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曲线
一
夏日的午后阳光正劲,闷得地面上的生物皆毫无生气,仿佛垂垂待死。家家户户的灰黑色的瓦片上似乎都冒着一股轻烟,袅袅然如仙境之气,飘逸而恒久。四周浓密的林荫中偶或一两声蝉鸣,跟着便一切归入寂然,徒留下一抹微红而炙烈的从天空中射将下来的斑斑印记。
林子兴倾斜着身子半躺在门前的一丛柳荫下的竹椅上打盹,手上还燃着烟斗,纤细似幻的烟雾缓缓从烟末处升起来,间或一丝微风吹过,酥得他仿佛在牛乳中沐浴。
“子兴哥,子兴哥,你儿子来信啦。”一赤着身子,单穿着一条三点式短裤的中年人跑过去,拉长着声音叫道。
“小黑,什……什么?信——。”显然,他早已知道儿子将信寄出,只是一时贪急,反应不过来。
“你儿子来信啦,快看看。”中年人非常殷勤,也格外兴奋,全然不念这信是与自己无关的。
原来,信上说希望林子兴好好想想已与张家攀上的那门亲事,为长远起见应该退掉。其最根本的缘由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压根儿没见过张家的女儿,更因为自己尚且年轻,有着梦想与追求,不愿意过早为婚姻一事所束缚。看完后,林子兴大怒,气得将近旁的蒲扇撕揉得粉碎,飞镖似的一下子横梭出去,击在一株细小的樱树上,反弹回来,滚落到脚边。
“狗崽子,狗崽子,好说歹说定下的婚事,由你三言两语就能改变得么?”林子兴气呼呼的一屁股重重的坐回到竹椅上,一口一个“狗崽子”,咯吱着牙齿“眉飞色舞”,吓得笑容早已凝固的小黑无措所从,傻傻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子兴哥,孩子的意愿你也得考虑考虑,至少可以暂时保留,待日后却作计较。”
林子兴不语。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那被林子兴称作“小黑”的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那年月家家户户的日子都非常难过。更兼父亲死得早,母亲多病卧床已久,小黑总是吃了上顿叹下顿,不论晴雨皆要到外面捡些碎铜烂铁、纸片硬壳,一点一点往家里积。
有一次,在一户当时堪称“有钱”人家的菜园旁边捡到一只破了底的粪桶,惊动了主人家的大黄狗,气势凶凶的飞扑过来狂吠不已。小黑当时才十四五岁,个头只八九岁孩子摸样,虽然不甚惧狗,然“狗眼看人低”,硬是死命向他扑撕,一副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样子,凶神恶煞。
一会后,男主人出来,站在门前第二步台阶上望了望,进去了。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出来,几下狂“嗾”,得意的笑将起来。
之后,小黑和大他三岁的林子兴为生活所迫,背着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列车上,小黑格外兴奋,一会东望望西瞟瞟,一会目不转睛的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巍峨山岭与一排排渐渐高起来的楼房,手舞足蹈。而林子兴,则多了几分成熟,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只是微笑。
后来,又有一个现象叫他俩既兴奋,也感到安慰,那就是在他们目光所及处,绝大多数青年男女都是身着陈旧衣裤,背上或怀中着一个硕大的包裹。不用想,大家都心知肚明,“同是天涯沦落人”!
几天后,他俩同时被一家电子厂录用,喜的简直呼天喊地。穿上青绿色的厂服,灰白色的厂鞋,再戴上浅褐色的阔沿尖顶厂帽,俨然又回到了纯情时代的校园,神气了然。清晨,天蒙蒙亮,薄薄如蝉翼的晨雾虚浮于半空;星月微隐,晨露迷蒙,更其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宽坦而整洁的厂子一片寂然,万籁无声。不远处的街巷里时不时飘过一两声雄浑而持久的吆喝——白米绿豆粥哟,纤细甜米粉哟,瘦肉嫩包子哟......
一会后,酣睡中的男男女女接次醒来,懒洋洋的套上厂服,趿上厂鞋,顺手扣上厂帽,打着哈欠半眯缝着惺忪双眼出门。或三五个一群或两三个一伙,径直顺着此起彼伏的一串串越来越响亮而短促的吆喝走去。
“包子,三个。快点,快点!”
“好,好噫!”
