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河,一首古老的长诗
西南大学育才学院 李金福
那条丹江河流淌在苗岭的腹地上,曲折而温柔的穿过一片片森林和众多的重山峻岭,像是苗家姑娘腰间上的那条银项链,弯弯的向远方流去。河两岸到处是苍白的翻卷石崖,成片的随风拂动的林草和翠色的毛竹,山的影子像结实沉重的卵石搬沉在水底。这是条默默无闻的河流。我故乡的这条河实在是条寻常的河。你见到过众多的大江大河之后得出这种印象当然不是偶然的,当然不是因为你熟悉它,更不是想要故意轻慢它的缘故。实际上我热爱丹江河。我喝过丹江河的水,吃过丹江河的鱼,我像条泥鳅一样在丹江河里游来游去,清凉的河水长久的滑过我的肌肤。我曾坐着一只橡皮船在丹江河的源头漂流而下,直到它汇入另一条名叫巴拉河的大河。那回漂流,河中的砂石擦着船底,发出沙沙的回响,船四周尽是激荡的波浪和旋转的水涡,河边水车的影子,两岸田畔的村寨以及山野的静寂混和着飞溅的水花都一起扑进舱来。那回漂流朋友们在船上大声说笑,粗野的逗弄在河边洗衣的妹子。有一位朋友坐在船尾不停地唱着歌谣并使浑圆的太阳一直在满河的歌谣上面漂浮。我熟悉丹江河,我想。我自以为熟悉的那条河。它开始由西向东流淌,中途向南流,后来我站在丹江河岸那个拐弯的地方,还以为它只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河,望过去,对面一道山峰壁立,连绵数里,这边则一片平坦,河湾深处那座名叫丹江城灰蒙蒙的。那里有林立的砖楼和宽阔笔直的街道,还有横跨河岸,多彩美丽的风雨桥。高耸的烟囱飘出烟雾,结成城市上空的云朵。当然,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座巍峨年轻的城市原是建筑在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地基上的,古老的先人们曾在这片异常荒蛮的土地上往来游走,与我们拥有同一方天空,谁敢相信呢。他们自然是溯河而来的,试想那时的河水会是什么颜色会有什么气味呢?那时候河里的鱼会是什么样的形状呢?
我站在河岸,眨眼间觉得丹江河变成了一条陌生的河。
那天太阳很好,黄黄的阳光使秋后的天气变得明净温暖。我想如果那天下着绵绵的细雨那也许更好一些,那会有利于延长思绪。那天我走在丹江河边的丹江城内,离开宽阔的街道之后就一直在弯来拐去的小巷里行走。走过了一座小石桥,跨过了一条溪沟,爬上一座小山丘后,走进了一栋被遗留下来的房子里。那是一座旧木房子。在那里我看到了那些掘自丹江城地下的先人的遗物,它们一件件排列在展览厅内,身上落满了灰尘,发出酸酸的气味,那是一些陶器和青铜器,外加一些木壁。那些陶器形状奇异,有着罐壶之类很熟悉的和土炮之类很生疏的名称,它们遍体褐黑,绘满了暗红的山河明月的彩纹。那些青铜器则多是剑戟和箭簇,上面长满了灰绿的铜锈,像是一层厚厚的尘垢,磨钝了一切掩盖着一切。后来我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块状如薄饼的石壁,它安静的躺在我的手心里,像琥珀那样透明,沉甸甸的,压着我的掌纹。石壁的中心有个圆洞,光润的壁面上布满了精细的线条,互相交织成千百规则的菱形。那时我把石壁轻轻的举了起来,偶尔从壁心的圆洞里出去,发现窗外的丹江河正静静的躺在阳光下面,遥远的如同幻景。
那时候丹江河远远在那里无声的流动着,清凉的水草气息夹带着淡淡的腥味正隔着城市随风飘来。
那只船原来只是一只小叶舟,静静的躺在那里。
