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
苏旭东
(一)
石头湾是羊洼子梁上的一个很小的村子,共有三十几户人家,大都姓石,只有四奶奶家的不姓石。石头湾里流行一句话,“石头湾,打一个麻雀过一个年”。许多大村的黄口小儿都这样来讽嘲石头湾的放羊娃,他们看见石头湾的放羊娃老远赶着羊群走过来时就隔着几涧沟喊上了,石头湾的放羊娃也老远骂,“你个孬孙、龟孙、狗日的”。
羊洼子梁上的人有病了,要用大烟的花蕾做药引时都会去找四奶奶,四奶奶每年在菜园子里的最中间的阔地上种十几株大烟。每逢春末夏初时节大烟都能开出各色的花来,招得蛾儿蜂儿去菜园里闹腾,也因为这样菜园里的菜每年都很好地授粉,长得绿的绿,红的红。
四奶奶有四个儿子,老大叫牛娃,老二叫耕娃,老三叫矿娃,老四叫书娃。后来就每个人又取了一个官名分别叫:跟进、前进、推进、共进。别人叫她别种大烟,她就不理睬,她好喝自酿的大麦酒,抽自己种的大烟。四奶奶排行老四,她爹她娘没有留下个续弦的儿子,只好把四奶奶留在家里,招上个软蛋做上门女婿。那个软蛋姓马,从羊洼子梁的马堡村招来的,年纪不大,打他懂得男女之事就不顾阳亏阴损的风雨雷电,四奶奶二年生两个,等牛娃生下来不多久后,那个姓马的短命鬼就干瘦如柴的装进了棺材。
石头湾的人把姓马的棺材从村里的小道抬到乡里的大道上,然后把他运回了马堡村。在村间小道上时麻绳断了一次,人们都说姓马的生前干过缺德事。麻绳断了后姓马的尸体从棺材里滚了出来,那尸体就剩皮和骨头了,人们开始说姓马的阳亏了,最后都又说姓马的生前卖血。卖血是损阴德的事,姓马的有了报应,现在死了。死了还要送到马堡村去,这叫落叶归根。
( 二 )
四奶奶有个大女儿叫大女,是牛娃的姐。四奶奶生下大女那年,雨下得很大,下得玉米长了芽,土豆麻了味。秋雨像鬼一样不依不饶的。雨水从院子的水眼里出不去,浸在院子里慢慢涨上了房檐下的台子跑到屋子里去了,房的墙被泡软了,生怕一家子人被压在屋子里,四奶奶坐在炕上抱着大女对着窗口往羊洼子梁上望去,嘴里念叨着:“老天爷,你让我们这些人咋活啊!雨再下玉米都扎根了,土豆都化水烂到地里去了。”
雨不久后就停了,院子里的积水晒干后土被僵住了,太阳晒干后裂开一块一块的。四奶奶那个上门女婿马三就把干裂的土坯子用铁锹铲起来,再用扫把扫到一起用背篓背到地里去倒了,然后用木刨头把土坯子打碎撒到地里,让地气软化浸透了融进地里。这年的土豆烂得用锄头挖不出来只能从蔓根里往出来拔,拔出来捡没有烂的装进麻袋里带回去窑到洞里用来和一年的面片吃。烂了的直接扔在路边的田埂上,能让过路的牛吃的就给吃了,不能吃的就在那里扔着,时间长了就不见了。这年的玉米都长了芽,把那金灿灿的玉米粒变成了乌黑的,玉米须也干了,玉米杆都不能喂牛了,只能来当柴禾烧。
四奶奶很庆幸的说:“生了个女娃就来灾,幸好麦子早收了,不然还不给让雨打到地里直接种上了。那样牛就不愁青草吃了。”
马三跑到镇上去卖血了,他卖完血就买了二斤蜜来蘸着白面饼吃,四奶奶让他别卖血说亏了身子苏油都补不上了,要吃蜜就招一窝蜂来自家养。
马三第二天背着个大草帽找蜂去了,在一棵槐树的根窝子里找到了,他就在那喊:“蜂王,进斗、进斗。”那些蜂不理会他还在树杈子上飞来飞去。他又接着喊:“蜂王,进斗、进斗。”一边喊一边把大草帽当斗撑在手中。石头湾的老爷们看他拿着个草帽当蜂斗都笑他是个瓜娃娃,那样怎么能招蜂王进去,蜂都不过去。
