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风车
四月的天空是那么明朗空灵,山上的空气中浸润着安详平和的气息,纤尘不染。柔和的阳光缓缓倾泻下来,像水一样,冲走了这片土地上的浮躁与喧嚣。扎根于此的草木鸟兽,在这暖融融的洪流的温润中活出一种安详恬淡的姿态,日复一日,连呼吸也调成了熨帖的节奏。
冥火在这样温润的空气中燃烧得更加旺盛,纷飞的冥纸像六月的棉絮一样飘满山间。叶恒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灼热的火焰让他热得汗流满面,滴滴澄澈的水珠从他额头上缓缓流下,顺着眼角滑过脸颊,一滴一滴重重地打在膝下的泥土上。浓烈的烟雾在火焰上方弥漫着,模糊了叶恒眼前那方颓圮衰落的坟墓,影影绰绰中,一个青涩玲珑的轮廓在弥蒙的烟雾中逐渐变得清晰,慢慢地,形成一个完整的样貌。那是四岁时的他,和母亲一起行走在喧闹拥挤的集市上,柔软的小手紧紧牵着母亲粗糙而温暖的手。母亲在摊前和摊主讨价还价,叶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摊前摆放着的五彩缤纷的纸风车。
“多少钱一个?”
“十块钱。”
“你抢钱啊?一个纸风车卖这么贵?算了,不买了。”
母亲转过身,强硬地拉着叶恒的手往回走。那时的叶恒尚未懂事,并不知道这是母亲杀价的方法,他倔着不肯走,坐在摊前的地上大哭起来。叶恒响亮而清脆的哭声像一把聚焦镜,聚拢了周围零散的目光,路过的人用戏谑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一幕,母子两人不堪的形象突兀地展现在这个简陋的戏台上。母亲看了看叶恒,又看了看四周,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行了行了,我买了。”
母亲将一张破旧的十元纸币掷在摊前,随手抓起一只白色的纸风车,拉着叶恒的小手离开这个气氛诡异的地方。叶恒拿过纸风车后,脸上立刻露出满足而略带傻气的笑容。但是当他看到母亲余怒未消的样子时,他立刻沉寂了下来,嘟着嘴静静地跟着母亲的脚步。
母子俩手拉手行走在这条斑驳破旧的水泥路上,大小悬殊的两个身影渐渐湮没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时光潜藏在阳光中氤氲着每一寸土地,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们,他们的离愁别绪,喜怒哀乐,全都密密匝匝地铺陈在这片细润的土地上。生命中的生离死别像一张密实的大网,将世人牢牢地裹挟其中,他们无法逃避,无处躲藏。这张密实的大网过早地缠绕住了叶恒孱弱瘦小的身躯,他注定要在这跌宕起伏的成长过程中独自承受着人世间最为沉重的悲欢离合。
叶恒坐在天井下吮吸着肉肉的小手指,母亲在里屋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幅黑白照片。这幅照片叶恒再熟悉不过了,从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一刻起,这幅照片就深深地印刻在他那幼小单纯的头脑中。照片中的男人长得眉清目秀,眉目间透着沉稳庄重的气息。高高的鼻梁下悬挂着一张时常保持微笑的嘴,他的鼻子和嘴巴之间没有任何胡渣,给他清癯的脸平添了几分俊朗。他的眼睛不大,却常常闪烁着自信的光亮。年幼的叶恒在母亲教他说话时懂得了这个男人叫做“爸爸”。这个清癯俊秀的男人在他出世之前便离开了他,而男人究竟是因何而去世母亲却一直不肯告诉叶恒。幼小的叶恒在未涉人世之时便要承受“死亡”这两个过于沉重的字眼。
一年后,母亲再婚,和一个长相粗犷的男人。男人带来了一个年龄与叶恒相仿的小女孩。从男人入驻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叶恒就注定要沦为一个卑微的配角。男人并不喜欢叶恒,在他第一次见到叶恒时所露出的僵硬的笑容中,叶恒便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那时年纪尚小的叶恒还不懂得人世间的伪善与险恶,他只是觉得委屈,因为自男人入驻这个家后,每次母亲买来的新玩具总会被男人拿去给小女孩,而叶恒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其实小女孩的心眼并不坏,她常常将自己的玩具偷偷分半给叶恒,但是当男人看到叶恒玩着小女孩的玩具时,他便知道了其中的端倪,而后便对叶恒破口大骂,并扬起手做出要打他的姿势。那时尚未养成倔强性格的叶恒因为惧怕,只能屈服于男人的淫威,他哭着鼻子将玩具一一交出,心疼得仿佛在割舍自己的血肉。
“你哭个屁啊?!这些玩具本来就不是你的,你拿了还他妈的有脸哭?”