现在丹江城这座山城包括那些纵横的街道和高楼林立的建筑,像从未存在那样无声的瓦解并消失了,阔达的盆地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灌木和丰茂的茅草。有一大群鸟在草丛中随意的飞起飞落,地里落满了鸟的影子和鸟的叫声,那些鸟是白鹤。那时候丹江河周围的荒山上春笋般长出了成片的林木,一棵棵古老的大树耸立在山岗上,枝叶翼展开来,遮蔽了天空,每棵树上都爬满了纠缠的野藤。看上去,原始的莽林中没有人迹和大路,只有细如游丝的小径在山岭间弯来绕去,上面落满了野兽的粪便和蹄印。云朵开始不停的从天边移来,无比轻盈的飘过盆地,一团团悬浮在沉静的河面上。那时候一切都处在无需言语的自然状态之中,河水是那样洁净那样清碧,河中的鱼多如蚊虫。太阳升了起来,雾升了起来,然后又都飘散了西落了,季节像流水那样不住的流动。只是在极偶然的一个黄昏,阳光均匀的涂满了河面,水纹开始像琴弦那样波动的时候,一种完全陌生的声音从河的下游升了起来,飘了过来,覆盖在阳光和水面之上,那是人的歌声。随后那个人和那只独叶舟就在河湾里出现了。那个人唱着歌,双手划着木浆。那船只慢慢的傍着河岸前进。那个人唱歌的时候是不会感到害羞的,他只管凭着兴致唱下去就是了,他只管让河中的鱼,河两岸的崖石,树木,鸟兽及山脉听着就是了,他坐在田野上,在风雨桥上,在河的对岸边高高兴兴的唱下去,渴了就俯身捧一口水,然后抬头看看落山的太阳。那时候丹江河及两岸山脉都听着他唱,在他面前徐徐展开。那块灌木上歇满了白鹤,丹江河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就在太阳落山的同时,我们的先人终于止住了歌声,走上了归途。
随后丹江河畔便有了人烟,有了村庄。那个往昔的村庄是个朴素的村庄。栋栋茅屋坐落在坡脚下,盆地里开出了块块玉米地,荞麦地和稻田。庄稼生长起来,在盆地里慢慢的成熟。玉米、荞麦和稻谷在不同的季节里飘散出来的香味滞留在空气中和河面上,感染着整个河流和村庄。白天的盆地里已经随处可见晃动的人影,人们劳作在田地里,手里拿着农具,风温情的拂过他们的面颊,吹起他们的头发,太阳将他们的影子一个个的投在泥地上。他们会成群结队的走上山去又走下山来,肩上扛着刀枪弓箭猎物和成捆的柴禾。有时他们徘徊在水边打渔,用力撒开用藤蔓棕绳编织的渔网。那时候盆地里已经人丁兴旺,歌声在节日里汇成宏大的合唱在丹江城上空回响。每逢黄昏,每一栋茅草房顶上都会冒出迷人的炊烟,女人们纷纷走出屋来,提着顶着水罐去河边汲水。那些女人全是些丰腴的女人,那些水罐全是些粗大的水罐。那些水罐随同女人立在河岸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和着清幽的水光照亮了它们身上的图案和花纹。
那些神秘总是让人感到意外。城市里所有的房子都可以编织一个个神秘的故事,因为它的错落有致,也许这正如人们所说,它是装满了丹江人的化石的,况且这个地方没有出现什么不祥的征兆。因为这里是块神秘的地方,风微微的吹着,太阳连连地爬上东山,将丹江河两岸的草木照得一片金黄,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里的天气早上阴了会儿可不久又晴了,太阳从一片云层后面冒了出来。按说这里的天是有着形状的云,它是在那儿,像座褐色的小山丘似的,也不知是几时飘来的,从何处飘来的。可太阳还是从它里面钻了出来,并不再钻进去,那座云也就很快的飘走了。另一个奇异的现象是这个古城的上空飞来了一群白鹤。这群久违了的洁白的鸟儿在傍晚时结队从丹江河上飞过来,在丹江河上空低低的飞翔,不住的盘旋,使得人们最初误以为是谁撒了传单,它们是漫天翻飞的纸片。但是天黑以前它们留下一长串咕咕的叫声飞走了,消失在河湾的深处。那天夜里人们很感兴趣的谈论着那群白鹤,觉得稀奇。他们有的从来未见过白鹤,更不知道丹江河原本还是这种鸟儿的故乡。他们谈着谈着,觉得又蹊跷又好玩,况且那些鸟儿又那么好看,那都是些吉祥的鸟儿呵。人们隐隐的感到或许会又有什么好运要降临了。
那天晚上,人们在这座古城的古道上漫步,发现一股飘渺的雾将整个城里淹没了。雾蒙蒙的滚滚的升起来,直窜入晴朗的夜空,满天的星斗看上去像是无数渴望的眼睛,在蒙眬中盈着喜悦的泪水,接着雾气就把整个夜淹没在一篇宁静之中,路边的草儿水淋淋的沐浴在一片晨露中。第二天太阳又从濛濛的雾中升起来,透亮着丹江河这明亮清澈的河水。
