动。”
我想到她妈有高血压病,又是八十几岁了,忽然中风,有可能导致死亡,便建议:“马上进医院!”
谁知对方的声音,即刻变为哽咽:“妈……妈!不愿进医院。”
当然,按一般老华侨的旧传统观念,都怕死在医院里。但她刚中风,还可抢救呀!我便急问:“那怎么办?”
“妈说……”她啜泣了几声继续说,“妈说,要请慕曾来看!”
我张大嘴巴,一时怔住了。脑子突然冒起“去还是不去”的问号。去吗?路途那么远,乘冷巴也得四个多钟头。不去吗?内心似觉有点“见死不救”的隐痛与负疚感。
在踌躇间,无意地我往壁上的挂历一瞥:喔!明日是一张红的——万佛节。也许由于作为一个医生固有恻隐之心的驱使,或许由于明天是假日.我便在电话中答应了:“明天乘最早一班冷巴。”
“谢谢!我在车站等!”啜泣声顿时变成感激声。
到达目的地,她已在车站等我了。由于她很胖,臀部又大,我俩差点坐不下一辆三轮车。
路上,我向她了解到她妈的一些病情与她一家的身世。她出生不久,父亲便去世.母亲靠搓“尖米九”过日子。小时,母亲养她,后来母亲老了.她养母亲.两人几十年相依为命。现在她已属于超越婚龄而嫁不出去的大姑娘了。
到了她家里.又叫我吃了一惊,原来她母女住的是这样简陋的木屋,在曼谷似乎只有在孔堤贫民窟那里才能见到。不知怎么的,未进屋里,心里头便有种酸溜溜的滋味。真的,如没亲眼见到,似乎还不相信至今在泰国的华侨与华裔中,还有住得这样差的房子。
病在床上的冯大妈,见到我来了,激动得“挣扎”着要坐起来,无奈半身不遂,只见好的半身的手脚“动”了一下,歪斜的嘴唇也颤抖地“动”着.“激”了老半天,才说出两个单字且又失准的潮州音来:“先……生(医生)!”随之口角流涎,眼里噙出泪水。
经过“望、闻、问、切”的诊断,认为她的病情还不是那么严重,近乎属于“小中风”之类。我以中经络给予施治。处方:大秦艽汤加减。体针:曲池、外关、合谷、足三里等穴,并给予头部穴位放血。
当晚,我便乘最后一班冷巴赶回曼谷来。她女儿送我到车站。临走时,她把早捏在手心的一个红信封塞给我说:“这是一点先生金(酬谢费)!”
照常,我都会说声“谢谢!”便收下了。但这次,我想起其家境,却“心慈手软”了,觉得应当特殊处理,给予却酬。我塞还她:“留着给你妈治病!”她硬不肯,又塞过来。由于她个子肥大,手臂又有力,塞来塞去,我是“拗”不过她。于是,我急中生智,只收下信封,把酬金还她:“好,我收下了!”
“这怎么行呢?”
“行!我已收下你们的心意了!”
一时,她怪不好意思,接过钱的手,不知要放在哪里,也许她自生以来就没有遇到此种“优待”吧!
等到车开动了,她仿佛才从“梦境”中醒过来.挥动着那双粗且大的手,向我送别。
医者常道:“医,仁术也。”此次,我虽“白”走一趟,连车费还自己掏,但却有一种“一方济之,德逾于此”的满足感!精神快乐感!
事隔一年多,有一天,我又接到她从北榄坡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她妈妈的病好了,明天有事到曼谷.顺便到慕曾家里坐坐(拜访)。
当然,我表示欢迎!
也许是医生惯用视觉诊察病人的神、色、形、态之故,她妈一踏进门槛,我就发觉她的右脚还有一点“踱”,但想到她年龄如此之大,中风后还能恢复到如此好的程度,已是不简单的事。这不仅有赖药物治疗的作用,而且还有赖于本身的精神力量以及顽强锻炼的精神。
见面时,双方都很高兴。她妈叫着自己的女儿,把家里带来的东西送给医生。可她女儿又怪不好意思,把东西推给她妈妈,自己掏出手帕擦汗。
“先生,你看我这个女儿,刚才在家,就不愿把这坛东西带来。说这样的东西,不像礼物,太小气,很难看。”她母亲喃喃地说着。
她女儿有点忸怩起来,脸上泛起几分羞意,而低下头:“妈,别说啦!”