“粥,粥一碗。”
“甜米粉五盒。”
…………
每每看见如此情景,林子兴总恨出门时带的钱不足,只能蹲在一旁舔舌咂嘴。
“咳,工厂也太小气了,还要硬扣着我们一个月的工资不放。唉,真——!”或许是真的抵挡不下肚中饥饿,小黑叹道。
“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唉——就怪我们自己好了!”林子兴见说安慰道。
不多久,面对着一台台轰轰隆隆的机器和一群匆匆忙碌在流水线上的男男女女,两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小伙子,暂时忘记了肚中的饥饿,吸足气,一下子将一个个沉重的箱子扛起,脚不点地的来来去去。
“林子兴,这边!搬过去,快点!”一个矮矮的长相尖滑的女人,三十上下模样,左手撑着水桶般的圆鼓鼓的腰,右手支成手枪式,“指点江山”,忙得不亦乐乎。
“林子兴,这边,这儿的搬过去,那儿的再搬过来。”
“林子兴,你没吃饭是怎的,妈妈的。”
末了,见他直挺腰板,圆睁双眼,死死的望着自己。便尖滑的双眼观望别处,补道“快点——啊”!
林子兴读过很多书,最是有一股傲气,信奉“士可杀不可辱”。虽则身在外乡然而从来不像其他年轻人那样承认自己是个“工人”。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毕竟还非常年轻,刚刚步入社会,相信自己将来一定是会闯出一番成绩的。打工之于他,只是一个跳板而已,决非永久安身或希望寄托之所。正因有如此傲气,他所在的拉的拉长便最是恶厌他,就像古代帝王最讨厌有思想的读书人一般,或则杀戮或则掩埋,毫不留情。然而,那拉长却忘了,古时候一县之长皆可称为“芝麻官”。而今相隔近一个世纪,竟然连一个只管着几号人或十几号人的小小拉长也竟然敢以“官”自居。因此,气闷之余,林子兴也自时时冷笑,心想:就连你上面的那些“官”儿,出了厂门,谁个还认得——算个屁!
终因生活所迫,林子兴只得聊以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的“精神胜利法”自慰。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同时进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拥有几百号人的工厂。一个倚持“腹有诗书气自华”自居;一个则低眉下气,顺着任何一个敢于呵斥他的人的意思行事,竟然非常得人喜欢。大家总喜欢一口一个“小黑”,极其夸张的叫着。有几个觉着“小黑”二字仿佛不够味,另帮他取了“阿黑”、“黑子”等等名字,没想到一经出口,便广为流传。数天之后,这边一个叫道,“小黑”过来帮帮忙;那边一个叫曰“黑子”你的XX没做好;前边一个打趣似的叫唤,“阿黑”你倒真黑啊!
虽众口各是,然则终呼一人。小黑却不在意这些称呼,只是忙得满头大汗。
大家虽然不是真心诚意喜欢小黑(和林子兴是同路人),但为着显出更加厌恶林子兴,也不得不借此拉大他们各自在大伙心中的印象。这样一来,林子兴和小黑的关系就开始僵化。起初表现为林子兴很厌烦和小黑说话,而后表现为每每见到小黑,总是怒目相向,而且兀自抛出一个叫小黑心痛的字眼:贱。
好几次,小黑总想向林子兴解释,皆因周围处处是人,迟迟没敢开口。
后来,一件事稍稍缓和了这种僵局:发工资。
林子兴长得高高大大,也兼大家都讨厌他,便将所有人都不愿意做的“搬运”工位给了他。对于小黑,则特意从也是同林子兴一样的“搬运”工位上换下来,插入一群十六七岁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小妹子中间。于是,在工资的多少上二人有了显著的差异,林子兴的是一千三百七十五元,而小黑的则只有一千一百七十五元。两两相差整整两百元人民币!
林子兴虽然浑身傲骨,然也格外看中这让人心颤的两百元人民币——在农村,是父母三到四个月的收成,如果遇到天灾,虽则不致颗粒无收,却补得半年的用度!