马三看到别人笑他,直接把草帽捂到蜂窝里,没过一会儿,蜂都爬出来往他脸上咬,他扔下草帽就跑,边跑边用手搓脸上的蜂,蜂蛰得他在地上乱滚。
四奶奶用发面的浆子抹到马三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马三顿感被蜂蛰得既肿又胀的脸上凉了好多,拉开被子就睡了,躺在炕上说梦话:“蜂王,进斗、进斗。”四奶奶看到马三这么想吃蜜第二天就拿上两个南瓜,半斤胡麻油去陈斜眼那里换了二斤。
( 三)
陈斜眼是陕西秦川上的人,光棍一个,每年让大汽车拉来一车蜂箱后在石头湾羊洼子梁上放蜂,放半年蜂就回去了,第二年又来。石头湾的人都拿自己的吃什到陈斜眼那里换蜜吃。陈斜眼在石头湾也混了个熟缘。
马三时不时就去镇上卖血了,石头湾的人有的说马三的血很稠,黑红黑红的,有的人说马三的血很稀很稀,清的跟老师批改作业用的掺了水的红墨水一样,医院都不敢收他的血了,他的血卖不成钱。马三卖血不是因为想吃蜂蜜,他是想买头骡犊子。每年翻土、撒种都误了庄稼,家里光景不好,卖掉东西又可惜。一次卖血的钱不够,马三就想陈斜眼每年来羊洼子梁放蜂,那蜜卖的钱就能买好几头骡犊子了,先买二斤尝尝是怎么个甜法,能卖那么多钱。马三吃了蜜后说:“这不跟麦芽一样的,只是稀了些,看着清了些。”
马三就想起自个养蜂来了,拿着大草帽去招蜂了,蜂没招来,还给蛰了,把四奶奶发面的浆子都抹光了。马三后来几天就喝四奶奶给他熬的面糊,脸肿了,嘴张不开,只能喝面糊。
四奶奶大早起来,把白面放到温锅里,再加上盐一直搅,火不敢大,搅上两个小时,面就炒熟了,熟了变得金黄金黄的,铲到大碗里,再用开水冲开了,味不足了再加点盐送到马三手中让他喝。
马三喝着喝着就想到了芽面,他琢磨着蜜甜了能卖,芽面甜也能卖。他把自家的麦子放到盆里倒上水,那麦子干得都能碾成粉,倒上水后就浸起来了,好多天后长出了白芽。马三把长了白芽的麦子用石碾子碾成粉,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黑锅,先加八成水再烧开了,水冒泡了后就一边搅一边把麦芽粉撒进去,两三个时辰,面和水到饱和了,搅棍也搅不动了,那面粉和水混在一起,看不见水了就好了。
把火熄了,等芽面凉下来,凉下来吃就甜了。马三把自个儿做好的芽面拿到陈斜眼卖蜜的地方也支了个蜂房样的帐篷。羊洼子梁上的人进到帐篷里看马三在干嘛,马三说卖芽面的,羊洼子梁上的人就说芽面谁买啊,自家回去做去,笑着就走了。
马三的芽面卖不出去就留下自个吃,吃了半年还没有吃完,剩下的芽面都快长绿毛了。马三和四奶奶就掺了水喝,蘸了馍吃,上顿下顿的吃,还是吃不完。最后只能给鸡吃了。
(四)
牛娃出生那年,马三买来了一头牛,就给牛娃起了这个名,让他长大了把牛放的壮壮的。
牛娃长到能放牛那会儿,就去放牛了,早上起来把牛赶去涝坝里喝一次水,再赶到河湾里吃半天嫩草,然后赶到河滩里再喝最后一次水。等牛的草肚子和水肚子都一般大了就赶回去。回家来就着大蒜吃完油签饼天也黑了。
这年六月下了次冰雹,雹子把小麦打到地里,地里很快长了青苗。石头湾的人都忙着赶场,来不及翻地,青苗长的老长老长的,牛娃放牛不用去河湾,直接把牛吆到闲地里去吃青苗青苗有露水的 不敢吃,吃了牛的肚子胀了气就胀死了,牛娃只顾看着牛不去有庄稼的 地里吃庄稼,没有顾牛给吃多了露水草。
不多一会,牛娃看牛的肚子撑得好大,他就吆着去喝了河滩的水,以为牛今天吃得饱,顺着湾埂就回家了。
四奶奶问牛娃:“牛吃饱了啊?”
牛娃说:“吃麦苗吃的快,一下就吃饱了,吃饱了它就不吃,在地里撒欢呢!”