男人夺过玩具后重重地扔给小女孩,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指着惊魂未定的叶恒说:“你以后要是再敢拿我女儿的玩具,我就打死你。”
叶恒战战兢兢地点点头,在男人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站在男人身后的小女孩,她那乌黑水灵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濯濯欲滴的泪水里透着一丝隐秘的哀怨。
这就是童年时叶恒对男人和小女孩的所有印象。男人的言谈举止与小女孩的举手投足,全都浓缩在那个冷峻的背影和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
叶恒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细雨如织的下午,他和小女孩在玩游戏时电脑突然死机,小女孩伸手去拔电源,却不慎触碰到了一根裸露的电线,一个幼小的生命在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叫声中顷刻间灰飞烟灭。坐在一旁目睹此景的叶恒被吓得大哭起来,这惊悚的一幕也从此在他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在青涩的成长过程中,潜藏在他内心深处慢慢发酵,最终演变成每天晚上令他惊蛰的梦魇。
时隔十二年,叶恒早已记不起小女孩在那天下午是如何被送去医院,而后又是如何下葬的。但他异常清楚地记得,自小女孩死后,男人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便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尖利。那时的他还无法知道,这尖利的目光中藏掖着的,究竟是仇恨,是怨怼,还是什么。
男人一直坚定地认为,是叶恒害死了小女孩。尽管事后经警方查明,小女孩的确是自己不慎触电而死的,但男人就是那么执拗地一口咬定,一定是叶恒出于嫉妒而害死他的宝贝女儿。年幼的叶恒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男人对他有如此大的偏见,为什么母亲要顶着街坊领居的闲言碎语与这样一个男人成婚。
多年以后,叶恒在书上读到李清照晚年的故事,当他读到李清照再婚后那段坎坷的命运时,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在李清照那段坎坷的生活中,他隐约窥见了母亲相似的遭遇。一种出离的愤怒在他的身体中愈燃愈烈,慢慢蒸腾至心头,充斥了他整个身体。他右手紧紧攥着的拳头在桌子上剧烈地颤抖着,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但他毕竟是后知后觉,贯穿他整个成长过程的家庭纷争已经随着时光的洪流悄然淌过,如今他的怨怼,他的愤恨,只能化作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叶恒从来没有叫过男人“爸爸”,其实也不需要,因为他几乎没有和男人说过话。十岁那年,一天放学后,他因为去池塘捉蝌蚪很晚才回家。夜色昏沉,昏黄的路灯将道路照出一片影影绰绰的橙黄色,晕出一片迷离的景象。叶恒捧着满满一盆小蝌蚪,小心翼翼地走回家。他像捧着生日礼物一样开心,可是心头总会时不时掠过一阵莫名的担心,或者恐惧。他是在担心受人责骂吗?是担心母亲的责备,还是男人的呵斥?可是,这却又似乎说不通——母亲从小就没责骂过他,即便他犯了再大的过错,母亲也只是用平和的口吻向他讲道理。而男人,他又有什么资格斥责他呢?叶恒想不清楚,也不愿再去想,他看着盆里满满当当的小蝌蚪,开心得像一只成功偷到食物的小老鼠。这个时候的他,哪里会知道往后会产生怎样的波澜。
推开那扇陈旧厚重的木板门,穿过玄关,叶恒一眼便看到男人正襟危坐在饭桌旁,脸色铁青,而母亲,则在正厅里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母亲看到叶恒回来,脸上先是露出欣喜,而后却被惊讶所替代。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急死妈了……呀,你上哪捉了这么多蝌蚪,等它们长大变成青蛙,家里不整天呱呱叫啊。”母亲说时,脸上的满满铺陈的焦虑瞬间被舒心的笑容所覆盖。
叶恒将盆子塞到母亲手里,朝她做了一个鬼脸,便跑到饭桌前一把坐下。
男人这时候方才开口,低沉着本就浑厚的声音说:“刚才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他妈的知不知道我们等你等得很着急啊?”
叶恒埋头扒着饭,没有理会男人。
男人见叶恒不理会他,便提高了嗓音喝道:“说话啊!你他妈的还有脸吃饭,我让你吃饭了吗?!”
