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世界
冰冷世界
序曲
在冬天寒夜的细雨中,
她耷拉着脑袋,
沉默地走在迷蒙的街上。
她全身都湿透了,
在刺骨的北风中不住地颤抖。
你会生病的。
我撑着伞在这个陌生女人的身旁说。
但是我没有任何去为她遮雨的企图。
——这是一个习惯了冷漠的年代。
我就是想生病。
她噘着她苍白的嘴说——
我就是要发烧。
——那样,我就不会觉得冷了。
她说完后无故地放肆大笑,
然后,她瘦弱的身影在我的黑色瞳孔中
渐渐远去
我像被打败了一样
独自默默地离开那里
1.冰冷世界之黑色葬礼
9:20的时候,机器人冰凉的铁手掐着我的脖子,粗鲁地把我摇醒。她用那故作热情的声音,像往常一样提醒我:今天是
我以为没其他了,但是实际上多了一条讣告。——神父在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发过来的。神父说,我父亲的葬礼将于今天11:00在东区教堂举行,他是在昨夜凌晨时分长眠的。
于是我有条不紊的穿着衣服,没有一丝着急,也没有任何伤心。要不是昨夜恰好梦到了他,我想不出自己与父亲还有什么联系。
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了他。他躺在洁白的床上,大声地叫嚷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可是没有人理会他,大家依旧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于是他提高分贝,喊着我真的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我琢磨了好久,他喊叫的用意何在。也许他只想在临死的时候,有人和他随便说几句。后来,我发觉他不嚷了。远远地看过去,他僵直的身体一动不动,胸口也没有明显的起伏。这时我知道他真的失去生命了。
现在一醒来,就收到他死去的消息。如果说这也算是精神相通的话,那么只有这一点还能证明我们之间有一点血缘上的关系。
葬礼从上午11:00一直举行到下午3:00多。但整个过程都没有什么人参加,显得稀拉而冷清。我母亲一直到葬礼结束了才来。她说她去月球旅行了,一收到讣告就立刻赶回来,但还是错过了时间。这是一个非常烂的借口。如果她直接说不想来,那我也没有那么反感。那种烂飞船,又慢又危险,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坐的了。人类所到的地方,处处都有终端器。快捷的分子输送机,瞬间就可以送你到任何地方。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谴责的。只要不违反法律,个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应当被其他人尊重的私事。我没有什么好怪她的——她显然也不在乎我怪不怪她。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想学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大家明明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却还要用廉价的劣质催泪药,拼命的逼出几滴可怜巴巴的眼泪。可是教堂里胡椒辛辣的味儿实在太浓烈了,我无所幸免地被呛得涕泪横流。
人类的泪腺早已经退化了。哭丧只不过是几个世纪前的传统。现在大家哭得那么假惺惺,我真觉得恶心。
当我跪在垫子上,一边擦眼泪,一边揉搓着发酸的膝盖。悼词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入殓的时候,神父示意我过去看我父亲最后的遗容。其实一切都拍了下来,我回家去一个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但想到我的脚需要活动一下,所以我没有拒绝。
父亲躺在恶俗的人造花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的脸色是那种发青的苍白,不过脸上凝固着安详的笑容。我忍不住猜他一定死得很安乐。神父提醒我要不要触摸一下,但我断然地拒绝了。
“我不想沾污我即将走进天国的父亲。”我说。我自己也惊讶于自己会把话说得那么妙。
有一个血色头发的少年,也和我地样静静地站在棺材旁边。“这是你的亲兄弟。”神父说。于是我得以认识我的弟弟。他有点胖,个子比我还窜出一个头。除了眼睛有点大,我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当神父为我们作介绍的时候,我们只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客套,没有尝试要了解更多的企图。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在棺材缓缓合上的时候。哀乐还有奏着,葬礼明显还没有结束,可人们却过早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有的吊客甚至已经把缠在头上的黑布条解了下来。他看在眼里,不由得摇了摇头。然后他悲伤地问我:你会哭吗?
