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3)
叁
炳登想去市里找一找小刀,但他活了大半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西充县城。他想着自己要去出那么远的门,那就跟去美国差不多。他怕自己去了市里,找不到北,迷了方向。
他决定去找二儿子光清。他给贵珍扇了一阵蒲扇,又把小铁哄睡再偏屋地下的竹席上,就取了草帽,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向范家沟走去。到黄桷树下时,他听到背后窸窸索索地响了几声。他叫,花吧儿,花吧儿。他家的狗边从草丛里冒出脑壳,轻轻吠了几下,摇着尾巴撵上他。
还没拢院坝,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就灌进他耳朵。还有儿子儿媳谈笑的声音。他坐在树荫下,敞开肚皮用草帽扇风,打算等他们打完一回再叫老二。他摸出汗水浸湿的烟点燃,看着花巴儿伏在地上伸长舌头喘气。屋里的声音小了些,他就站到门前喊,老二,老二。叫了几下,没人开门。他又喊,淑华,淑华。儿媳妇应了一声,你是谁呀?炳登想说我是你爹,却气短了。他低声说,我是炳登。一个月前,贵珍和淑华吵过一回架。淑华跳起八丈高骂贵珍是“老不死的”还扬言放火烧他们房子。炳登气得吐血,说,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媳妇!
爹,你这么热的天跑我们这来有啥子事么?淑华站在门口,也不叫他进去。光清立在淑华的背后也问,爹你有啥子事嘛?炳登想把小刀的事告诉光清,但碍于淑华也在面前。他转身往院坝边上走,说,老二,你来一下。
爹,你有啥子事再屋里说不好么?偏到这来晒太阳。光清手搭凉棚望了望天。
炳登瞟了一眼淑华,她正踮脚往这边望,支起耳朵听。他就凑到老二的耳朵上哽咽着说,小刀被学校开除了,却没回屋。
怎么会嘛?小刀那么听话的,怎么会被开除嘛。你不要到处去听别人乱说。光清不以为然地笑。
小刀都两个月没往家里打电话了,我去问他同学家的,人家说早就不在学校了,他拿刀拿刀捅人被开除了。眼睛通红的炳登强忍住没让泪水流出来,我去问
啥子女鬼不女鬼的嘛,世界上根本就没啥子鬼。你看人
可是小刀就是不见了呀!你有没有空……炳登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这么大热的天,哪个愿意往城里跑嘛。讲完老二又觉得话讲得不对,补充说,不是我不愿意去,是淑华的妈过几天生日我走不开呀。炳登听都没有听完,转身就走。
爹,你连水都不喝一口就走了么?
炳登老汉没有回头,他揉了揉眼窝,吸一下鼻子,失声地叫道,花巴儿,花巴儿。
午后的阳光还很盛,地面恍如一面镜子,强烈的反光让炳登老汉张不开眼睛。他压低了草帽檐,恶毒的阳光又从草帽的缝隙里刺进来。他索性摘了草帽蹲到三祭河边捧水洗脸。河水荡漾,他想起好多年前,也是这么热的天。他带着光清在这河里洗澡。他一纵身潜到水底,那时候他正年轻,可以在水里呆上两分钟。十岁的光清见他久久不上来,以为他被淹死了,就坐在河岸上哇哇大哭。等炳登上岸,光清就扑在他怀里,抽噎着,爹,我以为你不上来了呢,爹,我以为你不上来了呢!想起往事,炳登就心疼得很,眼泪扑簌簌往河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