四奶奶看着牛肚子对牛娃说:“你看着牛肚子,太阳下去后它的肚子还那么大,你就来叫你爹。”
牛娃去叫马三时,马三早就准备好了椿树棍,一条鲜嫩的椿树棍。椿树有两种:一种香椿,一种臭椿。要用臭椿,臭椿棍搅到牛嘴里去,牛才能恶心,恶心了就把吃的麦苗吐出来,吐出来就没事了。
马三把椿树棍搅到牛嘴里去,牛先吐绿水,再吐麦苗,麦苗还跟地里长的一样,牛真是肚子胀了气,吃下去的麦苗还没有倒嚼。
牛吐完了麦苗还是不排泄,马三叫四奶奶找来麻油,给牛灌。牛还是不排泄。马三知道这头牛没救了,牛喝得水太多了,只好收拾了东西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牛倒在牛棚里,眼睛睁得圆圆的。马三就拿刀把牛的皮扒了,把肉分成好多份,每家每户分点,自个家留点。
去给各家各户送肉的是大女,大女长大了,身子有了事,不能进其他人家里去,进了其他人家会弄脏了人家的门槛,给人家带来晦气。四奶奶告诉大女石头湾的女子长大有了事就不能随便进进出出了。见了长辈要从背后过,不能当长辈的面前过。大女送完了肉就回家了。别人家叫她进去坐,她总是说家里还有事不去了,别人家问她,牛肉哪来的,她就说牛娃让牛给吃露水草胀死了。
大女每次回家来时手里都拿着两个馍,有白面的,有黑面的。石头湾的习俗都是这样,别人家送东西,都要回东西,说是为了兴旺,家家来往。
(五)
牛胀死后不久,马三也死了,谁也不知道马三是怎么死的。马三刚开始几天拉肚子,后来几天吐,最后几天晚上老是出不来气,下来的一天晚上先是蹬了几下腿,然后喊了声就咽了气。四奶奶张罗了丧事,请了家族里的其他长辈们,包了好多包纸,会写纸皮的人写了纸皮,石头湾的人管纸皮叫肤纸,肤纸就是用来把冥纸包成大小的包,写上是谁烧给死了的谁的。死了的人哪天死的,祖籍哪里,姓名字号,乳名都得写清楚,不然烧给他的钱阎王那的信差会弄混了,死了的人没有钱用。
写肤纸的人要是长辈,也要参加过丧事办理至少三次,格式不能错,毛笔字写得要好。所以石头湾写肤纸的人只有两个先生和四个读了半拉子书的书生。肤纸写好了得由自个的儿子把冥纸用肤纸包起来,包的时候要上下对齐,左右对齐,要包成长方形,背面必须是上下粘。石头湾的老人说,这是阎王那信差要求的,不然不给送。包完纸还要看看落款对不对,不对就得重新写。
马三进土那天纸烧了两个时辰,办丧事的人都跪得脚麻了。马三的丧事办完后,四奶奶在她家的大门上挂了个筛子。这是石头湾的习惯,谁家不想让别人进家来,不好当面说,就在大门口挂个筛子,说的忌人了。忌人一般忌七天,七天后就可以进人了。
四奶奶家是阴阳先生说要忌人的,阴阳先生看四奶奶家先是死了牛再死了人,是家宅不净。阴阳先生在四奶奶家的四个主方向和院子正中心都挖了坑,坑里埋上黄符,符是黄纸红字,再压上五谷,用酒洒了,埋上土,每个地方上三柱香念半个小时的经。这样每天一次,一共三次就算完了,以后家宅就平安了。
阴阳先生说死了的牛在河湾里吃草时和其他的牛野合了,有了种,马三把牛宰了,是伤了命,所以老天要收命。阴阳先生还说,牛的种还在牛棚里埋着,要四奶奶挖出来挂到柳树杈上等其他的昆虫来吃。
四奶奶把牛棚里垫的土挖了半尺深,才找到阴阳先生说的牛种。一大疙瘩的烂肉腐在土地,四奶奶挖出来拿铁杈捞上,捞到路边的柳树杈上。阴阳先生诵了三天经,四奶奶家忌了七天人后,这事总算是完了。
(六)
马三死了不久后,四奶奶的肚子一天天大了。等耕娃生下来时,是一年后的事了。这时大女要出嫁,嫁到一个有石头山的地方去。大女出嫁时在石头湾的村道柳树上都贴了红纸条,纸条上用毛笔写着“花红盖头大吉大利”。大女出去的时候哭声盖住了整个石头湾。大女因为要嫁到一个不长草只有石头的地方去,她才哭的。当然不是,石头湾的人说:“姑娘出嫁是因为舍不得爹娘才哭的,大多数心里美滋滋的,就怕别人说没心没肺才装得,有时哭半天也不掉一滴泪,那就叫干哭。”
