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台风时——恐惧与兴奋的哲思
天空如盖上一层连绵不断,灰白相接的棉被。棉被底下,一对男女在撕磨,在发泄着能量,以致这被子起伏翻滚不平息。
在这台风天气之下,室内虽时有大风吹进,却仍感觉阵阵的闷热,加之惨淡的光景,令人倦意骤增。不是出外的时候,睡觉倒也舒服,不过睡醒之时,眼睑臃肿,神情苍白,头发蓬松,犹如前夜做爱过度,身体疲惫不堪。
自小生活在粤东,台风每年必来,也早已熟悉。然每次来时,我身体规律性地疲倦。记得一九九四年夏天,那时我刚要上小学。大概也是八月初,台风正面袭击。那时候没有“蝴蝶”之类的名号,只是第几号、第几号,也就记不住名称。只记得平时从不午睡的我,那天下午一吃完饭就睡得死死的。一觉醒来,台风正好进行时中。家对面的那堵墙,左右摇晃,家后面的一个工厂,沥青、铁棚顶被风刮起,漫天飞。就如同童话里载人飞舞的草席。
恐惧与期待、战栗和兴奋,同一时间占据我的心灵。时到今天,虽知道台风灾难性的破坏,却对台风未能正面登陆时有遗憾。人总是希罕某种奇观。无疑,台风在我心目中已经构成奇观。而911的破坏,在多少人心目中除了震惊外,这观赏与兴奋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我不相信并不存在。这正如鲁迅笔下那些围观杀人的观众。或许就如康德所说的“崇高”——因为超越人类的把握能力,人类进而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从而以审美的方式来试图超越——它不同于优美,典型的例子就是雷电。我又想起本雅明的“震惊”,这是一种对日常惯常形式的疲惫之后,所遭遇到的新奇。这份让你能够卸下常规的惊奇,它抵达内心,震撼灵魂。刘东称之为人类视觉的暴虐美学。
我们总是从伦理的维度来评价生命以及自然。面对奇观时的人类心性,往往是最为原生态的展现。它是那么直接,就如闪电掠过天际。没有所谓善恶,没有所谓高低,震惊与兴奋,只因为我们惯常的平庸将生活磨损得过于圆滑,棱角与刺激,能够让我们的身体重涌激流。
康德式的“崇高”把审美拓展到人类能力之外的领域,带进力量的境界,带着摧毁性的巨大能量,对心灵施以破坏式的虐待。审美,本来就在实践理性之外的范畴。按照黑格尔在《美学》中的经典阐述,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是主体通过客体把握自我的方式;这种方式,必然通过个体的心性结构来进行;那么,这种暴虐的心理,本来就是理念之中之物,也是自然本身的外现。于是,台风来时我的恐惧与兴奋并存,实则自然之理。同样,面对恐怖分子袭击之时,观众那份两味交汇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本雅明的“震惊”的现代体验,源于同质化的现代社会,当复制的工业化生产取代艺术的独一无二时,当艺术的神圣与庄严遭遇消费之后,世俗与庸常结伴而来。在模式化的文化制作背后,对“奇观”的创造和对人类视觉、听觉以及道德维度的一次次挑战和越界,便成为好莱坞通俗电影乃至欧洲艺术电影选择的策略。这些将对人类现有经验进行拓展,甚至颠覆。期间,既有市场导向的粗糙和肤浅,却也不乏哲学上的深度延伸。西班牙导演阿尔莫多瓦的《对她说》、《爱情是狗粮》、《不良教育》等,令人震撼和混乱;罗伯·格里耶的“实验艺术丛书”,那枚刺在雪色肌肤上的红玫瑰,还有渗滴下来,颤抖、滚动的血珠,让人不免心碎。《特洛伊》恢宏壮阔的场面、《007》系列的技术奇迹,乃至《汉尼拔》的残忍、《索多姆的120天》的肮脏、《怪异》《黑客帝国》对于技术的反思等,无不充满“奇观”。人性美、故事曲折、演员漂亮,已经不再成为观众接受一部电影的期待视野。奇观、丑学,与人类寻求刺激以及暴虐的心理形成准确又直接的“视界融合”。本雅明“震惊”作为艺术救赎的方式,对资本主义消费主义进行控诉。然而,他没有看到,其实上“震惊”最大的应用者便是市场、好莱坞与消费主义。这正是现代社会的基本形态,任何东西,无论其一开始如何先锋,最终将被市场与消费主义所利用,成为自己当初批判的对象。而当成为消费物之时,复制与滥用便使其最终成为审美疲劳的客体,由是,奇观就成为永远进行着的动态物。正由此,人类自然原生态的心理,与市场利润的需求的有效结合,使得奇观愈来愈成为一种人造物,并非仅仅自然本身。而奇观所导致的人类经验的不断变化,以及在人类暴虐心理上的无意识累积,乃至在现实加以应用,才使得“奇观”现象最终浮现为伦理与道德的问题。
从自然-审美到社会-奇观的过程,短暂的,并借助于市场形成。刘东考察了911事件之前的美国电影,并进而分析其与911事件之间的关系。从而在视觉丑学与人性之间进行深沉的反思。(可见《读书》2007年5月份)这种反思,从人类的暴虐心理与审美结构、消费、市场、利益等全方位展开。在此问题的关键是,市场与消费主义的介入,导致审美的越界,它已经从康德规定的“判断力批判”范畴,进入与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即科技与道德日常交相融混的状态。审美的越界,必定带来道德问题。而审美越界又带有某种必然性,它不可避免地到来。处于现代化过程之中的个体,生存空间已经越来越多地遭受科技与伦理的挤压。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社会,人类相对静态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心境,都能使审美处于某种超越的位置。现代化过程中的男男女女则没有这么幸运,从生命开始以来便卷入日益快速与流变的社会之中,科技、市场左右着个体的命运。个体的心理结构在此过程中也必然经历着现代化巨轮的震撼。事物越来越快速地从眼前经过,任何新奇的事物也越来越难以满足自身的兴趣。以前马戏团便可使人留连忘返,现在空间乐园也无法让人彻底满足。任何电视剧似乎都是乏味的,任何画面都难以让人产生持续的关注。就是作为曾经禁忌的一部分,作为人类隐私领域的“A片”的大量涌现,也让人已经疲惫提不起兴趣。“奇观”必须超越人类现有的经验,它必须超越人类已有的认知结构和视觉积累。对于市场生产者,这是利润的来源;对于消费者观众、读者,这也是提起兴趣、获得刺激的保障。现代社会的特点使得人类原初猎奇的心理得到强化,并引诱出诸多欲望。在民族主义、宗教原教旨和个人主义的旗帜下,奇观被利用,用于颠覆人类本身。市场的系统性以及满足消费者的原则,使得它成为社会的综合问题。任何艺术的、哲学的、影视的、小说的探索,与消费主义一道,跨越边界。从这一角度来看,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在911事件观赏目光的背后,便已经不仅仅是恐惧与兴奋的自然心理问题,它已经与面对台风时的心境迥然有别。
伦理维度不应当介入自然与审美的过程,但是在社会领域、市场消费主义之中,伦理的介入却是必要的。它是捍卫自然和生命的基础。消费时代的伦理美学,也就越来越重要,它介入的面之广,决定它将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又是台风时,愿一阵风,让我在恐惧与兴奋中,不再倦怠。
二零零七年八月十一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