我察觉到,那眼里的悲伤比别人要真切得多。
2.冰冷世界之夜的忧郁
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回家。回家也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关在铁盒子一样的房子里,然后听我的机器人保姆唠叨,说什么这个不能吃,那个坐姿不对诸如此类。那永远一贯的语气,以及她那没有温度的身体,让我觉得烦透了。这不是关心,她没有感情,她只不过是按着人们设计程序而工作罢了。
所以我把她遣回家去了,而宁愿独自一个人走在灯光昏黄的街上。
凉嗖嗖的风从海的那边吹过来,我不由得扯了扯衣服,把自己裹紧一点。将近11月了,也许快要下雪了,我想。我讨厌冬季,因为那个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全身像死人一样冰凉,正如我的父亲。
像我这样在午夜的大街上飘荡的孩子随处可见,或踽踽独行,或三三两两。都是无聊而害怕孤独的人们,彼此交错而过,却拒绝去拜交结识。
在安华路的那个街角,流浪的吉他手低声浅唱。他弹着吉他,忧伤地望着遥远的漆黑夜空。他的头发又长又凌乱,我看不清那藏在背后的眼睛。
头往墙狠狠的撞有没有鲜血流淌
往胸口开了一枪只听到空荡回响
十秒之后我开始惊慌为何这样都没有痛感
是不是可能昨晚昨晚我已经死亡
……
我安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听他用吉他制造出像呜咽一样的歌声。他没理我,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末了,他用一个三级的大三和弦,非常美妙。本来一曲忧伤徘徊的小调忽然多了一层悲愤的情绪。我走了几步,将要离去,却又忍不住停下来扭头问:“这是什么歌?”
《人的机器化》。他说。他依旧没有看我,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冒出来的,冷峻而怪异。可不知为什么,我似乎感觉到他的眼眶红了。自然,我没有傻到蹲下去拨开他的头发去求证一下。
我想起不久前在父亲的葬礼上,一个被称为我弟弟的人问我会不会哭。不,我不会,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另类。我和大家一样,活在一个没有泪水却又不快乐的世界里。也许,这个吉他手才是个会哭的人。
我也曾学过几下。但在某一天,我突然把自己的吉他砸了。我被刺痛了,街上任何找一个铁鬼,也不会弹得比我坏。有个铁鬼说:“音乐,不过是几种物理声响的按某种规律的组合。”这个铁鬼说这话的时候颇为得意——原谅我又说脏话骂人了,不过,那些在街上乱逛的自由机器人也活该被人们叫作铁鬼。他们乐于嘲讽人类的一切,包括文明,包括信仰。
我知道他们拥有许多自然人无法比拟的优点。任何一曲谱,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差别,都是标准地按照程序工作。人类,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弹得标准。要是没有了感情,人类就注定要在音乐的领域被淘汰。
你要说我是胆怯了吧?我不否认。我只好把吉他毁了,我害怕暴露出自己的冷漠,暴露出人类的精神瘟疫。我别无选择。我并不能像今晚我碰到的这个吉他手一样,让琴弦流淌出人们已难以启齿的所谓感情。
你来看看夜色,看看孤独的人们。哦,隔膜像墙一样严实。谁又可以推倒它,去温暖另一个的心?他们之所以喜欢把自己置身于黑夜之中,正是因为他们在拒绝沟通以及安慰。
我也一样,只有走在这样的夜里,才会觉得坦然。感觉自己终于被收留了,一个被夜收留的孩子。人类摒弃了霓虹灯,留下一片自然的夜,这也许是人类唯一做对的事。
或者他们都知道:黑夜是人类最后的避难所。
我这样想着,无比悲伤。身后的吉他声,终于渐渐不闻了。
3.冰冷世界之爱情体验中心
这个世界仅仅是貌似自由而开放,实质上它是封闭的。
每个人都是一样。他的肉体就是一扇门,把自己的心关在里面。他们各自像一个孤岛,孤立于茫茫的宇宙和人海之中。
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我说不出这样多愁善感的话。那个陌生人与我素未谋面,他管自己叫星际浪子, 常在不同的星球来回穿梭。
“我喜欢陌生”他说。
爱情体验中心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说那里面可以体会到人类失落已久的爱情。而且,那里面都是陌生人。
梅就是我在那里认识的,她是爱情体验中心的侍者。
“先生,您是第一次来?”