林子兴紧紧攥着一个月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偷偷的哭了。
一会后,笑了。
林子兴似乎参悟了一个什么道理,竟主动和小黑以及那群憎恶他的人亲善起来。虽然大家对他的一反常情皆疑虑不解,依旧恶狠狠的前呼后骂,“有过之而无不及”。
又过了好些日子,林子兴真的“软”了起来。大家见能够轻易的驾驭他,也就没怎么去刻意争对他,只是偶尔骂几句,不过还是一副不消于顾的神情——蜚之以鼻!
五个月过去了,林子兴一共存了四千多元钱;
七个月过去了,林子兴一共存了七千多元钱,并且头一次添上了一身暂新的衣服;
一年过去了,林子兴存了一万四千元,但是渐渐的没有了吃早餐的习惯,因为他的意思是“能存两块钱的时候,绝对不存一块五”。
后来,大家又开始讨厌他了。而他,总是回以木然的一笑,像鱼嘴吐气泡那样,刚开便合。
二
林子兴曾经有一个梦想,就是当一名作家,或者一名行政人员。因此他格外注意平常的学习。虽然离校已经好些年了,总是一有空隙便抱着书本啃。进入工厂后,也没有丢却这个习惯,只是时间明显减少。
有一次,厂里没有加班,喜得他一蹦三尺高,仿佛犯人被宣告自由。吃完晚饭,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上宿舍楼,兴奋不已的翻出压在衣服最底层的一本厚厚的《家》,细细抚摩,而后静静的读起来。
读到宁肯以死向封建主义专制抗议的纯洁、刚烈的丫头鸣凤投湖自尽时,愤然出臂,恰好一下子打在一个在外面疯了半天刚进门的广西籍的小伙子脸上,自己也吃了一吓。于是慌忙赔礼答话,话未出口,左脸早经了重重的同样一拳,疼痛不已。
“小子,故意的是吧,恩——!”那小伙子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歪着头,指着林子兴的鼻尖说。
“我,我……”林子兴刚想争辩,见那人后面挤上来几个同伙,一律怒目而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鸟人,胆子够大的,谁给的志气你,啊——。”
“鸟人,快说!”后面的那几个同伙齐声道,唯待找个理由就要动手。
“我把,把书撕了算了。”林子兴近来已经变得非常顺从,这会面对一群狼也似的人,竟带着哭腔说。
“撕你个妈,赔钱——一百元,一口价!”
“我......我......。不,我——不。”提到钱,林子兴显得格外敏感起来,断断续续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自打第一次挣得那一千三百七十五元后,林子兴对钱的感情似乎陡然增加,简直爱若心肝,敬如父母。因为林子兴知道,自己现今之所以沦为一个无名的打工仔,一个最根本的缘由就是当时家中拿不出钱来供自己完成学业,而致天资聪颖加后天勤奋的自己无法很好的施展抱负。于是,林子兴便发狠的读书,拚命的做事,为的只是日后能够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因此他从来不肯乱花一分钱——钱,对于自己来说实在太重要了!他才是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唯一,简直是周郎苦苦寻求的“东风”。只是没想到平时苦苦积攒,连早餐也舍不得吃,到头来竟要......。
想到这里,早已变得软弱的林子兴想起了曾经同情过的祥子,一阵苦笑。
“妈的,鸟人!笑什么,说——究竟怎么办!”那几个人见林子兴发笑,摇起拳头来。
林子兴给了钱他们,书也被撕了。
从此以后,林子兴更加很少读书了。
每逢路经书店,林子兴总要探望良久,然后慢幽幽的踏进去,坐在椅子上随手拈起一本,胡乱翻翻,放下,神情痴呆。
“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林子兴突然看到这句话,不自觉的念叨起来。看看作者,是学贯中西的文学大师林语堂先生引用宋人语。
“三日不读书,呵——我已好几个月不曾翻书啦!”林子兴黯然神伤,叹道。
“走吧,子兴!”小黑在一旁胡乱翻看了一会,催促道。
“看啥子书,有什么好看的。去看电影吧,好不容易捱到放假。”
“好,昨日的电影好看,今天看什么呢?”林子兴从疑虑中回过神,很随和的说。
“到了就知道。”小黑一面催促他快走,一面自己加快了脚步......
