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故事
这篇故事的人物来自历史与幻想。当历史学家不紧不慢地叙述他们的故事时,他们的灵魂已经衰老,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些皱缩的姿态,疲惫而慵懒。我试图重复他们的故事,就像当初污秽的铜镜,以及他们不常见到的玉砌的深井,如一缕澄黄的月光流向他们握着匕首的指尖。我知道(也许应该换一个更具体的动词,谦卑或者高傲)这样做是卑劣的——他们是一枚枚银币,一块块晶体,——我则把他们比喻成火焰,幻化成蝴蝶,雕刻成通体透明的老虎。
关于他们的名字,每一个人,不同的历史书有不同的记载。有的学者试图使读者相信这些不同的名字有相似的发音。有些学者更加恶毒(前者也许有一些愚蠢)的使他们的成员成倍增加,像男女交媾一样。
我不记得我引用的名字出自哪本历史书,一如我不清楚谁写下了下面的故事。
断裂的衣袖
曹沫是鲁国的将军,带兵和齐国打仗,吃了三次亏。他赋予历史学家叙述血腥和暴力的权利,在这种血腥和暴力中溅满了他的泪水。有人说,鲁国已经把齐鲁边境的小城一块块割让给了齐国。鲁庄公否认了这种说法,用严肃和责备的语气。曹沫暗自难过,这种难过的情绪和眼泪分属不同的范畴,后者是液体相的,如迷宫一般,而前者则如早晨的光线慢慢生长。他一次次地在自家庭院徘徊,始终想不到对付齐国的办法,一直到夕阳下山,天空收敛起忧郁的蓝色,偶尔泄漏的红霞像是战马的血。曹沫停止了徘徊。他环视四周,庭院里的每一寸土地他都熟悉,屋檐的雕镂,墙角的斑驳,窗格的花纹,庭院深处的长木椅;他无法容忍这些细致的形象。他突然怜悯起鲁庄公登高时千里的目力和摊开地图时惊人的记忆力。他抽出自己的匕首,像深秋的孤独的稻穗直指向天空。
不久,齐国和鲁国在柯结盟。根据后来历史学家的猜测,为了表示结盟的诚意,齐国归还了先前侵占鲁国的土地。曹沫也参加了这次结盟活动,回鲁国后,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的一场梦,但是却令人不解的使用了第三人称。历史学家尽可能的还原了曹沫的日记,甚至还原了日记簿上粘有的曹沫书房里的灰尘,但仍然留有谜一般的省略:
“曹沫梦见自己蹿到齐桓公身后,左手抓紧齐桓公的衣袖,右手握着匕首……突然,齐桓公的衣袖断裂,曹沫差点从梦中惊醒。他呓语几声,继续作梦。那断裂的衣袖缓缓飘落,似乎越往下落,离地面越远。不知道是被恶鸟啄了,还是被雷电劈了,这巨大的衣袖碎成一块块,如裂开的地图,散落一地……曹沫把这些碎片拾起,交到鲁庄公手里。”
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下了《三梦记》,我不知道这奇异的梦属于其中的哪种类型。
涂鸦的墙壁
从前,赵国的一个国王不喜欢宫廷墙壁的绘画。他的墙壁总是像纸一样白。有一天,他却叫人在屋子的墙上画了三幅画。这三幅画是三个故事(我现在把它们合在一起说):
古时候,这条街市上,有一个小姐非常的丑陋,但是她家里很有钱,穷小子们都想娶她。她却想嫁给一个聪明的男子,一个欣赏自己容貌的男子。可是,她实在太丑了,没人喜欢她的容貌。有一个卖柿子的小贩听说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山顶上有一根很轻的羽毛。这洁白的羽毛会教你赞美女性的容貌。小贩吃了很多苦,终于得到了这根神奇的羽毛。他对
有一天,街市上来了一个怪人。他没有眉毛,头发也剪得乱七八糟。大家都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一个要饭的。有人问他,要饭的,你从哪里来?这个怪人也开口说话。一个过路的女子听见他的声音,说,这个怪人我从没见过,为什么他的声音那么像我失踪的丈夫?女子疑惑不解的走过街市。怪人说他饿了,抓起身旁烤甜薯的烧炭,香喷喷的吞了下去。
第二天,那个女子又来到街市。她看到一个男子没有眉毛,头发也剪得乱七八糟。这个男子声音嘶哑。她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男子。她的孩子也不曾见过。这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那位女子早已不在人世。可是,她的孩子或许还在。如果你们有兴趣,我是说你们如果对那位丑陋的陌生男子有兴趣,可以去问问,那位女子亲爱的孩子,我猜他们还活着。
伤痕累累的披衣
豫让举着剑狠狠地向赵襄子的一件披衣刺去。他的身旁是一排排赵襄子的卫士。这是他刺的第二剑了。起先,他一手拿着披衣,一手刺剑。现在,这披衣漂浮在他面前,像长了腿一样。锋利的剑在披衣上又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豫让吃力的把剑抽出,胳膊酸痛。他一不小心又刺了一剑,不可遏止的鲜血从披衣中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豫让的皮肤迅速腐烂,毛发如早该零落的树叶瞬间枯萎。他艰难的在自己的喉咙上划了一个大口子,喉咙口冒出滚滚的浓烟。