可她妈说得倒来劲,把一个肚大口小的陶具捧到我的面前说:“先生,请别见笑!这是我几十年前,自己腌的老菜脯!”
“哦,是大妈亲手腌的,难得,我得尝尝!”我边说,边伸手去接过坛子。
“哟!这坛子已像个古董了。”我打开盖子,见满坛的菜脯压得严严实实。平时我们见到的菜脯是深黄色的,可这坛老菜脯,由于藏得久了,却变成黑油油,似木炭。我抽出一条来,哈!既长而软,表层附满细盐。我用手撕断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之,软中带韧;啖之,咸中带甘,香中带凉。
“好吃!”我点头赞赏道。
这句平平常常的赞语,在她母女听来倒很不平常。原来她女儿嫌不像“礼物”,不好拿来赠送;而她妈妈虽一片心意,却不知道我是否喜欢,故她们一听到“好吃”的赞声.母子感情拉平了,相视而笑,笑得似自己在啖老菜脯那样香甜!
然后,我笑着对她俩说:“菜脯,是潮州人的叫法,而普通话叫萝卜干。”
她俩听得眉开眼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
“萝卜,在本草学上叫莱菔。它的种子,叫莱菔子,是中医学用的消导药。”我顺嘴说之。
谁知她妈妈,似全听懂似的,插嘴说:“老菜脯也可治肚胀呀!”
“是吗?”
“先生,能治病的菜脯,要越老越好。邻居常向我讨吃,一吃肚胀就好了!”
她女儿用手扯着妈妈的衣角,好像暗示说:“人家是医生,怎能说这些!”
可是,她妈全不理会,继续向我谈了老菜脯治腹胀肚痛的几个病例。
我半开玩笑说:“看来,大妈是半个医生了!”
只见大妈笑得多开心,多自然;而她女儿却笑得多尴尬!
看她妈对菜脯治病说得那样来劲,我也讲了莱菔子在“消食 导滞”方面的功效与应用:“莱菔子长于行气除胀。用于食积所致的胃胀满,嗳气吞酸,或腹痛泄泻等症,多与六曲、山楂同用,如保和丸。”
这一讲,她女儿倒睁大一双黑眼睛,听得很入神。可她妈也许听不懂,说要上厕所去。
告辞时,我收下他们的“礼物”——一坛老菜脯,也收下她们一片真情。
至于老菜脯能不能治肚胀的问题,我翻阅了几部本草学,却 没直接记载,只有说到莱菔(萝卜)的功用主治。如《唐本草》:“散服及炮煮服食,大下气,消谷,去痰癖”。《纲目》:“主吞酸,化积滞,解酒毒,散瘀血,甚效。”
于是,我只好当作“存档”,原封不动地把这坛老菜脯置于菜橱里。岂知,一置就七年多了。
今年春节,由于食得过量,加上大鱼大肉肚子里总觉不大爽,似胀似满,似痛非痛,似泻非泻,服了些便药,也时好时坏。于是早餐倒想吃潮州粥。拿起一碗似半流质的白粥,又想起小时在农村常吃稀饭配菜脯,便从菜橱里取出那坛老菜脯,截了半条,洗净,配“白粥”吃了。也许是久没吃菜脯,或许这老菜脯腌得到家,富有一种其它佐餐小菜无法比拟的独特滋味,由舌尖到口腔,由食道到胃肠,那种咸中带甘、甜中带香的味道,清爽可口,胃液大大分泌,比什么山珍海味还好吃。我连续吃了二碗热稀饭,汗水涔涔,感到特别舒服。从此,腹部一切症状消失,恢复正常。
当然,从医学角度看来,单有一两个“病例”不足以验证老菜脯的功效;但想到民间饮食疗法,是不可轻视的,它也是一个“宝库”呀。如“赤小豆焖鲤鱼”单方,治水肿,就颇有效。
故此,我有点后悔,当时没问清楚冯大妈的老菜脯是如何由萝卜腌制而成的,又须封藏多久才有药效。
我想写封信问她,可屈指一算,她巳将近九十岁了,不知还健在否?
由浅入深,淡中见浓
——评《一坛老莱脯》
菜脯,是潮州人的叫法,普通话称之为“萝卜干”。“一坛老菜脯”,就题目而论,是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了。我不禁有些嗔怪,文采斐然的作家曾心怎么会“江郎才尽”了呢?
