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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走在南京古村落的青石巷里,是夜,天空幽暗得很好看,有星星,它们一直在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以及月亮,那月宫里的美人,她有没有寒冷得感冒,或者她和我一样孤单,世界只剩下她。就像现在,每一个此刻,我都会一个人步行于南京古村落的青石巷里,世界似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虽然此时与以往不同,多了一个他,但是我仍然孤单,世界仍然只有我,他似乎不存在般可以忽略。可是事实是,他存在着,而且就在我的身边,今晚他陪我走这条我曾经一个人走了两年里的每一个晚上的古巷。
  可是我知道,我即将陷落。爱上他是一个没有出路但也没有回头路的赌注。
  我是一名大学生,今年大二,就读于南京某大学。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读大学。也许是为了逃离,那个属于我的,却不曾和谐过的家。家在遥远的北方,我本可以逃得更远,比如考到广东去读大学。可是,我怕常年生活于零下几度的环境里的我,一下子跑到常年高温的广东,会受不了。于是我作了打算,先在中原地带落脚,习惯了就飞赴广东,离家更远的地方。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读大学不是为了读大学,而是为了计划一场逃离。所以我也不在意自己读的是什么专业,专业对我来说形同虚设,它只是我能在大学里落脚的借口。如今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读着什么样的专业了。基本不去上课,大学里的老师从不点名,让我很随便就逃掉所有的课。但是考试我从没有去准备过,那么多的课没有过关暴露了我从不学习的行为。学校已经多次警告,可是我不在意,也许我还没来得及从这里毕业,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我每天把自己扔进图书馆,在书海里迷失。我只看两种书,小说和诗歌。看小说是因为我的生活太单调空乏,需要别人的故事来填充。看诗歌是因为我没有感情,需要在别人的感情中寻求安慰。
  二
  殇,是他的名字,一位南方的诗人。大学即将毕业。殇是他的笔名,当然,我不曾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查过字典,殇这一字的解释是,古代用以形容男子未成年就逝世。我想殇之所以给自己取笔名叫殇,一定是从这里得到暗示,然后他在暗示别人。然而问题是,他身边不曾有过别人,从来没有人进入过他的世界。如果说我算是进入了他的世界的人,那么他的世界里就只有两个人,他,还有我。
  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我们只是通信。贴邮票的那种,最古老的通信方法。所以,他的世界仍然没有人出现过。
  于是我相信,殇,这个名字是他在给我暗示。
  可是我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奇怪,不入世,并且不曾见过面的陌生人呢?不,他对于我并不陌生,我想这个世界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我两年来一直在读他的诗歌,刚开始在杂志上看到,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找一切杂志,只为找他的诗歌。但是图书馆的杂志很有限。然后我就写信问他在哪些杂志有发表,我直接去买来看。后来,他连续出了几本诗集,每一次刚印出来,他就第一时间寄给我。
  他的诗歌很怪异,好像一个不是地球人的人,不小心掉落地球,看到满目疮痍,又苦于无法融入这个社会,暂时又回不去,只好一个人唱着寂寞的歌。那些诗歌,就是从他的心里唱出来的歌。动听得没人听懂,奇异得少有人问津。
  但是我看得懂,我在里面看到了我自己。然后我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他。不知道算不算爱上他,但也不可能仅仅只是爱他的诗歌,但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殇是一个不存在着的人,可能只活在我的意象里。此时小巷的青石板在月光的抚摸下发出寒冷的光,我听到自己的脚每一次落地的声音。可是,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的声音。他似乎是在飘着走,脚不曾着地般的轻,没有一丝声响。
  他是人,抑或不是。
  从我第一次给他写信开始,我们就开始不断地通信。我给他写的信常常都只是只言片语,问他在哪些杂志发表诗歌或者什么时候出诗集。而他总是给我写很长很长的回信,那些用地球上的文字而写出来的不是属于地球的语言,在纸上花技招展。我分明看到千百只黑色的蝴蝶,吐着鲜艳的血,在纸上划过一道道忽明忽暗的线条。
  那些语言里,他将他的不会跳动的心脏掏给我看,那些血淋淋的色泽幽暗得如同黑夜发出的光。
  他说这个世界只有我看懂他的诗歌,所以他爱我,所以也才一直给我回那么长的信。这仅仅是他的理由,我就信了。我没有理由不信,我是唯一进入他的世界里的人。
  白天在图书馆一直读他的诗,或者说听他在唱歌,那些寂寞的音符,一个一个从空中飘落。在地板上纷纷成凌乱的一地羽毛。
  而每个夜晚,我来到这条古村落的青石板小巷,静静地走。直到天亮,回去睡觉。思考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但是,世界里剩下殇,以及殇的诗歌。
  四
  一个梦,梦里母亲歇斯底里地呼喊,父亲大力地摔门而出。身边剩下母亲无声的哭泣和我受惊的目光。那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还在振动的门。夜半父亲醉醺醺地回来,狠恶地摔东西,甚至想打我,母亲为了保护我,受了一阵恶拳。