叶恒的犟脾气终于被男人尖刻的话语激发了出来,他重重地掷下筷子朝男人吼道:“你又不是我爸,你凭什么管我?”
叶恒的话像一桶浓烈的汽油,毫无防备地泼在了男人炽烈的怒火上。男人气得破口大骂,抽出皮鞭便对叶恒一阵毒打。瘦小的叶恒被逼在墙角无处可逃,只能蜷缩着身体,抱着头,像一个尊严扫地的囚犯一样大声惨叫着。母亲见状赶忙跑来,一边求情一边拉着男人。但是男人一点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愈发用力地抽打着叶恒,似乎要将女儿逝世后他所有的积怨全部发泄出来一般。皮鞭在空气中划出一阵阵“咻咻”的声响,重重地落在叶恒孱弱的身体上。叶恒疼得浑身发抖,惨叫声变得愈发凄厉。可是,叶恒的犟脾气也像男人的怒气一样一发不可收拾,他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喊道:“我爸是个大商人,有钱有势,要不是他死了,哪里轮得到你进驻这个家。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是个败类!”叶恒喊得歇斯底里,嗓子都喊哑了,五年里所有的怨怼,所有的愤恨,全都集中在这一声声尖刻锐利的声音中,重重地刺在男人的心上。
那天晚上,叶恒被男人打得浑身是伤,嘴唇惨白得如同他倚靠的那面墙壁。当他瘫倒在地上无力喊叫时,男人方肯收手。在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叶恒看到母亲痛哭着抚摸着他的脸,而后便对男人大喊大骂。叶恒此生永远不会忘记那两记重重的响声,那是男人打在母亲脸上的两巴掌。那时叶恒已经意识模糊,他只是隐约记得,那天晚上他躺在医院里,母亲坐在床边守了他一夜。在睡梦中,他感到时不时会有几滴冰凉的液滴打在他清癯的脸上,那种冰凉肆无忌惮地渗入血管直透心脏,冷得让他无法承受。
叶恒的童年是如此阴沉晦暗,以致于让他养成了孤僻内敛的性格。他的朋友很少,用十指甚至都数得过来。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母亲外,几乎所有人在他的眼里都是虚伪险恶的。这个世界在他呱呱坠地时便赋予了他太多的痛苦和不幸,让他在本应充满温馨与欢笑的童年里便要扛着这副沉重的担子独自长大。他憎恨这个世界,他觉得这个世界总是在与他作对——不然的话,为什么会在五岁那年给他带来一个暴戾的继父?
每天放学后,叶恒总是喜欢独自坐在花坛旁边的石椅上,双脚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摇晃着。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透过细碎的树叶斜斜地打在他脸上,暖融融的,像小时候母亲抚摸他的手。他看着头顶那棵大树枝桠上的金凤花瓣在鸟儿的嬉戏跳跃中不断飘落下来,纷纷洒洒,宛若嫣红的雪,铺满了花坛旁斑驳破旧的石板路。他掰着手指头数着,轻声自语道:“九年了,这么快,就已经九年了。”
男人入驻这个家庭已经九年了,小女孩离世,也已经七年了。九年的光景,碾碎了叶恒所有的快乐与欢笑,却将怨怼与仇恨填满了他清癯弱小的身躯。他是一株生长在下水道的植物,在这方逼仄阴暗的空间里,他获取不到阳光赋予他的养分,为了生存,他只能拼命将根系延伸,靠汲取恶臭的污水延续自己气若游丝的生命。
上了初中后,叶恒为了逃离这个硝烟弥漫的家庭,他选择了寄宿,尽管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生活技能。从小任何生活琐碎均由母亲打理的他,第一次住宿,着实令他苦不堪言。漆黑幽寂的夜里,躺在床上听着晚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他总会想起到校那天母亲替他背行李的情景。那时候的母亲还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早年干过农活的她背起行李来轻松自如,三四十斤重的行李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稳稳当当地依靠在母亲的后背上。她右手拖着另一箱行李,左手拉着叶恒。从母亲所背的重物来看,她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别人的父亲。叶恒终于在十四岁这一年第一次看到母亲在他面前流泪。母亲帮叶恒铺好床铺整理好衣橱后,两眼直直地望着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儿子,双手抚摸着叶恒的脸颊,嘴唇微微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难以启齿。
叶恒知道母亲舍不得他,便对母亲说他已经长大了,会好好照顾自己,让她放心。
母亲红通通的眼眶终于湿润了,眼泪像泉涌一样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声音说:“儿子啊,你以后就要一个人生活了,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跟妈说,不要自己扛着,知道吗?”
