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之后又一重门
在棉棉还没认识子希之前,子希一定是个非常非常孤独的人。尽管他有很多的故事,可这些故事是没有人想去聆听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孩懂什么!不听就罢了,老金还在他背面放冷箭。
老金对子希是失望至极的了。老金是子希专业课的讲师。五六十岁光景,秃头、浓眉、大耳,大腹便便。讲课常常是唾液横飞,溅人无数。不会电脑,不会打字,不会用幻灯片,因此每次上课黑板都是满满的板书。他自己勤奋也就算了,可还要求学生们一字不漏地把他的板书给抄下来,为此学生们无不怨声载道的。为了报复,每次在期末教师综合评估栏目都有一大堆不好的评语。因此,老金做几乎了一辈子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却连半个教授的称号都没有。子希恰好又是他最看不惯的学生。没纪律、没理想、没进取心,不务正业 。这是老金对子希的评价。老古董,out of date,多管闲事。老金给子希的印象。这样的老师怎么还呆在这碍人视线呢?
有一次,他俩的矛盾终于被推至白热化。那次是老金的管理学课。老金似乎很高兴,一来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让他颇有成就感,二来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奋笔摘抄着笔记。做老师的,最高兴的莫不是看到这种情况了。但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子希。他居然在一旁悠闲地看课外书,而且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老金瞪圆眼睛,就像李逵那样蓦地凶神恶煞地杀过来:
“林子希!科学管理之父是谁?”
子希愣一下,放下手中的课外书,迟疑地站起来。
“······”
“我就知道你回答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你看你,看得是什么书!”老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子希面前,一把抓起子希桌子上的书。是《欧美吉他流行风》。
“这是什么鬼东西?是你看的吗?垃圾!”老金绑着脸,一只手飞快地翻了一遍这本书。
“泰罗!泰罗是谁?”老金又蹦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众人都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子希。然而,估计子希肯定是没看过书,压根不晓得科学之父就是泰罗,泰罗就是科学之父。
“你!你是没救的了!”老金为之气结,眼睛由圆变直,定是为没能唤醒正滑向的歧途的青少年而痛心。他拧着子希的书一拂袖就要离去。
“书还我!”子希突然冲口而出,也不顾上语序的搭配正不正当了。
老金的背影停住了。
“你知道什么?”慢斯条理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知道什么?就如从十八层地狱下传来的悠远的回声—你知道什么?一直萦绕着子希,尽管他很努力地想去回答,但是仍然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一直都是。
“那你又知道什么?吉他有几根弦你知道吗?”
一阵沉默。老金的背影狠狠地抽动了一下。沉默之后,“啊哈—”一群男生肆无忌惮地起哄、欢呼起来。
啪!一本书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的声音,沉闷而单调。
二
子希想不到老金居然犯贱到这种地步。老金这种行为只会让他更加怨恨他。尽管在某种意义上他在用心良苦地想要帮自己。
“子希,金老师说的是真的吗?”吃饭的时候,母亲突然问道。
“······”
“哼!你说你到底在搞什么?”父亲把筷子重重地压在桌面上。
“儿子啊,我们不反对你的业余爱好。但是你总得先保证学习呀!”
“······”
“你以为你是李延亮啊?!有好好的专业不读,非得去搞什么艺术。艺术?你懂个屁!搞艺术的连吃饭都成问题!再这样,下个月一个子儿也不给你了。看你艺术到什么时候!”