赵襄子说,豫让刺第一剑时把自己想象成知伯的儿子,是报父仇。他把自己想象成知伯敬仰的国士,刺了第二剑,吃力的从披衣中抽出。仓促的第三剑,为了他的名誉长存,所以他的形体溃烂,接着消失。
没人要的黄金
聂政是一个杀狗的屠夫,他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老母亲。严仲子为聂政的母亲祝寿,送来了百两黄金。聂政不肯要,他和母亲都没见过这么多黄金,但是心里很高兴。聂政的姐姐却倚在破落的门框上叹息。老母亲不明白女儿的不安,也没有把自己的不解告诉儿子。
母亲去世后,姐姐也出嫁了,聂政去为严仲子杀仇人。他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敲在地面上,砸出火星。他用这把长剑结束仇人的生命,也毁坏自己的面容。有人说,这是为了隐藏雇佣者的身份。也有人不同意这样的说法,觉得在隐藏雇佣者的身份的同时也掩埋了自己的名声,这样做很不值得。他们都没有识出这张混沌的面部之下的平静的期待。
但是这个平静的混沌的脸又是一个危险的象征。聂政的姐姐迎合了这种危险,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她来到韩国的街头,高声宣布这个“暴徒”的姓名和籍贯,特别感谢了严仲子对自己弟弟的赏识,在悲痛中猝死在聂政尸首的旁边。
那颗被长剑划得模糊的头颅,只拥有了片刻的平静。这平静一开始就像一件快要破了的旧衣服。聂政不会听见姐姐当众宣布自己的名字,一如他当初没听见姐姐无可奈何的叹息。他固然要隐藏严仲子的身份,但更不想惊动出嫁了的姐姐。他期盼他的事迹如一首随风消逝的民歌。
但是最终他显赫的永恒的名声如黄金雕塑一般。他的姐姐是贪图黄金的雕塑者,为了她和弟弟未曾得到、给母亲祝寿的一百两黄金,为了没人能够得到的国王为辨认尸首悬赏的诱人的一千两黄金,恶狠狠的提及了严仲子的名字,恶狠狠的训斥了街头那些国王的子民。
掷出的药囊
历史学家一般不怀疑以下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它是用第一人称叙述的,但是也有不可避免的不连贯):
“我叫夏无且,先前是秦宫中的医生。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叫秦舞阳的少年时,还只是一个实习医生。我的工作是在咸阳宫里端药囊,从日出到日落。我有时也踱步,但是步子很小,就像风吹过时,墙壁上悬挂着的象征先王的剑摇晃。我也不知道药囊里究竟装着什么。那一年,秦舞阳十三岁,皮肤非常得白。荆轲说他是一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我不相信。我从秦舞阳的眼中窥见了这个少年的残忍。他那苍白的脸分明是一句反话,记录了燕国百姓对他的恐惧。我们这些秦国大小官员傲慢的脸色和脸皮下的凶残反倒是……我越想越可怕。这时宫中一片混乱,大理石地面、黄铜柱散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我在慌乱中掷出手中的药囊……”
秦王拾起地上的药囊,交到夏无且手里(历史学家虚构了秦王弯腰的动作,狡猾的,仅仅用了“拾起”这个普通的动词)。
附记:
《史记·游侠列传》按时间顺序叙述,在曹沫到专诸之间甚至有十分具体的年代——一百六十七年。专诸不是这篇小说中唯一被忽略的一个人物,但却是有意忽略的,因为他甚至没有得到吴王阖闾的眼泪。豫让决定成为知伯眼中的那个人,我几乎没有自信说明在豫让心里到底是为知伯报仇重要,还是作为一个复仇者本身更重要。我虚构了赵襄子的话,表示对他的敬意。荆轲的故事是最可相信的,因为夏无且的存在;但也很难说是不是司马迁的一面之词。我更关心狠毒又懦弱的十三岁少年秦舞阳,添加了完全不可靠的解释;我不希望他是那种无头无尾的人物。至于荆轲的命运,鲁句践的叹息最具说服力(有些类似齐楚晋卫对聂政和他姐姐的称赞),司马迁在荆轲故事的开篇就埋下了伏笔;我又一次有意的忽略,不知道能否突出英雄的主题。但是荆轲在死之前可笑的说辞,让我想起曹沫故事中管仲的存在;我把秦王断裂的衣袖移植到了齐桓公身上。最后一个值得说明的人物是燕太子丹,司马迁否认了“天雨粟,马生角”的传说,但是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这让我对燕太子丹如何逃出秦国表示怀疑,甚至怀疑整个故事的完整性。我觉得燕太子丹的狡猾过于暴露,宁可相信他是不存在的。
《战国策》的记载让我对故事中的女子添加了笔墨。但是我无论如何不能生造出淫乱的太后这样的形象。这使故事的可读性大大降低。这也使我重新思考司马迁的叙述中高渐离的合理性;我觉得这个人物完全是无中生有。《战国策》中对话的优势在这篇小说中几乎找不到,我觉得是小说的气氛不允许。刘向也许会习惯我的小说的叙述方式,据说,他的儿子写下了为我所迷恋的杀龙术的主题以及和熊搏斗的爱好。
也许我还参考了《公羊传》,但是我不能具体的说明我在那里学到了什么。如果班固的《汉书·外戚列传》写完
“这篇小说能否成立取决于它的气氛”,因此,伍员的坚毅是我不得不回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