叶恒将母亲送到校门口后,母亲絮絮叨叨地交代了许多说过无数遍的事情后方肯回家。母亲的身影在人群中越变越小,慢慢地消弭在他视线的末端,叶恒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了四岁时那个带他去买纸风车的母亲。他望了望满布阴霾的天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关于父亲生前的故事,叶恒一直无从知晓。十四年的光景里,母亲只告诉过他父亲是一个商人,而在进城前,跟她一样也是一个农民。那年除夕的天气异常阴冷,整个二月几乎都笼罩在湿漉漉的雨雾中。叶恒搬只凳子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紊乱歪斜地从天井上飘落下来,他突然想起了那句十分熟悉的词句:“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不知怎么的,他默念这个句子时眼角竟然微微湿润了。他回头望了望里屋,母亲忙碌的身影映照在斑白破旧的墙壁上,她正在打理着过年祭拜的东西,而男人,却早已没了踪影。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告诉叶恒,男人现在已经很少回家了,就算回家,也常常在三更半夜。叶恒想了想,问母亲是否怀疑男人有外遇。母亲放下筷子,皱了皱眉,摇摇头。这天夜里叶恒和母亲聊了很多,这个除夕夜虽然冷清,但叶恒却重新找回了家的温馨。如果没有男人插足,这个不完整的家庭其实还是很幸福的。这天晚上叶恒终于开口向母亲询问了那个多年以来的禁忌话题。母亲沉吟了片刻,说他已经长大了,也不好再隐瞒他了。
父亲是农民出身,以前和母亲住在同一个村,二十岁那年他经人介绍认识了母亲,一年之后两人便成婚。父亲并不像其他农村人一样甘愿屈服于上天赋予他们的命运,他不甘心在农村里浑浑噩噩地过完贫苦单调的一辈子。他是读过书的人,尽管因为家庭经济原因,他在高中还未毕业时便辍学回家。他很有上进心,他说他这辈子这么贫苦,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以后继续过着这种生活,于是他在与母亲结婚一年后便带着她进城打拼。刚进城那会他一贫如洗,为了省钱做生意,他和母亲在晚上像乞丐一样露宿街头,如果运气好一些的话,他们有时还可以睡在公园里的长石椅上。经过几年的艰苦打拼,父亲终于攒够了钱,租了一个小店面,当上了个体商户。他起初卖的是日常用品,但三四年来生意一直不见起色,后来他孤注一掷,转行卖起了刀片。或许是上天眷顾,在他转行的第二年,刀片大卖,他几乎是一夜暴富,从一贫如洗到腰缠万贯,这中间几乎没有什么过度,转变快得令人瞠目结舌,也令父亲高兴得忘乎所以。然而他就像许多暴发户一样,在暴富后便开始大肆买豪宅,购名车,赌博,酗酒。母亲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她过不惯富裕的生活,在新房子住了不到一年后便独自搬回老家。父亲也没拦她,那时母亲已经有了身孕,父亲每天都往返于新房与老家,但是后来就渐渐不过来了。男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包养小三,这几乎是一条亘古不变的定律,尤其对于父亲这样的暴发户来说,更是如此。母亲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虽然知道父亲有外遇,但她却一直隐忍着,她用忍耐竭力维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她不想让肚子里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要面对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有天晚上,母亲在睡梦中梦到父亲遭遇了不幸,她吓得浑身直冒冷汗,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些不祥的预感了。果然,第二天早上,有人跑来告诉母亲,父亲昨晚在一起车祸中出了事故,车上还有一个女的,两人都伤得很重,生命垂危。母亲发了疯一般冲向了医院,当看到病床上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时,她哭得晕倒过去。多年以后叶恒才明白,原来他在还未出世之前就已经见证了一次死亡,在他单薄的生命中,“死亡”这两个字眼远远比他想象的要沉重许多。乡下孤身一人的祖父在几个星期后听到父亲的死讯,从此便一病不起,几个月后便随父亲而去。曾经圆满的家庭如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她本来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但是一看到圆鼓鼓的肚子,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说孩子是无辜的,无论如何要把他生下来。而后便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故事,母亲不想再过着那种惊心跌宕的生活,她喜欢平平淡淡,把孩子抚养成人便是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于是在生下叶恒五年后她便嫁给了如今这个男人。那时候街坊领居的闲言碎语尖刻得如同针一般,但母亲毫不理会,经历了跌宕与不安之后,她只想要一个宁静平凡的后半生——就像晚年的李清照一样。她想给儿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条件,两个人一起挣钱,毕竟比一个人要轻松,要富足得多。男人同样是开个体店铺的,不过他没有父亲的好运,没能一夜暴富,一辈子都活在这种毫无致富希望却又不至于绝望的生活中。男人以前也结过婚,老婆因为难产而死,在“要大还是要小”的抉择中,他选择了后者,所以便留下了这个在七岁便夭折的小女孩。两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在经历了死亡的磨难后重新组合,本应变得愈加和睦,可有谁能料到,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男人是在那天清晨回来的,他推开门时叶恒和母亲正在吃早饭。男人神情凝重,他看了母亲一眼,目光又立刻游离到其他地方,像是在逃避什么。