“嗯。”
“那请您走进去吧,走进爱情乐园,你就可以体会到爱情的气味了。”
我抬起头冷漠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MAY,M—A—Y,MAY。我叫MAY,先生。”她显得彬彬有礼,但是我更愿意叫她梅。
“梅?那么……你要我进去干什么?”
“先生,你这是什么话?进去里面才能获得你要的体验,这里是服务大厅。”梅依旧微笑地回答,可是我冷笑了一声,代表我的不屑与敌意。
“那里很假,对吗?”我呷了一口酒,缓缓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举起酒杯,说:“你们安排一个男人与女人相遇,然后一起经历患难,这样就可以擦出爱情的火花。可是那不算爱,你知道吗?——那是性欲。据我所知,这酒就有催情药的成分。”
梅无话可说了。
感情是一个羁绊,人类进化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摆脱了它,就这样一个游戏,是体会不到任何东西的。我说。然后我突然把她拉进我的怀里,捧着她的脸说,要是真有爱情,那么你的发香就是爱情的气味。
我把她带回家去。机器人保姆瞥了她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开了。末了,又兜回来告诉我:你弟弟有找过你。
我关上房门,没有理机器人。她嘟囔着就走开了。
我把梅紧紧地楼在怀里,然后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她不眨眼,直呆呆不知看着什么东西。
你的身体很凉。我直言不讳。
梅看了我一眼,满不在意地说,我是机器人。
我停下来,然后望了她一眼,突然又笑了。对!我们都是机器人。接着在体验中心喝了的酒开始发生作用了,我的嘴不由得凑上去堵住她的唇。
一切顺理成章。当终于累得垮了下来,我们就纵横交错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出神。我在脑袋搜索我的第一个女孩,但是很遗憾,我想不起任何有关于具体的一个人。几个世纪前的一个理论家说过:“男人需要的是女人,而不是具体到某个女人。”这个理论影响深远,如今人类的爱情分崩离析,很的程度上来自其理论的张力。我想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男人连女人都不需要了。我母亲没有为谁怀胎十月。我是个试管婴儿。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以致在父亲的葬礼结束时,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我思想天马行空地想象时,又触碰到了梅的身体。我再一次告诉她,她的身体冰凉。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我是机器人。然后似乎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要是我是一个机器人你会爱我吗?我哑然失笑,没有回答她。
无论谁,无论她是什么人,我都不可能爱上她。我连爱自己都没有把握。
4.冰冷世界之审判
那个叫作我弟弟我家伙一定是疯了。
有一天晚上,他无缘无故地痛扁了一个铁鬼,并把他的记忆芯片取出来毁了。那个可怜的铁鬼二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及体验一下子变成空白。
在法庭上,我再次看见这血色头发的高个子。他毫不在意地站在被告台上,脸上挂着恶作剧般的笑容。受害者脸青鼻肿,头上缠满了白纱布。他哭丧着脸,却挤不出一滴眼泪,相当可笑。人类在生产他们的时候,显然也没有为他们安装泪腺。
我认为这个弟弟下手过狠了,但他一点也没有歉意。我走到他身旁,淡然问他是不是神经线短路了。——这是铁鬼非常流行的问候语。
他晃荡了几下脑袋,不置可否。我显然也不在乎他的回答。我只是觉得自己该上来和他说些什么,你就当是敷衍,反正是那么一回事。说完了之后我想我们之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便转身下去。但他立刻把我叫住。
我的头发好看吗?他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的血色头发的确很好看。尤其是在甩动的时候,感觉那就是扬起来的赤帆,带着他头颅去远航。但是我没有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干嘛非得说?
母亲有来吗?他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驻足,转过头看他。他神情很是关切,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出于习惯,我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不知道。说完之后,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后悔。撒谎于我是可以轻易办到的。大家不就是生活在谎言的世界里,被承诺过的幸福与天堂不过是一种虚妄,但人们偏偏得藉着这个而活。——所以我想我不应该说得那么直白。
法官也是一个机器人,他的脸色苍白而冰冷。铁面无私,大概就是指这种人吧?