  而现实里,我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残存在我脑海里的清洗不去的关于成长留下来的阴影。
  那年我即将高考,母亲对我说,希望我考到遥远的地方去读大学,这样就不怕父亲找到我了。可是我说我不放心母亲,我不想离开母亲,我怕喝醉的父亲打她,我们母女需要一起对抗那个恶魔。母亲说就算我们两个一起,仍然打不过他的,你还是逃离吧。我仍然说我不走。
  母亲无法说服我,于是最后她选择了用她的方式让我放心地逃离。那天晚上,被父亲再一次毒打后,她吞下五十颗安眠药,从此长眠了。
  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做了那个恶梦。惊醒后吓得去找母亲,可是床上的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从那个晚上开始,我每个晚上都会做同一个恶梦。于是我晚上再也不睡觉了,拼命地学习,为了考到遥远的地方的大学去。
  来到南京读大学,我只要晚上睡觉,仍然会做同一个恶梦,一直到惊醒,一次一次,到天明时累得不行,继续睡,但是白天里,我不再做恶梦。然后我找到了这条青石板小巷,在这里度过每个黑夜,天亮回宿舍睡觉,醒过来就随便吃点然后往图书馆。
  两年如一日,不曾改变。
  五
  我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二的课程没有过关,学校向我发出最后通牒,再不去上课,就知会家长并且开除学籍。可是我没有家长,虽然那个恶魔仍然每个月支付我的生活费,但是我不认为他像个家长。他让我来到世上,供养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的行为算不算是一位家长,是另一回事。所以,眼下只有一条路,在被学校开除后赶往南方。
  于是我对殇说,殇,带我走吧。
  殇,带我走吧。最后一封信我只写了这句话,而他的回信也不曾像以往一样长长,他说,你等我,某某日我去你的城市。
  就在今天,他出现在南京火车站。我看见他时,好像看到一堆疼痛的伤口。对,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堆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某天掉落世间,找不到回去的路。穿着白色的衣服,干净得任何一点尘埃沾上去都会马上滑下来。乌黑的长发盖掉了半张脸,把眼睛藏在头发的后面,不让人有所透切,似乎一个无底洞,什么东西进入了也许永远也无法出来。而从那里,不曾有什么东西出来过,包括目光。
  我说我已经无处可去,我被学校开除了。
  他说他也无处可去,他已经毕业,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属于他的工作。
  六
  他没有任何行李,就这样带着自己的身躯来到南京。我带他逛了一天,吃了晚饭后来到这里,青石板小巷。
  两个人安静地走,没有一句语言,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可是我听不到他的脚步。他没有脚步,除了诗歌,他在现实里忘了他的语言。
  天亮的时候,我说你带我走吧。他说,好。然后我们去了火车站,买了去往云南的票。
  在上车之前,我问他为什么选择带我去云南。他说那儿有个干净的地方。
  我不再多问,我知道他是对的,这个世间在他眼下满目疮痍,而哪里有例外,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于是只有一无反顾地跟着他上车。
  从云南某火车站下车后,他问我身上还有多少钱,我说已经没有。他说那我们已经没有钱住旅馆了。于是我们找了个小饭店草草地填饱了肚子,就叫了车赶往他所说的干净的地方。
  七
  梅里雪山,藏民叫它卡瓦格博,这是一座神山。至今没有人登顶。1991年一组17人的中日登山队在即将登顶的前夕永远地消失了。
  到了这座山面前,天已经暗了。这就是殇所说的干净的地方,而当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我就相信了。我看到山上的雪在月光的普照下在发亮,白得如同脱离尘世。我再看一眼殇时,我忽然觉得殇在没掉落这个世间之前,一定是属于这座神山的。他的一身雪白的衣服,以及雪白的肌肤。
  当我回过神来时,听见他说,走吧。
  走吧。就这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语言,我就跟着他走了。向着山里走,向着山上的雪走去,他说,那里是最干净的地方,我们就到那里去,永远也不要出来。
  当然,我知道,进去了,永远也不可能出来了。
  八
  进入有雪的地方以后,有那么一秒钟我以为殇消失了。如果不是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我就永远的以为他消失了,我会再也看不到他。他的一身衣服的颜色以及他的肤色完全和雪的颜色融合,没有丝毫地差异。
  开始下雪,殇的头发渐渐被雪覆盖,直到他完全融入雪中,我再也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殇。他消失了,他真正的不再是以一个人存在着。
  如果你能看到我们,那你一定只是看到我。而我也渐渐被雪覆盖。我也在渐渐消失,当你看到我也消失了的时候,我们就永远地在这个世间消失了。

 

【编者按】

殇和“我”都是同一类人,不容于世也不属于世。淡淡的文字,浓浓的哀伤,两个孤独无助的人走向了梅里雪山,从此不复存在。不,他们并不孤独,因为他们和神山在一起。

                                                  编者:如果·爱

                                             2009年2月11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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