“不给就不给!”子希倔强地反驳道。他有一种非人的固执,有时就像一头老黄牛。
“你!”父亲咬牙切齿道,“好,好。挺有骨气啊······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给钱他!好好反思一下!”很明显,这句话是说给子希母亲听的。
“哎—这······”
母亲悠长的叹息游弋于整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似乎下一句 “何苦呢?”呼之欲出。何苦呢?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想问自己。
夜晚,子希躺在那张硕大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有一种自己也不能说清的迷惘。这是自己的吗?躺着的真的是自己吗?而不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自小到大,自己带着面具活着。什么都不用愁,一切都有人为他安排好,只要他足够听话。
有钱,有房,有车,甚至佣人也有。父亲赚来的钱足以让母亲不必工作而坐享其成地尽情挥霍。这样的阔家少爷,有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啊!可自己真的高兴吗?幸福吗?父亲为自己安排了一切,包括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他希望自己以后能够子继父业。子希曾以为,等到大学就可以摆脱这一切让别人操纵的生活,但是看来是不可能的。似乎命中注定他不能逃离这一种任人摆布的命运。
常常在月明的夜晚,就着窗户透进的淡淡的月光,子希拿出吉他弹奏那首著名的吉他曲---《月光狂想曲》。
直到有一天,他读了一位作家文字: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他似乎才醒过来。那一刻,他心里那份被久久压抑下的躁动究竟是怎样原始地迸发出来。棉棉是完全可以感觉到的。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一位诗人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来到他的床前坚定地对他说这样的话语。仿佛千年前,那位诗人早就预言了千年之后犹豫不定。因而,很周到地留下了这么一句睿智的哲理话语。
正是这样一句话,很可能毁灭了子希,也很可能成全了他。
三
与子希的相遇有些偶然,但是偶然中又包含着着某种必然。因为都是寂寞的人。
有好几次,棉棉在学校背后的小山坡上都看到一个弹着吉他的男青年。
他穿着打着小洞洞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T恤,留着披肩的长头发。
这个小山坡隐藏在学校的后面,这里树木茂盛,散落着几座孤坟,荒草丛生,终日有一种冷森森的气氛。平时就没有什么人敢来,更别说傍晚或清晨这种时候了。
棉棉却喜欢傍晚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来这里。这里的傍晚有一种城市里少见的柔和与寂静,空气中漂浮着是完全无拘无束的自由与洒脱。
有一次,棉棉坐着看日落。突然传来悠扬的吉他演奏音。棉棉微微浮现一丝的惊讶,于是站起来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山坡不大,很快发现了弹奏吉他的那个人---就是前面的那名男青年。
好几次了,棉棉都没有理会他。后来,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走了上去。因为在这个时候来这样的地方,而且几乎天天都来,太让她有一种了解他的欲望了。
要么他就是疯的,要么就是一个很另类的人。
“嘿!”
他吃了一惊,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两眼略带惊讶地打量着她。
“我见你好多次了。”我看到他修长白皙的五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听说碰乐器的人都不留指甲的。果然如此。
他更加惊奇了,反问道:“难道你一直在这里?”
“是啊。我喜欢傍晚的时候来这里。”棉棉纠正了他“一直”说法。
“难道你不怕鬼?”
“鬼?哈哈·····”棉棉神经质地大笑,像鲁迅在《祝福》中对祥林嫂回答那般口吻回答他,“鬼?这种灵异的东西,也许有吧,谁知道呢!······”
“哈哈,如果有鬼的话,你还敢呆着这里吗?”他不置可否地笑着。
在前面不远去,有一座荒凉的坟墓,扁平得像干瘪的馒头。杂生的野草覆盖了整座坟,在坟顶上还长着两棵小松树,郁郁葱葱的,看来这个孤魂野鬼唯一的栖身地也要被侵占了。
他默默地像那座坟走去。他要干嘛?棉棉奇怪地盯着他,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走到坟前,他停住了。背对着夕阳,正对着坟,静静地注视着孤坟。夕阳的余晖打在他的身后,将他那长长的背影印在那座坟上。
“多可怜啊。”
他自言自语,然后欠了欠身,一只手抓住那棵小松树,用劲一拉,连根拔起。接着另外一棵也被拔起了。坟上出现了新鲜的黄泥洞口,有点深不可测,要延伸到某个地方。
一只如墨汁般乌黑的乌鸦倏地从荒草中窜出,啪啪翅膀,受惊地向远空直插而去。
棉棉打了个冷战,心底冒出一丝丝寒意。
他仿佛察觉了棉棉的恐惧,说道:“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 ”
棉棉的心猛然狠狠地揪痛了一下,就像有两把钳子把她那颗心残酷地撕开,一分为二。
你是这样么?
在你布满沧桑的脸上,到底写着是哪一种的心迹呢?
四
“是不是所有像你这样搞艺术的都喜欢留长头发,穿怪异的衣服什么的?”棉棉指着他一条破了一个大洞的牛仔裤问道。
“······”子希皱着眉头,“艺术?······穷啊!搞艺术的人连吃饭也吃不上,所以总是不修边幅。”
“不是吧?”
现在的子希,自己一个人背着吉他,到地铁,公园,广场,街道,义奏义唱,做了一个地道流浪歌手。他已经不大去上课了。
“你不是说你认识了学校那个出名的阔少么?怎么,他真的不做少爷而去街头卖艺了?唉,真是自找苦吃!”
甚至连棉棉最亲密的朋友也这样不知问了N遍,他们这么频繁打听的目的是看看子希这个浪子什么时候回头。可知,当初子希做这样的抉择时不知有多少人崇拜,尤其是那些小女生。多有个性啊!可是,日子久了,还是觉得面包问题是最现实的。红玫瑰固然诱人,可以用来调剂一下生活,但是白玫瑰也不能少的。
“他最近怎样了?”