耕娃生下就没奶吃,四奶奶给他喝面糊。耕娃哭得不肯喝,四奶奶就在面糊里加上糖,耕娃刚开始把面糊当奶喝,不过半来月,耕娃就不喝了。四奶奶听说加上蜜可以喝。她就去玉米地的行间里掰了南瓜,大的小的,圆的扁的 ,全部装进背篓,去陈斜眼那里换蜜。陈斜眼的帐篷搭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地基是平过的,帐篷是军用的帆布,下面用石头压着,周边怕进水堆了一圈土坯,坯子上用碎瓦烂石拍得紧固得很。
四奶奶站在陈斜眼的帐篷外喊:“我来换蜜了,要上好的,不要掺水的,掺水的给娃喝了肚子凉,娃拉稀了不好,容易要娃的命。”
陈斜眼说:“花粉期过了,现在剩下的都是不卖的,我要留着带回去,带回去高价钱,那蜜稠,现在快干了,干了的蜜就可以卖出高价钱。”
陈斜眼的帐篷在半山上,因为山上都是地,半山上的地人们肯定用来种菜籽和胡麻还有一些秋种的植物,山顶和山下的都种小麦。陈斜眼为了有产量就把帐篷支到半山上。帐篷外的蜂箱有好多排,排的扭扭歪歪的。听说还有人偷过蜂,可偷回去第二天就不见蜂了,蜂都回到陈斜眼那里去了。
四奶奶说:“我家那短命的死了,留下个娃不吃不喝,我就找你来了,你做件善事,有好报的。”
这年的雨下得也很大,四奶奶家的院子里陷了一个坑。有人说四奶奶家院子里那是一口很古的井,那口井很深,深得当年石头湾的人用半年时间才填满了那口井。那口井的水很旺,满满的,水清得怕,清的邪就填了。
有人从那口井的水里看到过死人的头、手指,还看到过死人的帽子和衣服。他们说那口井的下面的坟。那口井填不实,每隔两三年就陷下去一次,要想填实了就要先把那口井下面的那个坟填实了。井底的水窜到坟里去了,坟里浸软了,每隔两三年就陷一次。
四奶奶的爹娘没生下儿子,马三不知怎么就死了,就是那口井闹的。
四奶奶换了蜜回到家里时牛娃正把那个陷下去的坑往平里填,他从外面背过来土,再用石夯夯平。四奶奶看见过她爷爷填这个坑,见过她爸爸填这个坑,现在看见自己的儿子在填这个坑。
(七)
四奶奶换了几次蜜就把陈斜眼换到了家里。鬼知道四奶奶跟陈斜眼是怎么回事,反正陈斜眼不养蜂了,买了两头驴每天给四奶奶家的地翻土。后来又生了两个娃,一个叫矿娃,一个叫书娃。
牛娃和耕娃这两个娃因为同根把自个家的院子里隔了一堵墙。让矿娃他们家住在墙那边,自个哥俩住这边。
耕娃长到能干活时,牛娃把自家分了一半的院子挂上了个锁,去新疆捡棉花去了。捡棉花是挣钱的活,石头湾的人每年出去一次,回来后就能在家里待上大半年,捡棉花的钱足够在石头湾吃半年。耕娃和牛娃跑到新疆半年时间,在那里租别人的地种棉花。第一年收成很不错,牛娃就说:“咱弟兄命好,就别回去了,回去了在石头湾也是种地,石头湾的地弯弯扭扭的连个腰都伸不直,还是这里的地好,站着不用走步就能看见那头。”
牛娃和耕娃在新疆种了两年地,起初的二亩棉花种到了二十亩,每年还要招石头湾的人去帮忙哩。
矿娃和书娃在家里跳房子时,矿娃被揣在肚兜里的碗片子捅破了肚皮,村医给缝了针后给结了脓,一天一天的化脓,那肚皮都快烂掉了。村医给四奶奶说了个土方,去三伏天的坟地里抓上黑蛾、黄蛾和白蛾然后拔上蒿草一起熬了,把熬的水全部倒掉,再把药渣晾干了敷在矿娃的肚子上,敷四次就好了。
陈斜眼每日上半晌喝了茶吃了馍就去坟地里抓蛾虫。蛾虫黄的大,好抓,在坟地里多得是,可是黑蛾只有坟地里的才行,坟地里的黑蛾石头湾还没有过。听老人说,只有坟里的风水旺上三辈才有。坟里的草不能割,所以长的高。年复一年的草都结在那里。
陈斜眼抓到了黄蛾就去菜园子里抓了黑蛾。还有白蛾一直寻不到。陈斜眼去问石头湾的老人,哪里有白蛾,石头湾的老人对他说:“你在傍晚下过阵雨后到苜蓿地里找,等苜蓿开了紫花,太阳照了地皮时,白蛾就飞出来了。”陈斜眼就每日等阵雨后去苜蓿地里抓白蛾。
等陈斜眼抓到了三种蛾时三伏天早过了,他去山林子里拨开酸刺森,在地上用锄头挖蒿草。这时的酸刺结的酸疙瘩由黄变红了,一串一串跟葡萄一样,看一眼就酸得人直流口水。这酸疙瘩给怀了娃的女人能熬汤喝。陈斜眼挖了蒿草的根后回到家里在院子里支起火盆架上陶罐就开始熬药了。药味弥漫在石头湾跟四奶奶她爹熬大烟时的味一样。石头湾的人说:“四奶奶的爹因为熬大烟死了,这四奶奶家咋又开始熬药了呢?”