“回来啦,过来一起吃吧,刚好锅里还有粥。”母亲并没有过问男人这几天的去处,依然是那样轻声轻语地说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男人没有出声,也没有点头,他一把坐到饭桌前便埋头喝起了粥。坐在一旁的叶恒看到男人灰头土脸的样子,内心不禁泛起一阵厌恶。
除夕夜的那场大雨将天空洗刷一新,湿淋淋的空气中沉淀着无数被雨水打湿的尘埃。这个小镇的春节没有爆竹喧嚣,也没有烟花璀璨,春节在这个地方的人们眼中只是一场公事,他们只管奉命例行。这个隆重的节日在他们眼中与平常日子并无二致,除却繁琐的拜年与祭神仪式外,过年时的日子其实比平时生活还要寡淡贫乏。
男人喝了两碗粥之后终于开口,他说话时语气轻得如同尘埃一般,话语却重得令人难以承受。
“芳华,我们离婚吧。”
母亲听到这话时怔了一下,碗筷从她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破碎得如同她那伤痕累累的心。母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用尽全身力气一般艰难地说:“你,你说什么?”
男人的手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摸了摸凹凸不平的额头,低声说:“我们……离婚吧。”
坐在一旁的叶恒同样被这句话怔住了,在男人开口说第二遍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地拍了桌子站起来,指着男人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吼着:“许明志你个人渣!你不是人!”
男人坐在木椅上,表情木然。如今的男人早已没有了早年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岁月是一块磨刀石,打磨掉了他曾经暴戾的脾气,取而代之的是那张颓废老气的脸。
母亲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她的脸色惨白得如同刚刚大病一场,她浑身颤抖着,瘫坐在地上一边啜泣一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为什么,为什么都这样?”
这个春节叶恒便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家庭氛围中度过。这或许是他人生中过得最为特别的一个春节,但却特别得如此讽刺,如此晦暗。一个月后,男人和母亲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他得到了这个家的一部分财产。他来时什么都没有带来,离去时却带走了母亲的青春和他想要的金钱,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段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叶恒对男人的恨深入骨髓,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满了仇恨的液体,这一生他对男人的恨注定永远无法消除。他看到从法院门口走出来的母亲,样子憔悴得令他的心感到一阵如刀绞一般的剧痛。他走上前去抱住母亲,母亲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像河水决堤一样汹涌澎湃地流了下来。
“以后只能妈一个人挣钱供你上学了,”母亲说着,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个无力的微笑,“不过也好,你现在不用去寄宿了,可以留在妈的身边了。”
叶恒抚摸着母亲那布满暗斑的脸,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阴沉了一个多月的天空终于迎来了第一缕阳光,细细碎碎的阳光像水一样倾泻在天井下的空地上,明晃晃地反照在母亲那失去了光泽的脸上。母亲眯着眼睛望着被天井割裂的天空,她的生命仿佛在这个时候重新开始,叶恒在浅黄色的光晕中,终于看到了母亲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他相信,那是母亲发自内心的笑。
叶恒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上了高中后他的成绩一直徘徊在中下游。时间像离弦的箭,倏的一声,三年一下子就过去,迅疾得令人猝不及防。叶恒终于在这一年体会到了传说中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那天他在电话中听完了那个机械而无情的声音播报完最后一个数字后,他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表情麻木,像一个被宣判死刑的囚犯。
“妈,我不去上大学了,读一个专科学校有什么意义。”叶恒沮丧得像一个输得倾家荡产的赌徒,赌气似的说。
“你说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我辛辛苦苦挣钱供你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上大学,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叶恒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这似乎是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对他发火。他看着母亲那张写满愤怒的陌生的脸,刚刚冒出来的幼稚的念头顷刻间灰飞烟灭,在母亲浑浊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坚定。