“真是想不明白!”
“傻逼一个!”
······
议论纷纷就如漫天的雪片那样飞飞扬扬遍布校园每一个角落。棉棉心里也忍不住隐隐生痛。不知子希到底招不招架得住。如此一份沉重的执着,让她想到了自己。曾经一度把自己监禁在一个文字的城堡里。但她找不到出路。一直都没有。只能在城堡的最底层苦苦挣扎。
是自己不给自己出路。自作孽,不可救。
她想起了毛毛。一个帅气,开朗,豪爽的大男孩。他从小学起就疯狂地爱上这个城堡。为此,他错失了很多东西。终于有一天,他彻底醒悟,自己拯救了自己那是因为:
第一年高考,他落榜了。于是,他选择了复读,可最终还是考了一个不怎么好的学校。
“我终于看清了。我很后悔没有听妈妈的话,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我于她就像一名拙劣的厨师,我可以准备丰富的材料,把它们满目琳琅地摆置在案上,但是我一样都不会做······”
他来看棉棉的时候,两人一起走在大学的小道上,很坦然地说起曾经的一切。不管怎样,他终于走出了这样一个自己为自己建造的茧。
“棉棉,外面的世界其实很精彩的。人啊,为什么要把自己死绑在一棵树上呢?有大把好的树供我们去选择呢!”
“那你找到你那棵树了吗?”棉棉浅浅地微笑着,她不知怎样形容自己这个笑容。是为毛毛高兴还是淡淡的可惜?
“呵呵,我的大学生活一定会丰富多彩的。我要狠狠地抓回在我手上走失的十几年!”
“那恭喜你哦!”这一句是无比真诚的。
他还是放弃了。
可能这于他是一个好的抉择。
他现在读的专业是汽车修理与维护。
五
子希说,他要去北方。
棉棉问道,为什么?你的学业呢?你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他说,毕不毕业对他而言不重要了。
无法放置的青春,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慢慢地消失。
子希决定去北方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了。可能去北京,也可能去别的地方。他没有告诉棉棉。甚至连他父母也不告诉。这也是棉棉后来才知道的。
也许,去北方对他是一个好的选择。北方没有南方的霪雨,没有灰蒙蒙的天空,更重要的是空气里没有南方城市里充斥着铜臭气味。北方有大如席的雪花。有很蓝的天空。
子希走了。当棉棉送他上火车的时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坚强且执着。那时棉棉就有一种预感,她与子希将面临着一场很长很长的别离。不知道何时会见面。一切都是未知数。
只记得,他走的那天刮着很大很大的风。那风把棉棉的头发吹得一团糟,吹得她睁不开眼睛。吹得子希道别的声音凝滞在空气里,再见啊,再见---
子希走后半年都没有消息。虽然现在通讯发达,但是棉棉还是没有一点他的消息。就像凭空消失般,打电话,电话不通---怀疑换了手机号码;写信,却不知道地址;上网,他自去了北方就再没有上过网---QQ头像永远是灰黑的。
你知道子希去了哪里吗?一名穿着时髦的妇人来学校找到棉棉。她雍容华贵,有一种慑人的气质。我是子希的妈妈,她说。
棉棉说不知道。她不信,反问道,你跟他是最熟了怎么不知道呢?
棉棉强调真的不知道。可是她还是不信。她皱着眉头,棉棉可以清清楚楚看出重重脂粉下她那一双憔悴的眼睛,无神、呆滞、着急。
棉棉心软了,阿姨,我真的不知道子希去了哪里。说实话,我都在找他。
棉棉掏出手机,在她面前示范呼叫子希,但里面很清楚地传来:对不起,此号码不存在,请拨另外一个号码。
她苍白着脸,像一尊雕塑,愣了好久好久,最后还是慢慢地转身离去。落寞的背影,在冬日里显得异常孤独。
······
《务虚笔记》:阻止不住的梦想冥顽不化。
原来这句话是一个叫做史铁生的作家说的。他残疾,没有了一双灵巧的腿。但他的心比谁都灵巧,比谁都坚强。他的梦想比谁都更加冥顽不化。
自子希走后,几乎每天傍晚棉棉都会坚持去校背后的那片小山坡坐上一个钟头。还带上了一本书。之前是史铁生的《务虚笔记》,现在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她陪伴一个颗滚烫的心或者一个高尚伟大的灵魂。
棉棉坚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子希一定会归来的。对,棉棉坚信。
后记:
后来,棉棉得知,老金退休了。他最终做不成教授。但是,在他最后的那节课,他带来一本崭新的《欧美吉他流行风》,让睡在子希上铺的刘健在见到子希的时转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