丹江河除了这遐迩闻名的丹江古城之外,它河岸两边居住着无数美丽的苗寨古楼。我喜欢四处游走,看不同地方的人和景。对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更是有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心中一直有挥之不去的怀旧和古典情怀。丹江河畔的苗寨,或许就是最好的注释。当我漫步这些苗寨时,高高伫立着的黝黑的木楼,蜿蜒铺展的青石板路,错落有致的青石台阶,还有那挂在廊檐上金黄的玉米,沾满着泥土的气息,带着清淡的酸菜鱼香味和浓浓米酒香味在丹江河畔的上空飘扬,却是另一种景致,另一种魅力。这里的路承载着历史的脚印,路面上的凹陷,斑驳着写满了亘古的往事,它们曲曲折折,向前伸展,像涛涛远去的丹江河水。也许每一段流域,每颗石头,每一个被岁月和丰腴剥蚀的苗寨。每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巷都书写着一个故事或一个古老的传说。丹江河,一首绵古的长诗,不是因为它那涛涛的流水,更不是因为它那清澈可口的纯度。而是因为它的古老而沧桑,因为它那自然而朴实,因为它那神奇悠远而漫长,使我穿越了时空,仿佛进入了一个最质朴最纯净的世外桃源。
每当走在丹江河畔苗寨那些悠长的小巷里,我觉得鞋底和着青石板有力的碰撞,清风吹来,脚下就像一串随风中拨弄的风铃,奏响出美妙的音符,在小巷久久回荡。这条条无名的小巷都是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成为悠长寂寞的巷子。此时,让人心中所有的烦恼顿时化为乌有,有的只是缓缓上伸的舒缓平静。在巷子的深处,看着一座座干净的吊脚楼,它们有着百余年的历史了吧,青苔不甘寂寞地爬上屋檐,长长的窗沿上,那精美的雕刻,细致的花边,显示着苗寨木工技艺的巧妙绝伦。让人感受着岁月的凝重和古朴的风韵。据了解,这些小屋是祖祖代代流传下来的,看着它们我有种满足与自豪。在这里仿佛翻阅着一本线装的渗透着油墨香味的历史散文书,就像阅读枝叶茂密的千年古树,就像穿越时空,梦回秦汉山坡上那一座座家谱碑。记事碑注释着一个部落和民族发展的痕迹。
从河的此岸走向彼岸,一只猫和一条狗依然在门前安然熟睡,我轻轻地走近它们,生怕把它们的美梦惊醒。静静地离开,把它们的恬静和安详带走,夕阳余晖暮色把这个藏着深山的木楼群落包裹成一片春色,一幅浓烈的水墨画展示在我面前。此时,丹江河岸的生机也在袅袅炊烟和微弱的灯光中慢慢舒展,突然间有种舍不得离开的感觉。也许在这之前很久,我们的先人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整年忙着种地,狩猎和打渔,忙着繁衍子孙。他们的后代已经发展起来,丹江河两岸零零散散的都是情歌、酒歌、渔歌、炊烟和村落。这就是家园的意思了,从丹江河出发,整条丹江河已经成为我们的家园,人们住同样的茅屋,穿同样的服装,讲同样的语言,种同样的庄稼,乃至喝同一条河里的水。他们就那样生活下去,就那样唱着先人唱过的歌谣,跳着先人跳过的舞蹈生活下去,唱着跳着他们的容颜固定了下来,不管走到哪里,一望便知是丹江河畔的人,甚至他们痛苦哭泣或纵情大笑的声音里也融化着丹江河的水韵。一切看来那样平静的时候战争却降临了。一支强大的清兵侵入了丹江城,掀起的寒风夹带着一片沉重的阴云。丹江河畔在阵阵凄厉的号角声里开始飘动密如飞蝗的箭矢,剑戟和头盔在天空下闪亮,房屋成片的倒塌下去,烟尘冲天而起。那时河畔里暮色苍茫,呐喊声和兵器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构成宏大的乐章,暗红的血流则肆意切割着混战的人群。寒风吹来吹去,明亮的火焰像飘扬的旗帜。人们倒下去后,像割倒的茅草不再站起来,日后则化作了泥土。而丹江河畔的山峦乃至丹江河水不论当时还是将来都依旧悄然屹立悄然长流下去。那时候,那片飘落在河里的落叶不再停留在河边的沙滩上。
我每当站在这里,在我的思绪中,如果能拥有一个彼此相爱的女孩,住在这样安静而古老的村落里,望着这条涛涛远去的河水,慢慢到老,直到最后一抹夕阳在天边沉去,河畔开始沉静下来……我想这也许就是生命里最美好的光阴了。然后,挥了挥衣袖,把脚留在这里,而心在远方漂泊。丹江河,您是我的故乡,您是我灵感中一首古老的长诗。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文字去将你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