每次大家发放工资,总要互相庆贺一下。就连小黑也已数次倾囊遍请众人吃喝,然而林子兴不这样。他依然非常看重自己已辛苦挣来的钱,只恨不能将别人的也从腰包抠出。因此,大家都骂他小气。一而再,再而三,知道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也就平息了心中的欲望,重新和他亲善起来。因为大家每每骂他,他总是木然的回以一笑,样子很机械化,倒让别人感到似乎受辱。
林子兴除了在钱方面一丝不肯放松外,别的方面一律表现得格外随和、积极。
一次,林子兴看见人家将存放东西的“木插板”搬起来,离地很高,然后一下子放倒,吓得周围的一群人既好气又好笑,便跟着学。起初,也同样被别人骂而不笑的呵斥,一次两次之后就不怕了,而且每每举得比别人更高,惊得周遭的人一身冷汗。
同时,他也开始随喜别人一起看电影,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站在别人后边看,有时也竟自己掏钱,戴上耳机静静的看。这种改变,虽然是微小的,然而也同样博得大伙的赞许:入流。
尽管他努力随喜在一群往日看来腹内简直“草莽”的同事之中,然则他究竟是一个苦读了十几年书的读书人,向善之心始终未泯,只要微微得到激发,便又回复如初。
那是几个星期后的事了,因为有事必须外出,便去请假。由于头一次请假,不知该向谁个索要请假单,于是便去找副主管,之后才知道其实应该去找其拉长。但是,这样一来倒让拉长拿下话柄:呵,长志气啦,连“我”都不经过便上窜下窜的!于是,故意延迟不与批示,大摆“官”架。
经过一年多的忍气吞声与强作欢颜而饰,林子兴早已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既不吭一句,也不冷笑了,拿起单子便到写字楼请主管签字。跨进写字楼,俨然进了“福天洞地”,惊叹不已。
一间间亮堂而宽大的办公室里坐着一群文笔之士,或则盘弄电脑,或则伏桌读报,或则挥笔如流,或则四顾茫然。看得林子兴羡慕不已,情不自禁的叹道:如果我有此条件,多好啊!
突然,一个多年前心中的愿望紧跟着冒出来,而且愈来愈强烈: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早日凭借知识过上这样的生活。
再抬眼看看,大家已然注意到他,皆用一种高傲的眼光望着他、监视着他,让他感觉有若芒刺在背,惊恐不已。
出去的时候,隔着厚厚的玻璃,望了一眼那些蔑视他的人们,大家早已低下头去。
“没什么了不得,较我而言只是身边多了一台电脑,几张报纸,如此而已!”林子兴忿忿然,心想。
回到宿舍,由衣箱底下翻出几本曾经口咏心记的书,静静的看了几张,竟然心血来潮,摊开一张雪白的草纸,作文起来。
钢笔支在草纸上时而急走一会,时而来回圈叉,时而放在口中摇拨几下,时而搔搔汗液不止的脑袋——心上着急起来。
草纸图画得一塌糊涂,撕了一张又一张,一张又一张。胸口抨然有声,大汗如阳春竹笋齐齐冒出,整个人儿烦躁不已。
“林子兴,你的信!”正在他惊恐不安之际,小黑跑过来,高兴的叫道。
“什么信,我的?”林子兴放下笔,掩上书,问。
“看看就知道了,看看。”小黑依旧兴奋,伸过颈去。
“哦,我爸爸写来的。”林子兴熟练的拆开,坐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化身信中。
“结婚,爸爸让我结婚——?!”林子兴读罢,垂手拈着信,不敢置信。
“你爸爸让你结婚,啊——好事啊!”小黑抱着双拳熟练的上下摆动,喜道。
“不行,我有我的梦想与追求!”林子兴放下信在床沿边,轻声而倔强的说。
“子兴哥,梦什么啊。梦——唉,我还常常梦见和爹爹见面呢!可现实呢——早死了。”小黑探下头去,几滴泪很快汇在一块,从唇沿处流进嘴里,咸咸的。
小黑说自己永远不会拭去从眼角流出的泪水,而要咽下肚去,直到有一天这小小的晶莹的液体不再渗杂任何咸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子兴左手按在信上,兀自道。