(八)
矿娃的肚子敷了陈斜眼熬的药渣开始慢慢结疤,疤结了满肚子,看上去像蛤蟆的背。陈斜眼后来几天先是歪了嘴,最后又瞎了眼。他以为是中了邪,拿上水和馍平躺在炕上送鬼,送了好几次都还是原来的样,接着又麻了一条腿。
石头湾有个“神婆子”,她是先疯了然后跳出去几年后回来在石头湾坐的神。她坐的神叫“婆神”。阴阳先生也不知道她坐的这个“婆神”是哪里来的神。石头湾的人听“婆神”在不坐神时就说她先到了一座庵里,然后不疯了后在庵里住了两年得了道回到石头湾里坐神来了。
“神婆子”在自己家的正房里坐在桌子上,桌子上高高的立了凳子,她坐在上面跟庙里的泥像一模一样。正房里的桌子分为长桌和方桌,长桌在后面,方桌在前面。方桌上还置了香龛。她家的正房被香熏得黑得像座真庙,每天都有烟从她家往外冒,冒得没停过,比庙里的香火还旺。
去“神婆子”家里的人都是晚上去的,晚上“婆神”才上“神婆子”的身,上了身才能看病。
陈斜眼被矿娃和书娃抬到“神婆子”家里放到地上。他们先给“神婆子”磕了头,上了香,还拿了烟和酒,这是孝敬“婆神”的。孝敬好了“婆神”才乐意,乐意了就能真心去看病。
“神婆子”先是问了矿娃什么病况,矿娃就说了歪嘴瞎眼麻腿。“神婆子”开始闭上眼嘴里念上句,不一会儿口里吐白沫,先晕了过去头偏向一侧,一会儿又开始抖了几下后,声音就变了,开始喝上了。嘴里喝了半天后,问矿娃:“你听明白了。”矿娃一句也听不清。“神婆子”就又晕了过去,一会儿清醒了,开始说:“刚才|婆神”说陈斜眼是中了邪,你家的那口井有邪气。”
“神婆子”给陈斜眼吃了两把香灰,然后按平了躺下,直接把手放到肚子上向上捋,捋了几下,陈斜眼就吐了,吐了满满一玻璃瓶。“神婆子”交代矿娃要把这瓶埋在十字路口,人多的地方,要让人人踩。然后送了几张符给矿娃,说每天戴一张,烧成灰喝两张。戴的符要用红布缝起来,不能弄脏了,要缝成三角形,再用红线缝到腋下,要缝到最里的衣服上。轮换着戴上七天后就在自家门前的墙头上给烧了。
陈斜眼被抬回去第二天就不出气了。口角留有干成粉僵在那里的白沫,鼻子里有血,耳朵里有血。村医看了看是被药死的。矿娃说“神婆子”给他爹吃了一把香灰,是这一把香灰要了陈斜眼的命。
(九)
陈斜眼死的冤,他的身子放到地上。在周围挂上帐,抹上红色的鸡血,拿个大簸箕把他的尸体往硬了扇,一大簸箕一大簸箕的风从陈斜眼的死尸上扇过去,他的尸体没过几下就僵了。脸上盖着白纸。四奶奶家的大小门框都贴上白色的对联。
陈斜眼的坟在荒滩里,坟的样式还是石头湾所有坟本来的样式,正面看是一个方坑,侧着看坑的底下还有一个洞,洞就是放棺材用的,把棺材放进洞里一直埋土掘坟时掘出来的土正好能埋一个大坟堆,再经过三年的风雨就定了型,那坟堆就有多大是多大,还能添土。
陈斜眼下葬那天,矿娃因为是长子,拿着个扫把在陈斜眼的棺材前扫路,把从自家门口到坟地里要走的路全部扫一下,还要跳到坟坑里去扫坟,那个洞里也要扫一下,这样叫净路,死人为大,让他一路走得顺畅。
四奶奶家的驴也死了,死的很蹊跷,身上的毛全部脱光了,拿刷子一刷全部都是虱虫,一个接一个的,把驴咬死了,驴死了没几天就被虱虫吃干了肉,只剩下两个驴的骨头架子。四奶奶叫兽医来看时叫书娃每天把尿尿到驴身上,哪的虱虫多就尿到那里,书娃看驴卧在地上就撒尿,他那几天就把水喝得足足的,憋的自己牙都酸了,跑前跑后的给两头驴轮换着撒尿,最后还是不管事,驴都被虱虫吃死了。
驴死在原来那个死了牛的牛棚里。在清理驴骨时挖出来一疙瘩虱虫,它们攒在一起,互相蠕虫,往里用铁锹扒开了看是一包一包的脓水,脓水里是药渣,是给矿娃敷了肚子的药渣。陈斜眼把那药渣倒在了驴棚里。药渣生了虫,虫把驴都咬死了。
陈斜眼捉的黑蛾不是坟地里的黑蛾,是韭菜地里的黑蛾,韭菜地里的黑鹅背上有两个黑点,那就带着毒,手不敢碰,碰了就死。那蛾死了能变成虫,因此叫鬼蛾。
陈斜眼把鬼蛾当黑蛾抓过来熬了,他熬的时候就中了鬼蛾的毒,毒混着“神婆子”的一把香灰把陈斜眼送上了去阎王那的路!
(十)
四奶奶家不是死人就是死牲畜,四奶奶对着天说:“老天爷,你让我们这家子人咋活下去啊?”