那个暑假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叶恒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是如此缓慢。高考成绩公布后的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身心上的双重折磨。他几乎没有朋友,所以他不用担心朋友的询问,他所恐惧的是街坊领居的过问,每当他艰难地从口中挤出那个尴尬的分数时,脸上总会感到一阵辛辣的灼热,转头看看身旁的母亲,他又会感到一阵愧疚与伤痛。
这些年里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她的呼吸会突然变得十分急促,而在急促的喘息后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有时候一整个晚上屋子里都弥漫着母亲那痛不欲生的咳嗽声,叶恒躺在隔壁房间的床上,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捂住耳朵,他不敢听那种声音,母亲的每一阵咳嗽声就像密密麻麻的针一样刺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痛心,感到愧疚,却又无能为力。
其实在叶恒上初中后不久,男人在外面就有了人,从那时开始他在自己店铺里所挣的钱就没有分给母亲一分半毫,全都拿去供奉那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年轻女人。那个时候家里时常剩下母亲一个人,所有粗活重活都要由她一个人干,而她白天还要打理那个赖以为生的杂货店,也是独自一个人。或许母亲的病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下的。叶恒在上了高中后才发现母亲有这种症状,他总是劝母亲去看病,但母亲只是口头上答应,却从来没去过。她舍不得为自己的病而浪费钱,所以总是买一些便宜的中草药回家熬着吃,身体一旦感到好了些便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劳作。
到校报道那天母亲坚持要和叶恒一起去,那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愈发孱弱了,但还是执意要帮叶恒背行李。叶恒拗不过她,将最轻的那袋行李让给母亲。背包上两根粗扁的带子结结实实地压在母亲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母亲抬头望了叶恒一眼,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叶恒和母亲一起坐上了通向北方的火车。母亲倚靠在叶恒的肩上,恍恍惚惚地睡着了。这些天为了帮叶恒打点行李,真的把母亲累坏了。叶恒看着母亲那暗黄憔悴的脸,一阵酸楚渐渐涌上鼻尖,母亲那光泽不再的头发中已经开始有些零零散散的白发了。时光是一种无情的染料,将青春的光彩染成了苍老的斑白。颠簸不平的火车上,母亲却睡得那么安详,不会再有那一阵阵翻江倒海的咳嗽声,叶恒看在眼里,红着眼眶欣慰地笑了。
叶恒入宿后,母亲依然像六年前那样帮他铺整床铺,整理衣橱,絮絮叨叨地叮嘱一些生活琐碎。他们坐车回到火车站后,太阳已经沉降在西边厚重的云层上,苍茫的暮色透过云霞缓缓地扩散开来,而母亲那布满暗斑的脸却在霞光的包裹下显得愈发明朗。岁月在她的脸上镌刻下一个生硬的轮廓,突兀的边缘上写尽了生活的艰辛。母亲提着一小袋包裹蹒跚地走进检票处,叶恒看着那个在潮涌一样的人群里渐渐消隐的身影,不禁想起了六年前那个背着三四十斤重的行李却依然步伐轻盈的母亲。时光原来可以如此模糊,六年的时光可以让一个懵懂的小孩长大成一个青涩的男孩,也可以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女人衰老成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妪。脆弱的泪水此刻终于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如果叶恒六年前的那次流泪仅仅是因为对母亲的不舍的话,那六年后的这次流泪便是对时光流逝却无可奈何的悲惋。
大学里的生活完全不像叶恒小时候所想象的那样轻松自在,如果有奋斗心的话,很多时候其实比高中生活还要忙碌和枯燥。叶恒在第一个学期里便忙得不可开交,脾气也因为这种单调的忙碌而变得暴躁起来。那天下午他顶着疲倦整理着自己的笔记,期末考试快到了,整一个学期里,只有在这个时候所有学生做的事情才会高度统一。窗外的天空阴沉昏暗,仿佛是叶恒此时的心情最真实的映射。这个时候叶恒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不停闪烁的屏幕,知道是母亲打来的,便按下了挂断键。
叶恒嫌母亲烦了,有好几次在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母亲刚好打电话给他,气得他连连责备母亲,母亲却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叶恒的责骂。在每次挂断电话之前,母亲总会叮嘱叶恒不要太忙,要注意休息。叶恒每每在这种时候才会突然后悔刚才的幼稚行为。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月,叶恒告诉母亲,不要在这个月里打电话给他。母亲应允了,可是现在,为什么又突然打过来了呢?
