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端

武叔

忙着整理稿件的时候,接到妈的电话。   

忙里长闲里短的,那端的挂念化为熟悉的语音串收集在耳中,窝在心里暖和。   

我骄傲地告诉妈,终于把那位知名的艺术家给采访了,艰难险阻呵!   

妈嘿嘿笑。女儿的骄傲可以不谦虚地暴露在妈面前,而她也总是几声不事褒贬的“嘿嘿”笑。这样很好,我想。之后,妈一如既往地把家乡的新鲜事说与我听。落后平静的小乡村,所谓的新鲜事,大多不过猫咬了狗、哪家又娶了新媳妇这类的事儿,可妈乐意讲,我也爱听。   

   

“还记得借书给你的那个武叔吗?他跟人打架了哟!   

武叔?哦,那个武叔。春节放假回了家,操得一手好字画的他被爸邀到家里来,给门门窗窗上油彩,再题上几个字。难得一假自然天天赖在家里奢侈地品尝家庭的温暖,那油彩味儿刺鼻的日子中,我和武叔都可算得“朝夕相处”了。其实之前见过的,依稀记得那时应该是与武叔同住一巷陌,彼时大男孩的房间,是我们小毛孩儿们爱去的地方,墙上有花绿的时而更新的彩绘,墙角凌乱地摆满花瓣状长方状沾满色彩的颜料盒,摸摸动动大概是不被允许的,可肩宽臂圆的大男孩武叔似乎很欣喜这群毛孩儿的闯入,还时不时和开颜料临场发挥一两张送给我们。   

后来爸的生意红火起来,一家人便搬出了那条破旧却温馨的巷陌。武叔的再现,居然也未能勾起什么大的感触,礼貌性的招呼后,我甚至没再多瞧一眼,光他身子那股刺鼻的油漆颜料味儿,就足够让患有鼻炎的我“退避三尺”。所以,妈提到他时,我脑袋居然要反应很多时间,才模糊地现出一个几近尴尬的身影,似乎有点皱纹?头发该已花白?   

   

“这说来笑死人。就为一条狗,他就跟人凶得脸那个红哟,真比得上他的颜料!”   

是呵,我都忘却了有过那么一件事。   

事情就发生在我家。妈心血来潮从表哥家引来一只小狗雏,养到我回家时已有两尺来长,胖嘟嘟的挺长肉。我是极爱小动物的,看书累了吃饱饭了就爱逗着它玩。但爸妈终究怨言多了起来,说这狗不好,无论生人熟人进门,它都只睁个圆眼看着大气不敢出一口,隔壁的花猫过来抢食,它居然也只退居一旁,待猫尽欲而归,才上前享用残了又残的羹饭。渐渐地,狗的饭量大、清洗麻烦也成了嫌弃的原因。   

有天午睡酣醒,迷糊中发现狗窝里只剩一条狗链子。问妈。妈说狗卖了。武叔认识个狗贩子,价格开得高,这么一条还卖有五十多块。说罢还安慰了我几句,说表哥的母狗又怀上了。   

在农村这样一条狗,我是料得到它的下场的,可谁知果真发生了,还是免不得疼惜起来。一条生命,就这样被五十块出卖成了人类的桌上香炙。   

几天后,狗窝中的狗链子索性也不见了。问妈。妈无奈地笑,说是被武叔借走了。那天早上武叔照例过来我家,后面竟跟着一条粗壮的本地狗,摇尾舔脚的看起来十分亲热。不料武叔竟说不是他家的,半响后狗仍不回,武叔乐呵起来问妈借了狗链子,午饭后牵走了。妈觉得怪异,一问,卖了!得了一百块呢!   

   

“那天是帮你收拾房间,看到你让我还他的书,这春节一忙完倒是忘记了。拾掇过去还了他,也才赶上这场好戏。”   

我估计,武叔还是喜欢我这个“孩子”的。   

有天见我捧着那本《世界名画博览》倚着墙在阳光里看着,便不住嘴地夸了起来:“兄嫂这个女娃就是好哇。都当上城里的大记者了,放个假还拿着书不住地瞧。哪像我家那几个,光那女娃,就把我这命给要了。数学考试才一开始,她签个名儿就走……”   

但我估计不到的是,第二天,武叔竟喜呵呵地搬来一高叠的书,放在茶几上,说是借我的。“看得上就留着慢慢儿看,哪怕随便翻翻都好。放在家里我那女娃要撕了折着玩,整天就闷着头折啊折,书不好好念,折得再好看又能顶啥用!她妈又不阻止。”我扶正鼻子顶端的眼睛,粗粗藐了一遍那摞书,都是什么画艺什么书法,高深的只有《中国绘画史》,再有绘图版的《红楼梦》、《水浒传》。心不由地一沉,一向都不怎么懂更谈不上喜欢绘画艺术的,《世界名画博览》只不过一手段,为的是更好地采访那位艺术大家。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武叔出去的背影,我礼貌性的“谢谢”始终没能说出口。   

而且,武叔口中的那个女娃,我后来还是见到了。   

似乎那天是他家来了客,他女儿便跑来让他回家吃午饭。叫的名字叫不清了,长得是胖壮黝黑,大约十来岁,十分内向腼腆。她就这样在客厅门外站着,家人怎么邀也不敢乱动,头埋个低低,黝黑的脸似乎在发红。好不容易我连劝带拉,帮她脱了鞋牵进客厅,仍是僵在沙发中低头一动不动。我喜欢孩子,便端着糖果盒笑眯眯让她挑几颗。过了好一会,她有些受不住诱惑,抬起头,看的却是她的爸武叔,眼神是让我吃惊的惊畏,以至带点呆滞。似乎确认了是被许可后,方悻悻地要了离她最近的一颗,不敢剥开,就又埋下头去。我坐到她身边,聊起天来,或者说是对着一个木偶自言自语起来。记得清晰,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听你爸讲你不认真对待考试啊?为什么呢?”   

她的脸埋得更低了,耳朵都红起来,不知所措地捏紧手中的糖果:“我、我不会……”   

“瞧这娃!”她的话被武叔高昂的语调所扼杀,死在半空,“书不好好念,他日搞不到文凭——”他转向我爸,“兄,你说对不?搞不到文凭,再好的手艺在这个社会顶个*用!”   

我想那时该有阳光,从门外照到他背影上,他的头发、旁边客厅大门刚描上的花边和金色楷体汉字,都金灿灿起来,只是背着阳光我看不清他说这话时的表情。或许无奈?还是悲哀?愤怒?   

   

“我说他这人也真的拗。这狗明摆就是你卖的吧,主人家都发话把钱还了就完事,也就一百块事儿,搞得邻里乡间破脸皮的,何必!”   

是这样。可是我好像记得,爸给他的报酬他一个子儿也没收。那时似乎刚吃完饭大家歇着喝茶,他没动那几张粉红色的钱,只一个劲儿地摆手,“兄,你这算什么话呢!瞧得起我的手艺,就最开心了,哪还能要钱呢?要不得要不得!”   

   

“哟,是啊!刚开始我也以为他是真好心。后来往细里想,他这又借你书又不收钱的,还不外是想巴结巴结我们?要知道你爸生意是越发好哩,你的工作也……”   

放下电话后思绪杂成一团。桌面摆着采访稿,轻飘飘密麻麻好几张。台灯下却尽是那个已经模糊掉的身影。突然想起,最后上玻璃胶那天,他反复地把每个人强调个遍:千万别碰到,花了要难看!一整天来回地跑着,这扇门边停停,那扇窗下站站,小心翼翼地,在端详、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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