四奶奶在家门前的墙上挖了两个窟窿,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放上一个黑碗,小的放上一个茶杯,口往外斜,再用麦衣和土和上泥巴抹上去,把碗和茶杯定牢在墙上。等泥巴干了,拿抹布把碗和杯擦得和活人吃饭的碗一样干净。每次吃饭前先给这个碗里加上饭,每次喝水前先给这个杯里加上水,这样给吃喝三年,等陈斜眼烧了三年奠纸后就把那个碗和杯拿下来,把那两个窟窿再泥上。现在四奶奶家的墙上有四个大小不一的窟窿。给死人加饭时必须背着手,如果你哪天顺着手加了饭,死人吃不到就得饿着。
每日傍晚,矿娃和书娃就去陈斜眼的坟地里挂灯,把坟前拿土坯堆的小房扒开了把里面的油灯加上够燃一个黑夜的油,再点着了就回家。目的是让死了的人在晚上出去时别忘了回去。挂灯挂七七四十九天,等死人熟悉了坟地周边的路就不再需要挂灯。
随后的几个月里,很多石头湾的人在月亮蒙胧的时候去涝坝边给牲口喝水时就看见马三拉着牛,陈斜眼拉着驴在涝坝边上给牲口饮水,起初很多人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事慢慢传开后大家找到四奶奶家问四奶奶要不要清庄,清了庄马三和陈斜眼就回不来了,再不能在涝坝边上饮水了。
四奶奶说:“清庄是为了石头湾,那两个死鬼死了还瞎闹腾,牲口不要他来饮,还是清了庄吧。”
清庄的那天晚上,石头湾的人都不能睡觉,阴阳先生和村里的长辈们每家每户放仙水,诵仙经,放仙炮,挨个房室和屋舍都要走一遍,从山低下走到山上,用整整一个晚上把不干净的东西清出石头湾去,那样石头湾的人才能过得太平和睦。
再后来的几年,石头湾的日子过得太平。四奶奶每日给门前碗里加上饭,午晚一次,早间就给倒上一杯浓茶。日子久了就一边吃一边走出去给碗里加上些饭。
(十一)
过了几年,牛娃和耕娃种棉花种发家了,来石头湾要把家里的东西卖了,把地承包给别人种,自家两兄弟要搬到新疆去住。
他们回家来,把门前的柳树也卖了,把门扇卖了,把方桌和长桌卖了,把大水缸也卖了,卖到只剩下几见土坯房,土坯都掉了泥巴,露着见不得人的土疙瘩,黑瓦上的草都成串了,房上都不利水,水浸到瓦下面把椽和柃都潮得拱了起来,眼看着几场大雨就塌了。
牛娃和耕娃叫来人把水间土坯房全搬倒了弄成平地,把那平地整成一个大场院,也要卖。几场大雨后,院里的泥巴都软和了,那个井又开始往下陷。
四奶奶过来对耕娃和牛娃说:“老祖上留下的东西,别糟蹋了,会造罪上天都看不过。”
牛娃和耕娃才不管四奶奶的,眼看着井陷下去了院子卖不出去,本打算荒着,等过些年回来了再说,看手头有些钱,就在不远处建了个砖厂,砖厂里取土就从自家院子里取。
不过几月时间,土取到了那个井底,底下挖出了一个大坟坑,坑里跑出来一条大蟒,蟒足有碗口粗,白色的。石头湾的老祖说那是石头湾的龙王,现在给动了,石头湾要有劫数。
大蟒被铲断了三截,一截一截的扔到了山沟里。大蟒扔出去后,那个大坑里就一天一天的被雨浸得明晰了里面全是些瓶瓶罐罐的。牛娃和耕娃停了砖厂,把自己的院子用自家砖厂烧的砖围了四堵墙。从距墙外很远处挖了个地道挖到大坑下,再把工人们都赶回家去,自己弟兄两每日往大坑底下挖,挖的土都运到坡下倒掉。
他们挖进去挖到大坑里,挖出了许许多多的尸骨,耕娃吓得散了魂,每日瘫坐在院子里,嘴里念念有词:“造了罪,上天要罚罪了。”四奶奶拿了茶盅,在茶盅里盛上白面,白面是当年打下的粮磨成的,磨成了自家先不能吃,得做了馍,拿到自家的院子里献天爷。在院子正中间支上桌子,桌子上放上馍放三个时辰,才能拿当年的新粮食开伙。
在茶盅里盛上面,拿着没用过的红布包上在沿茶盅边用麻扎紧了,放到灶台前,让灶王爷叫魂,叫回耕娃的魂来。
茶盅里的面每日会陷下去一部分,第二天天未亮时就加满,再等陷下去,一直到茶盅里的面满当当的不再往下陷了,耕娃的魂就回来了。
(十二)
牛娃让财迷了心窍,每日在地道里挖出东西就拿到省城里卖了,卖的钱拿回来先盖了瓦房,后拆了再建了砖房,又拆了,最后盖了楼房。耕娃每日念叨着到这里看看那里转转,茶盅里的面都满了三回,他的魂就是叫不回来。四奶奶把让矿娃每日把那个陷下去的井用土往上填,填了半年了也填不起来,往下看就是一个黑窟窿,边沿上长出了青苔,扔个石头下去听半天也不见掉底的声往上传到耳朵里。
牛娃又买了车,三天两头的换新车开。耕娃老早就神智不清的屎尿不分全部放在裤裆里,四奶奶要矿娃去对面的白石山上上工去了,自家里养活书娃和耕娃。
矿娃在白石山上做放炮的,四奶奶每日坐在家门前听炸石的轰轰声从山对面传出来,她抹掉眼角的泪后嘴角就放笑了,然后补上一句:“矿娃这炮又响了,矿娃今个儿又能活到明天了。”
白石山上放炮的人谁都知道活不了多久,点个哑炮就活不长久了,哑炮点不过三,过了三个哑炮就离被炸死不远了。说来也邪,大多数被炸死的人都最多点过三个哑炮。四奶奶每日就想着矿娃不要点哑炮,最好是一个哑炮也不要点。
书娃去书房里读书,几年时间,能应酬石头湾的一些红白事程规。做过一次红事的总管,红事比白事来得简单,程规也没有大的出入,老祖放心交给年轻人来张罗。
牛娃先把一个头盔拿到云南卖给了听不懂说话的外国人,后来又把一把剑抱出来卖给了广州的一个老头儿,正当他把一口石棺材从地道里拉出来卖掉时,派出所的人把他给带走了。带走时牛娃正用汽车拉着石棺往羊洼子梁上走呢,他打算这次卖到广西去。
派出所的人扒了牛娃砌的墙,把那井下的坟坑全扒了出来,又拉来一车穿白衣的人用刷子刷干净那些破了的缸罐后全部拉回去了。四奶奶家的院子里只剩下几间破屋,连个院墙都没有,牛娃建的楼房叫村里拿去当了村支部,那车让公家没收不知给谁开去了。
牛娃判了十年刑,四奶奶去看他时,他告诉四奶奶:“在隔开院子的那墙下面有一箱子钱,这钱谁也不知道,耕娃现在失了魂,你就给他买了媳妇,矿娃炸石头,听着那声音都害怕,让他别干了,回家来把那砖厂开下去,别再学会干那些事了。”然后说:“娘,你生我干啥呢!你生了我跟耕娃就算了,又嫁了个汉子,生了两个不同根的,我们哥俩心里不舒服,分了家。”
四奶奶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爹那短命的走了,耕娃不吃不喝的,你让我怎么养活他?”