“啊,你说什么,媒……。”小黑自然不懂其意,以为在和自己说话,接道。
一个月后,林子兴坐上了归乡的列车。列车上黑压压的一群人,中间仅仅一条小通道。一个年轻而秀丽的姑娘推着一辆四轮车,慢慢迎向林子兴走去。
林子兴起初只注意到姑娘娇好的容颜以及一身格外惹眼的衣服,而后才将目光落到车子上的一排“王老吉”上,慌忙大叫:“王老吉——。”
“你要几瓶?”姑娘停下车子,微笑。
“一……两,两瓶。”
林子兴本来没打算要,临上车的时候,小黑打趣的说“现在你小子可安稳啦,带着两万多回去娶媳妇。车上热,买瓶王老吉可以消热。”
“王老吉?”林子兴似乎从来没听说过,诧异不已。
“你现在有钱啦,两万多在乡下足足可以建起一座小洋楼呢!还争一瓶‘王老吉’。”小黑似乎后悔平日里的大手大脚,叹道。
“哦——。”林子兴这一声应答绵长而富于力度,中间承杂着无限得意。
林子兴付过钱,将两瓶王老吉落在怀中的衣包上,端详起来。
“两瓶——十元钱!真是贵啊,已往一担谷子也值不到这个数。醉,喝一瓶应该不会醉吧——或许也未必!”林子兴兴奋的想着,一手拿一瓶互相碰撞,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接着,拉开衣包拉裢,放在里面。
“噫,这是什么——”林子兴正欲拉合衣包,发现一张报纸横在里面。抽出来,原来是一张自己经常投稿的《XX都市报*人在他乡》版。顶上面有一行拙劣的用铅笔写上去的字:子兴哥,恭喜你,你的《XXX》发表了!
刹时,林子兴想起临别时小黑一再劝说自己不要有什么“梦”,那样活得太累了,一个月既能够挣千元之多,远比一篇文章拿的稿酬高。当时,林子兴不很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纳闷小黑为啥三次五次一时说个没完没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混小子,呵呵——真有你的!”林子兴心想,似乎并不为此而有丁点恼怒。相反,更加得意于怀中包里的两万多的票子。
三
“子兴哥,就顺了孩子的意愿吧,啊——。”小黑蹲下身,一手扶着林子兴躺着的竹椅,一手捏着一跟短棒在地上划圈。
“可是,张家的婚事——张书记的女儿!”林子兴仿佛十分为难。
“不打紧的,只要你愿意改变主意,退路总是有的。”小黑仍掉手上正在划圈的短棒,搔搔大腿,说。
“你知道个屁,孩子在外面一个月顶咱干三四个月。如果成婚了,两个一起出去,不是更好!你看这房子,不是我当年挣回的?——二十多年了,还是老摸样!”林子兴似乎有点恼怒,声音大了起来。
“还说哩,当年是谁时常在我耳边聒噪绝对不会一辈子受穷。还说什么,什么‘放羊之后娶媳妇,生崽、放羊’!”小黑义气深重,争锋相对。
原来,林子兴那时因见小黑对谁都是温顺的,料道他今生是没什么出息的。同时也兼大家成日只是争对自己,便将全部恼怒抛到小黑身上,说他必定会子子孙孙永无出头之日。而且还用一个故事作释,“放羊之后娶媳妇,娶媳妇之后生娃,生娃之后放羊……。”
“混小子,还有脸说——当时是谁将我‘埋没’的?”林子兴转怒为喜,依旧板着脸说。
“真要说是怎的,恩——呵呵。”小黑歪着头,笑说。同时,似乎非常得意没有让林子兴在列车启动之前看到那张报纸。
林子兴见小黑诡异的摇头大笑,知道自己当时抄袭文章一事小黑早已得知,也大笑。跟着,从屋中拖出桌子,端出几碟花生米、青黄瓜以及一条清蒸鲤鱼,将着一壶老酒对酌起来。
林子兴的儿子最终还是回来了。不过,不是为张家的女儿回来的。满村子的人都知道,林子兴要将儿子培养成才,并且光宗耀祖。
一个星期后,林子兴驾着摩托车载着心志早已成熟的儿子,驶向三十公里外的一所市级中学。
透过反光镜,林子兴看到一轮红日悬浮于几片洁白的云朵之间——光芒四射,天地间一片辉煌!
完稿于9月14日,凌晨。
【编者按】父母培养孩子很多时候就是完成自己当年没有完成的梦想,这篇文章让我更加肯定了这点。但是父母的希望不一定都是坏的,也不一定都是好的。 (责任编辑:一夜※天一 2008.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