但当我仔细读完全文,不觉拍案叫绝:原来作者用的是平中出奇的手法!
故事是这样的:1989年的一个晚上,作者被一个求医的长途电话惊醒,老华侨冯大妈中风了,但却不愿去医院:只好由他乘四个多小时的“冷巴”前往抢救。当他得悉冯大妈一家凄苦的身世与贫寒的境况,便毅然谢绝了酬金。一年后冯大妈与女儿赶来曼谷答谢,送给他一坛据说可以治肚胀的老菜脯。精通医术的他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不意事过七年, 这坛东西真的起到了止泻治胀的功效。
故事虽然平常,作为第一人称“我”的医德却不平常,在商品经济大潮席卷、一切向钱看的今天,更显得高尚与可贵。
情节虽然普通,人与人的关系与情感却不普通。扶危济困,知恩必报,这些中华乃至于东亚的传统美德,闪耀于字里行间,谱写了一曲人道主义之歌。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唐代论诗的一句锦言,说明古人早已觉察到此法的重要与不易。曾心何以能用得如此熟练、老到?究其原因有二——
一是由浅人深。这又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两个层面。前者写那个求医的长途电话,带来了作者“我”的一场思想斗争:
我张大嘴巴,一时怔住了。脑子突然冒起“去还是不去”的问号。去吗?路途那么远,乘冷巴也得四个多钟头。不去吗?内心似觉有点“见死不救”的隐痛与负疚感。
踌躇间,无意地我往壁上的挂历一瞥:喔!明日是一张红的——万佛节。也许由于作为一个医生固有恻隐之心的驱使,或许由于明天是假日,我便在电话中答应了:“明天乘最早一班冷巴!”
在这里,为什么踌躇,为什么恻隐,都写得清请楚楚,既没有勉强拔高,也没有矫情炫耀,合情合理,故使人心服口服。也正因为如此,下文才有婉谢酬金的举动:
……于是,我急中生智,只收下信封,把酬金还她:“好,我收下了。”
“这怎麽行呢?”
“行!我已收下你们的心意了。”
这就超过了一般的看病行医,赋予事件以深意。
后者写婉谢酬金的原因,先是物质的贫困:“原来她母女住的是这样简陋的木屋。在曼谷似乎只有在孔堤贫民窟那里才能见到。”转而涉入感情的领域:“我想起其家境,却‘心慈手软’了,觉得应当特殊处理,给予却酬。”终于升至精神的高度:“医者常道:‘医,仁术也。’此次,我虽‘白’走一趟,连车费还自己掏,但却有一种‘一方济之,德逾于此’的满足感,一种精神上的快乐感。”此举给读者的震撼力就可想而知,非同一般了。
二是淡中见浓。文中多用白描,写人物神态,三两笔尽出。如一年后母女来曼谷答谢,女儿不愿把这坛老菜脯带来,“说这样的东西,不像礼物,太小气!很难看”。作者这样写道:
她女儿有点忸怩起来,脸上泛起几分羞意,而低下头:“妈,别说啦!”
把一个纯情、真诚的少女的形象,勾画得活灵活现。对比起来,大妈的形象也愈加生动。
她先是为女儿作解释,继而是为菜脯作说词:
“先生,能治病的菜脯,要越老越好。邻居常向我讨吃, 一吃肚胀就好了!”
完全是大白话、口头语,根本没用什么形容词,却比一打甚至几打形容词还要鲜活。
她女儿用手扯着妈妈的衣角,好像暗示说“人家是医生,怎能说这些!”
可是,她妈全不理会,继续向我谈了老菜脯治腹胀肚痛的几个病例。
到这里,已不是淡写,而是浓墨,已不是勾画,而是渲染了。一个鲜明的性格,一腔浓浓的情意,就这样一泻无余。
我半开玩笑说:“看来,大妈是半个医生了!”
只见大妈笑得多开心,多自然;而她女儿却笑得多尴尬!
三种不同的神态,表明了同一的情思;角色的差别,更突出了散文的主题。
作者是医生,文中自然地用了许多医学术语,甚至药方。这一方面加强了文章的知识性,另一方面也增添了事件的说服力,但从整篇文章来说,似可再精炼一些,结尾也略嫌拖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