牛娃说:“娘,长这么大,我就一样东西缺憾,没吃够你的奶。”
四奶奶走上前去把奶头放进牛娃的嘴里,牛娃吸了两下后走到墙根里一头撞死了。
(十三)
四奶奶去马堡村马三的坟前跪下说:“我给你养了三个娃,现在一个疯了,一个死了,这都怪了嫁了个外地汉,你说我不嫁他们也都不会这样,你说你走那么早干啥,我的命咋这么苦哩。”
四奶奶在马三的坟前跪了一天,烧了一天的纸,说了一天,把她的半生说完了。
四奶奶又到石头湾的陈斜眼坟上跪下说:“我嫁了你这个外地汉,湾里人说我,我养的儿不养活我,你现在睡在这儿舒服了,有了家了,不再放蜂瞎逛了,不再睡帐篷了,你的两个儿也长成人了,我来看看你也就没有牵挂了。”
四奶奶在陈斜眼坟前跪了半天,烧了半天纸,说了半天话。
四奶奶最后到他爹娘的坟前跪着,拿出一把割麦子的刃刀,把自己的脖子架上了,抹了脖子,割断了血脉,血往外冒,冒得浸在坟的土里冒气泡。石头湾的人打坟上面挑着粪过时看到了,就把她的脖子捏住,喊了人送到了四奶奶家里。
书娃把四奶奶送到羊洼子梁上让医生用针缝了口,止了血。医生说,四奶奶以后不能说话了。书娃对四奶奶说:“娘,你这辈子说的话够多了,现在不说了,不说了其实好,你就歇着。”
四奶奶回到家里时,那个坟坑被书娃挖成了个水窑,里面储了满满的雨水,清亮清亮的。书娃说:“这里原本就是水井的,现在就储水吧,填了几辈人也填不上,就不填了。”四奶奶点着头眼睛里满是浑浊。
(十四)
矿娃拿着牛娃藏的钱给砖厂购了几台砖机,建了一个大砖窑,开始烧砖。他去省城里给耕娃联系了个人贩子,买了个媳妇回来。
那姑娘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知道是叫什么,矿娃给她取了名叫巧刷。巧刷有二十出头,还是一个大学生,脑子受了刺激有些呆,被人贩子骗来卖钱。矿娃看巧刷虽痴但也老实本分,花下钱买来给耕娃当媳妇,来伺候耕娃。
巧刷被买来的时候每日发呆不吃不喝,四奶奶给她喂食。矿娃怕她跑了,就把她关在屋子里,把吃喝放在篮子里,挂到房梁上,然后栓个绳在外面,每日吃食时把绳子放下去,吃完了怕巧刷糟蹋就把绳子拉起来。四奶奶给巧刷喂吃喂喝的过了有半年多。矿娃的砖厂搬到了镇里去。书娃也去了镇里在砖厂做活。
家里剩下了三个残疾的。矿娃每次回来都说,早知买个丫头不管事就不买过来了,现在还要人喂吃喂喝,干脆把她丢掉算了。四奶奶看巧刷可怜一直不想扔,心里想,养养再说。大女回娘家不多,她嫁出去没几年时间就被涝水淋了病,浮肿得像个神仙,回娘家来看四奶奶还要用牛车拉过来。大女来住就是半年,伴着四奶奶照看耕娃和巧刷。
有人把牛娃的衣物送到了四奶奶家,四奶奶那天没有哭天抢地,只是仰着结了疤的脖子抹着老泪,拿手绢把眼睛往瞎了擦。
耕娃似乎知道牛娃死了,在自己的一亩地里用手挖了个大坑,每天去挖几尺,挖得手都流了血,指甲折断了都找不到指甲了,大女把耕娃的手用布扎起来,把他的脚栓在门环上,他就坐在云子里用手把瓷实的院子抓的一道一道的。大女看着心酸,把他带到地里的坑里,埋了堆。大女对着耕娃哭着说:“哥,咱姐弟都是没命的娃。”
四奶奶变哑巴后就开始老了,头发一天一天白,墙窟窿里的头发也开始增多了,货郎每来一次她的头发换得东西就减少一次,起初能换得十几枚针,后来换一扎线,再后来货郎都不要了,嫌头发太白了。四奶奶就把头发堵老鼠洞,老鼠不敢吃头发,就被堵到洞里,每晚都能听见墙里的老鼠开始打新的出口。大女一次不小心吃了耳屎,把嗓子变得跟个男人一样,幸好没有吃多,吃多了就跟四奶奶一样哑巴了。她婆家不要她,她就跟个灾星一样,到哪哪都来灾。