女士们,先生们,请肃静!他严肃地敲了几下锤子,声音洪亮。但法庭连四十分贝也不到,哪里会有人吵。显然,这是常规性的程序工作。
我之所以怀疑弟弟疯了不是没理由的。才宣布开庭,律师还没发问,我弟弟就认罪了。律师一堆的控诉词无用武之地,这让他觉得非常委屈。一个人还没出手,而对方就投降了,也忒不痛快的。像是一出戏,还没上演就失去了发展下去的动机,让人一下子觉得一切皆显多余。
神父认同我的观点。他就坐在我前面,我可以清楚无误地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毫无疑问,他是疯了,他说。
或者所有人都会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于他们而言显得无关痛痒而已。他认了罪,就可以算是把自己的一生都埋葬了。他会被遣送到遥远而荒凉的小行星,像个石器时代的奴隶一样,用着最原始的工具在那里开垦,以开拓人类的版图。一辈子别指望再回来了。那意味着他将失去这无所事事的空闲,失去这富足平稳而又沉闷的生活。
估计法官是被气得短路了。有那么一两秒,火星从他的口中溅出,嗡嗡之声大响。他用异样的声音问他既然知罪,为何还恶意攻击一个素不相识的机器人。弟弟看了我一眼,我眼睛也盯着他,却显得无动于衷。
他碍眼!弟弟说。他的神情相当嚣张。
神父的求情没有丝毫作用。他是个好孩子,神父说。但跟一个绝无感情可言的机器人求情,无疑是件相当滑稽的事。法官就像没听到神父说话一样,按照程序宣布收庭。一切已成定局,神父急得大声呼喊。
他是个好孩子!如果要审判,我们才是真正的有罪!神父说。
我也觉得我们有罪。只是当所有人都犯了这罪,那它就会被人们宽囿或者忽略。
5.冰冷世界之母亲
神父不厌其烦地要求我去教堂做祷告。
只有父能够救赎我们的罪。神父说,我们只有藉着伟大的父,才能到天国那里去。我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并不信主,我什么都不相信。但神父在这个时候显得锲而不舍。隔三五天,他的声音就从保姆口中冒出来。直到有一天我的机器人发生故障了,我才得以有一个清静的日子。
星际浪子再也没出息有任何音讯。我可能是害死某一个人的凶手。这是他给我最后的留言。我看得莫名其妙。我虽然不是好人,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人。要是冷漠无罪的话,那我就是一个安分守纪的人。不过我也不在意他怎么说。
也许在我机器人故障的期间,他有与我联系。不过后来,就真的断了。一切都回归于虚无,像从没发生一样。
他说去爱情体验中心的都是陌生人,也并不见得。有一次我去找梅,我与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她不是谁,正是我的母亲。当然,严格来说,我母亲也不过是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但从这个意义来说,那世上又有谁是你不陌生的?
梅当时好奇问我是不是认得她。我点点头说,认得,她是我母亲。
不过梅马上否定了我的话。她是个机器人。
她当然是机器人,甚至比机器还机器。她毫无感情可言。在父亲的黑色葬礼上,我没有看到她这妖媚的身影。她连伪装也不需要,一身时髦轻佻的打扮,仿佛参加的是舞会。她一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在乎。这世界每天都有人死去,我们要是都为此悲伤的话,那活着有什么意思。她这样说,好像她现在活得很有意思的那个样子。
要是她那天到法庭的话,也许弟弟就不会赌气了。
她当然是机器人,只有机器人才会有那样操纵自如的笑容。那个男人是谁呢?我并不晓得。她朝我挤了一个笑,裹在男人的怀里说,见到我很高兴。然后祝我在这里有个好时光。我说我希望她也一样。然后,我们各自和自己的伴侣走了。
梅涨红脸和我吵。她是一个机器人,一个仿真机器人再先进,也不至于先进到会生孩子的地步。机器人生孩子无疑是件荒谬的事情。梅说,她真的是个机器人,和我一样。
我无意去争辩我母亲。我只是徒然一震。我终于明白她的身体为何如此冰凉,为何那天保姆不吭一声,不像往常一样嚷着要检查女人身体的健康状况。她没有骗我,可我一直把它看作开玩笑。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铁鬼!