期末考试结束后,叶恒终于可以踏上归乡的路途。他兴冲冲地打电话给母亲,可是电话那头却一直占线。叶恒并没有多想,坐上火车后,他闻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芳香。那香味他再熟悉不过了,金凤花馥郁的芬芳飘满了他整个曲折的童年。他转头望去,在这截车厢的尽头,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背着一大袋金凤花蹲在地上。他想起小时候,在种满金凤树的校门口,经常有拾荒者在那里拾掇着这些可用以制药的美艳的花,他们就是靠着出售这些在当地十分廉价的花艰难地维持食不果腹的生活。当地人给这些挣扎在生活底线上的外地人起了一个满带嘲与讽蔑视意味的称号——外省仔。他们或是因为身无长处,或是已经年老体弱,来到这个陌生的海滨小镇后,只能靠着这些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完全沦为了这个地方最底层的人。小时候,叶恒觉得这些人很可怜,经常会把自己的零花钱施舍给他们,但母亲一直告诫他说,这些人是骗子,不要相信他们。
叶恒又想起母亲了,如今他已经踏上了归家的路程,而母亲,会不会还在挂念着他呢?
下了车,叶恒拖着沉重的行李缓缓走回家,脸上交织着疲惫与喜悦。半年过去了,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还是那么熟悉,市井街道依然是那个样子。这么多年了,不管草木枯荣,人事更替,这座城镇总是保持着亘古不变的样貌。它像一个顽固的老人,任凭社会变迁天翻地覆,他就是不改自己那陈旧迂腐的思想。
推开那扇沉重破旧的木板门,合页发出一阵清脆的悲鸣。叶恒搬着行李箱迈过门槛,大声喊道:“妈,我回来啦。”
母亲没有回应。
老妈应该还在睡觉吧,他想。
叶恒看了看脚下土黄色的地面,上面布满了絮乱的灰尘,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打扫过了。他看到前面地上有一个摔碎的花盆,泥土撒了一地,扎根在盆里的玉兰花早已枯萎干瘪了,往日淡雅的清香被满屋阴潮腐朽的气息所替代。
叶恒放下沉重的行李,走向母亲的房间。他扣了扣门,说:“妈,我回来啦。”
母亲还是没有回应。
他推开门,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鼻而来。他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左手紧紧握着电话筒,卷曲的电话线在长久的拉拽中已经失去了弹性。他似乎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发了疯似的跑到床边,握住母亲褶皱粗糙的手,一阵冰凉直窜他的心脏,那种冰凉,比十岁那年他在医院中感受到的,更加刻骨铭心。他拼命摇着母亲枯瘦僵硬的身体,趴在母亲身上歇斯底里地喊着:“妈,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
第二年清明节,叶恒专程坐火车回家给母亲扫墓。沿着那条阒静曲折的路走上山,在荒草萋萋的山野上,他找到了母亲的坟墓。母亲的坟墓一年没人打理,上面已经长满了杂乱的野草。叶恒跪在坟前,把野草一根一根连根拔掉。四月的天空再也不乏和煦的阳光,所有禁锢阳光的阴霾被昨日的大雨洗刷一空。山上的空气是那么清新,深深地吸一口,仿佛能够闻到生命蓬勃的气息。叶恒点燃了一叠厚厚的冥纸,和着温润的风,冥火越烧越旺,漫山遍野飘满了金灿灿的冥纸。
透过耀眼的火光,母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那个在摊前讨价还价的样子依然那么清晰。
“多少钱一个?”
“十块钱。”
“你抢钱啊?一个纸风车卖这么贵?算了,不买了。”
叶恒拿出那只一直摆放在母亲床头的纸风车,风车叶上的纸已经褶皱发黄了,在微风的吹拂下,却依然转得那么迅速,就像那年母亲轻盈矫健的步伐。透过明晃晃的阳光,叶恒看到风车背后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
儿子,答应妈,无论怎样,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好吗?
叶恒咬着颤抖的嘴唇,紧闭着眼睛,而眼泪却依然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