(十五)
巧刷在四奶奶家过活了两年,四奶奶都走不动了时,她才变得清醒了。大女因为听了村医的土方,喝了两年的开水煮红蚂蚁,,变得不肿了,能开始劳动了,只是那嗓子还跟个老牛一样。
大女给四奶奶家的两头驴吃得都是从山坡间割了背回来的嫩草,驴吃得草嫩,拉得粪稀,四肢健壮,耕地驮物都四蹄有力。
书娃和矿娃的砖瓦厂干得红火,镇里定为乡镇企业。
巧刷学会干农活都是大女和四奶奶教得,带着她下地种田,锄草施肥,巧刷很快变成一个正常人。耕娃每日都在地头里犯傻,跑这跑那的。耕娃有一次给陷到一个大陷坑里去了,那大陷坑是一个不知多少年前的砖窑,砖窑的口上是一块地,耕娃陷进去差点没了命,嘴里还嚼着馍,四奶奶找到他时他的嘴里满是泥,泥吃到嘴里给糊得憋住气了躺那儿迷糊不清。
四奶奶拉耕娃回去后就关在屋里。矿娃和书娃张罗着迁院,不在原本那院子住了,四奶奶祖祖辈辈住那院,那院隔几辈人就来灾,都是那院的坟闹的,说不好再住下去又发生什么事。
院迁完后,矿娃和书娃被公安局抓走了,他们买来的巧刷终于被别人找到了。巧刷的爹娘坝水过来,找了十来年找到了那年走失的巧刷。矿娃和书娃因为贩了人,被抓走了,抓进去劳改一段时间就放出来,巧刷突然留在四奶奶家里做了个老实媳妇。她就伺候着耕娃,伺候着四奶奶。
(十六)
后来过了些年,矿娃和书娃相继成了家,砖厂不知什么时候都不烧砖了。矿娃和书娃都不用这名了,叫上了推进和共进。矿娃出去卖菜了,把菜从外面运过来,然后卖掉。书娃当了石头湾的村长,因为书娃不给石头湾修路,他家的草垛叫人给烧了,一晚功夫都给烧成了灰。
书娃自打叫了共进后,变得不像四奶奶的儿子,不像石头湾的书娃,像个吸血虫,把石头湾的人整得死去活来。石头湾的人巴望不得书娃哪天暴毙了。
四奶奶在矿娃和书娃分了家后就被赶出了门。书娃和矿娃谁也不想养活这么哑老太太。四奶奶被赶出去后搬回了原来的旧院,她带着大女、巧刷和耕娃。起初矿娃和书娃轮换着给四奶奶四口人吃得,慢慢的不管了。四奶奶和巧刷除在山野之间挖些草根中药外每年出去会讨吃一段时间,冷了藏在山洞里,有雨了跑到戏台子上躺一晚。
最后一次四奶奶跪在巧刷面前,用手推巧刷让她走,指着耕娃和自己,摇着手。巧刷知道四奶奶是让她回去,别受这罪。四奶奶是想告诉她,四奶奶养巧刷的恩德,巧刷这些年已经还清了,不再欠什么了,让巧刷回自己家去,回家去过活。
巧刷跪在四奶奶面前说:“现在的人咋日子越好过越不是个东西了,你养了我十年,我要养你到老。”
好些年后,四奶奶死了,她死的时候石头湾的人姓石的也有姓陈的还有姓马的。巧刷给姓马的留了后。石头湾有一个大菜园,那是巧刷在坝水上学来的技术。她和四奶奶建了菜圃,种了菜。日子好过了,四奶奶不知从自家老院哪里找出的大烟种子开始种上几亩,成了割下来晒干碾碎自己抽和卖给别人抽。自家又建了个酒糟,酿了大麦酒。
四奶奶临死前的日子过得平静。巧刷给耕娃生了个娃,大女又寻了个夫,耕娃还是个疯子。
四奶奶死后每年寒衣节,巧刷都备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纸衣拿到门前的路边烧,烧时她总是说:“先给四奶奶添上几件绸衣,再换上几件棉衣,马爹和陈爹的这几件我也烧给你们,你们看着长短穿,不合身的让四奶奶改改,我给四奶奶烧了布头和针线,她的手巧着哩。再烧些钱给你么,你们别饿着了,牛娃你们分给些,今年就给你们这些了,还需要什么就托梦给我,明年的寒衣节再烧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