我突然吐了,一地污秽。——我居然和一个机器人做爱,并且乐此不彼。
时为12月14日。街上纷纷扬扬飘着大雪。我提着一虚北方佬很喜欢喝的烈酒,走得踉踉跄跄。灌到肠子去的酒产生的灼热难以抵御寒冬的冰冷。猎猎北风刮得脸尖锐地疼痛。到处都可以看到分子输送机的终端器,只要往里面投一个硬币,就可以马上到家里了。可我没想过要回去。
我确定那不是酒精所产生的幻觉。我的确听到了婴儿的啼哭,稚嫩而又无助的,声音很高很尖。在茫茫的街道上,我隐约看到了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穿过。孩子就在她的臂弯里哭。可她僵硬的神情没有要哄孩子的企图。她只是机械的迈着一种不疾不徐的步伐。
是机器人吧?我想要是她是孩子的母亲,不至于对孩子的啼哭无动于衷。
我不由想像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从试管中孕育出来的一颗XY型的受精卵,在机器人的照看下,慢慢长成一个胚胎,长成一个没有父母关爱的孤独孩子。接着,再慢慢地长大。而在那没有记忆的儿时,也许也曾这样,在一个刮着阴风飘着暴雪的冬夜里,被一个僵冷的机器人保姆卡住身体,走向一个没有明天的冰冷世界。
我冷,我想。
6.冰冷世界之洗礼
我想我病得不轻。脑袋疼痛得像要裂开。时而觉得昏沉,时而觉得房间的一切东西都在疯狂地旋转,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不用我的机器人来判断,我都知道自己感染了风寒。——只有疯子才会在午夜的大雪里漫步。
梅说,自然人已经完全依赖于机器人了。只要没有机器人在场,自然人会把一切事情弄得糟糕透顶。但没待她唠叨完她的长篇大论,就被我撵出门去。
你最好给我滚远些!
我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有气无力。我太虚弱了。我想起触摸到她身体那种冰凉的感觉。她像一条死蛇,有着一种让人恶心的光滑。——说不准,她真的是用死蛇或者死老鼠做成的,污秽的碳水化合物。!她美丽诱人的外表并不匹配她卑贱而肮脏的本质。难道不是吗?
我的机器人保姆是一堆用油漆处理过的废铁,其制造材料和智能性都低级了点,但其与真正的人的区别,一目了然。至少,做爱的时候不会让人联想到自己的生殖器插进像垃圾袋一样的子宫。并且这几天我的机器人还寄放在维修站,给人叮叮当当地敲着,也不见得我就无法独立地生活下去。我只是病了,故意惹的病。
这样想着我觉得有点晕眩,脑袋摇摇晃晃,重重地撞在墙角。我欣喜地感觉到来自身体的巨大疼痛,用手摸到的是一片鲜红的血渍。站在镜子前,迷迷糊糊地看到自己鲜血淋漓,显得狰狞而恐怖。于是毫无来由地咧着嘴对着镜子笑了。
室内的暖气给我开到40℃,我还是双唇泛白,身体不停地颤抖。一直觉得很冷。
隔壁的老头子终于死掉了。轰隆一声,把我们之间的那幅墙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我在近于无意识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他的机器人从窟窿里探出半个头,告诉我他的主人已经粉身碎骨了。我虚弱地朝他点点头,想不起老头子是什么模样。他自杀过很多次,但都没死成。有一次割腕,血放尽后给机器人送到医院又救活了。我仅是在那个时候见过他。之后我的保姆老向我报告老头子又采取行动了,但我只淡淡地说,让他死吧。
那是一种悲哀,如果活腻了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老头这次做得彻底,一颗炸弹让自己变成若干块血肉模糊的碎片。没有人能够阻止他放弃这沉闷无聊的生活。
我以为自己也要尾随老头子而去了。思想陷入一种莫名的混乱,就像那颗仁慈的炸弹一样。许多想不起或被忽略的人和事又一并涌上来,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的无序的壮观场面。想起在父亲的葬礼上听到的悼词,忽然间又好像是为我而念一样。当当的丧钟和着雪夜婴儿的呱呱哭声,像时光一样旋转着从左耳穿过右耳,又痒又痛。身体好轻,我几乎要飘了起来。嗯,我看到老头子了,他模糊的轮廓正在无边的漆黑中消逝。嗯,我也飘起来,我要死了。
后来神父抚摸了我滚烫并受伤的额头,告诉我是他把我抱起了。他要和我用输送机一起去医院。他称我为孩子,要求我虔诚地向万能的上帝祈祷,祈祷他进入我的生命,赐我以平安和幸福。神父说,藉着父指的路,我们必可到达天国。我想问神父,天国是什么样的?那里的人在路人遇到会报以温暖的微笑吗?上帝会用爱眷顾他的每一个子民吗?那里的人会不会像坐牢一样孤独地困在自己的房子里?……
可是我无力说出一句话,连嘴唇的翕动也不明显。脑袋是一片瘫痪的状态。
父是什么?他在哪里?在我们都在遭受折磨的时候,他可曾为他虔诚憨厚的仆人显灵?不,他没有!他是个冷静的观看者,阴着脸在一旁偷笑。如果我接受他们的洗礼,那会不会是一种堕落?
黑暗中没有一个先知来为我指路……
7.冰冷世界之多事之秋
我的病虽重,但过两天后就没大碍了,只是孱弱了点。神父说,这是多得父的庇佑。对此我不置可否。
偶尔会去逛逛他的教堂。有时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随手翻翻我一直没读完的《圣经》。有时看他们做祷告,听他们唱赞美诗。神父说我还不够虔诚。可我没说过要皈依我主。我之所以会这么做,多半是因为无聊。——星际浪子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雪一直在下,我不知道它有无停过。我除了去看神父,我还能去哪里?机器人总是在我每天醒来时及时告诉我,外面又是一个风雪咆哮的鬼天气。
神父告诉我,原则上教堂不为自杀的死者举行葬礼。后来人们不知怎么又宽容了我隔壁的老头子。当然,可以想象参加葬礼的人依然寥寥无几,如同我父亲的葬礼一样。我也拒绝了出席,没有任何理由。我不想去,就是这么简单。也许我在拒绝表演虚假。
有一个陌生人邀请我去一个我从没听说过是星系。他告诉我,那个星系的人还在懵懂地生存着,像我们中古时期一样,他说没有任何称得上先进的设备及武器,甚至还没有进入机械化生产的时代。基本上,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时候,也会有他们所谓大规模的战争,可能仅仅是为了一寸微不足道的土地,可能是为了一个有着美丽容颜的女人,显得相当可笑。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的生活相对我们而言,具有非常大的研究意义及参加价值。
不过我的机器人告诉我,这不过是一个恶作剧。要是我真的到达那陌生人给我的坐标,我看到的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宇宙。我承认对于这样的描述有点心动。要是真有这样一个世界,并躲在其中的话,那不失为一种幸福。看看我们现在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这样的世界不可能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要是有个这么落后的地方,早就变成我们的殖民地了。
有一件事需要提的是梅常冒着风雪经过我有的家门。有一次我看到她了。她就站在我家门口,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按门铃。后来又不舍地缓缓离开。我在里面看着监控器,无关痛痒。
她是一个机器人。我的保姆说,奇怪的是她拥有一颗自然人的心脏。由种种的迹象表明,她那颗心已经许给主人了。
自然人的心脏?我觉得我的保姆真该死。要是她的嘴多缝几个螺丝,我就不会知道让人如此难堪的真相。她是有着血肉心脏又怎么样?还不是机器人一个!我恶心死了,她那种冰凉的身体。
后来梅终于敢敲我家门的时候,是籍着给我送消息的借口来的。她说我母亲精神分裂,将要被遣送到火星去疗养。她没说完我一把关紧门。那个女人疯了关我什么事,而且一个人疯了又有什么要紧?送去火星又怎样?——最好是连她一并送走。
没多久神父又来找我。他带着一条白色的狗从我房子里冒出来,然后一话不说就给了我一封信。我满是疑惑在打开,鲜红色的字体在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我弟弟的遗书。
神父满是怜爱地抚摸着那条不知什么品种的狗,轻声告诉我:你母亲也收到了一封,接着,精神便失常了。她昨天已经去了火星。——这狗多惹人疼!你弟弟留给你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1月13日!
关于1月12日晚上,我并不能想起是否做过什么梦,尤其是带着预兆性的。可就在昨晚,在遥远的星际,一颗小行星在漆黑的夜里冒出一朵巨大的火球,无数或若干个自然人灰飞烟灭。甚至,连行星自身的轨道都震偏了。而我,却毫无知觉地睡死了,在次日的早晨依旧若无其事的醒来。
我牵着狗走过雪地时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来自心脏的尖锐刺痛。那是从没有过的事,我不知所措。脸颊滑过两道滚烫的暖流,痒痒的。我摸了一下,湿湿的。
8.冰冷世界之遗书
哥哥:
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的对不对?我想我确实是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在父亲的葬礼上,我终于遇见你了。你是如此平淡而冷漠地面对父亲的死亡。要是没有被那胡椒呛着,你会掉眼泪吗?我问过你的,可你没有给我答案。
我早该想到的,我应该早就想到你会保持你一贯的态度,我企图靠近你的企图是多么的可笑。你连理都没有理,仿若我并不存在一样。
我以为一头的金发会引起你的注意,可是你没有。你只关心自己心里糜烂的忧郁和寂寞,你不是一个愿意付出的人。我惹事生非,以为你会来管教我的,可你没有,你充耳不闻。直到我把一个铁鬼揍到差不多死了,在法庭才见你一面。我多想你狠狠骂一下我,那样的话至少会让我感觉到还有人关心我,可你显得无关痛痒。哥,你再次让我失望。
母亲呢?她有爱我们吗?或者说,你有爱过她吗?她为什么要在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才来,为什么还要穿得那么妖冶?她以为是参加舞会吗?我想走过去叫她一声妈妈,但我忽然觉得无比生硬而拗口。因为我从未曾练习过。哥,你呢?为什么,在我被审判的时候,她也不来看我一眼。哥,我们是她生的一块叉烧吧?
你可能还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他生前有找过我,他说他很忧伤,可我就像你的性子一样不甚理会他。他有抑郁症的,重度抑郁症,像许多闷闷不乐的人们一样。后来他便死了,笑容相当安详,因为他吃了一种安乐死的毒药,因为他不再受这冰冷世界的折磨。哥,你并不知道这些对不对?今天我有幸,将会像父亲一样告别这生活。
哦,我的那条狗,它叫小白,是我的好朋友,请你帮忙好好照顾它。它曾像一个孩子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季节。当我求你了。除了它,我再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也许你近来一直在搜寻星际浪子的足迹。但是你不会再有他的消息了,因为他今天就要去见上帝了,如果他灵魂还算纯洁的话。梅是个完美的女人,以为你会喜欢的。她拥有机器人本身所固有的优秀体质和美丽的身体,同时又兼具人类特有那颗善知冷暖的心。我以为你会爱上她,以为你从此会过上美好的生活。可是我失算了,你对人造品的厌恶是我始料不及的。
哥,你好好地生活吧。这个星球更冷,我得去取暖了。幸好我带了个极具威力的弹头,今晚将解放我自己,以及被这丑陋世界所奴役的其他人们。
嗯,哥。永别了。如果你看到夜空中一颗星星特别闪亮,那一定是那场埋葬我的熊熊烈火。
【编辑按】
这篇小说让我想起我很喜欢的一本杂志,叫《科幻小说》,还记得以前每一期都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冷落了科幻小说这样一种同样可以很好表现主题的方式。不管到哪里,在时间河流的哪里,在哪个星球,只有来自人与人之间的关心,才是我们最后的家园。
编辑——呼呼洁
10.23.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