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
1
“呃……我再开几幅药，你回去服用试试吧。”医生脸上略带尴尬，低沉着声音说道。
母亲在一旁静静站着，双手不知所措地在放身后，手指不停地打结，脸上的愁容，像是晚秋的雨，惆怅而沉郁。
四处宁静得可怕，狭小幽暗的诊所里透着一丝微亮的光，破旧的饮水机往地上有节奏地滴水，点点滴滴，仿佛打在了每个人的心上，随着心脏一起忐忑地跳动。
这样的情景我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它在现实里不断重复着，像一把沉重的铁锤，在我的心上反复锤炼，直至将烙印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头，让我知道，现实，就是如此，我无力反抗。
“儿子，这病治不好的。它对你的健康又没有什么影响，我们还是……”
没等母亲说完，我便加快脚步朝前走去。坑坑洼洼的泥泞路上，积满了淤积多日的雨水，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味道。雨水顺着地上若浅若深的车辙缓缓而流，我重重地踩上去，被雨水溅了一身，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逃避，逃避现实，逃避母亲的劝说。
“儿子你别走那么快，我跟不上……”母亲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说，“早餐想吃什么？妈现在就去买……”
“吃什么治得好我的病吗？我吃了几年的药，一点好转都没有，那些医生开的药不过是在安慰我，我的病治不好就直说，为什么要开那些无关痛痒的药来折磨我？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吗？你知道这病给我带来多大的痛苦吗？你们没体验过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有多难受？为什么我总是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不幸总是降落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顷刻间，一切故作淡定的姿态轰然倒塌，压抑在内心几年之久的怒火喷薄而出，燃烧着我的理智，也灼烧着母亲的心。
初晨的街上，行人零零落落，宁静得像是冰封的荒城。而此刻我却像是一个聚焦镜，把仅有的几个行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们母子俩的身上。我不管那么多，咬着牙一路朝前跑去。
“儿子你要到哪去，等下妈……”母亲在身后有气无力地喊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我一路发疯似地跑着，紧咬着牙，眼泪滂沱而下。我不知道要跑向何方，我只是想逃避现实，逃避这令我憎恨的现实。
我憎恨这个世界，它带给了我太多的不幸。
在我刚满五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和母亲一人生活。我恨父亲，在我刚张开双瞳环顾这世界的时候就离开了我。
“哎，是我无能，留不住男人的心。”母亲自怨自艾地说。
“你别这么说，这都是他的错，谁知道他才去广州打了几年的工就变成这样子。”四姑深恶痛绝地说。
那时候，我总是躲在房间门后悄悄听着这一切，像一只受伤的小绵羊，深藏在黑夜与荒野的角落，暗自哭泣着，忍着痛楚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那时候，我的世界里充满了恨。世界在我的眼里，就像一滩污浊不堪的浑水，世人浸泡在其中，渗透了血液，污染了心灵，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浸染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颜色。那时候，在我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爱”与“温暖”的字样。
“家长你怎么才填一个啊？”
“干嘛非要填两个，老师知道就行。”
“你该不会是……”
“关你屁事啊？！我的事用得着你管？！”
这样的情景自我上小学时便开始在我的生命中演绎，我理应早已习惯了被人伤及自尊的感受，可我还是那么在意，我在意别人的眼光，在意别人的想法。
我憎恨这个世界，在我未涉人世时便给了我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我的自尊心很强，但现实却让我不得不放下自己那破碎不堪的自尊，去迎合别人的目光，任人蹂躏。我像是一种阴生的植物，总是生活在没有阳光的地方，也习惯了生长在这种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我从未真正拥抱过阳光，温暖与光明，根本就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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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芳华如梦，年少的我每长大一岁，就意味着母亲又老了一岁。那颗斑驳而敏感的心，切肤体会着年华在我身上流淌的感觉，目睹着流年在母亲身上镌刻下的道道疤痕。
时光总是如此，有的人憎恨它，因为它夺走了他们曾经不可一世的青春，将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容颜丢进了时间的熔炉，化成了灰烬；有的人感激它，因为时光让他们褪去浮华，丢弃稚气，让他们渐渐读懂人生，读懂爱。我的年龄从一位数变成两位数，我开始渐渐明白母亲的难处，也开始学会放低自己的自尊，去接受，去体会，去学会如何宽容，如何爱。
有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家里一贫如洗的我，却从来没有体会过当家的感觉。我的一切生活琐碎都由母亲打理，我知道，母亲只是不想让我和别人不一样，只是想让我过上一种除了没有父亲之外，完全与他人一样的生活。
人间四月天，雨水褪去了三月暮的狂躁，朦朦胧胧透着萌芽的气息。丝丝细雨轻轻洒落在土地上，无声无息。我独自站在天井中央，张开双臂，静静地感受这一份无声的悲喜。漫天飘零的细雨，像思绪一般凌乱不堪，却又有条不紊地落在我的脸上，凉丝丝的，顺着血液流淌，透过每一个跳动的细胞，直抵记忆最深处。
那年初夏，泠风习习，妖娆的阳光氤氲着和煦的人间。熙熙攘攘的市井小街，周围是古老而沧桑的城墙，多年的雨打风吹，将破旧发白的墙壁镌刻成一种奇怪的样貌，仿佛岁月在人生旅行者脸上刻下的道道疤痕。那些瘫坐在路边的小贩，吆喝着，眼神空洞而迷茫。他们的眼睛里丝毫看不到岁月流过的斑驳印记，黝黑的皮肤下，深藏着的是他们的碌碌年华。他们每天都重复着这样毫无希望的日子，仿佛只是在完成人生交给他们的最后任务——等待死亡。
那个中年妇人颤抖着双手，慌慌张张地拾掇着散落一地的青菜。她那艰涩而生硬的动作，仿佛一架被人久弃的机器。捡拾完这一筐，另一筐又被她碰倒，她蹲在原地叹息，眼神中写满了自责与无奈。她的手脚笨拙，神情恍惚，不难看出，这是她日夜操劳的结果。
我没看错，那妇人，就是我的母亲。母亲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和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
放学的学生络绎不绝，紫色的校服混杂在人群中，三三两两，宛若紫色星辰一般点缀在人潮里。黄昏的阳光洒在每个行走在归途的人的脸上，写满了倦意与烦躁。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双眼紧紧地盯着夹杂在我和母亲之间的学生。我不敢上前去，只是为了保持我那卑微而可笑的自尊。
“儿子，有什么想买的就去买吧。你不用担心，妈现在有工作了，不用再愁钱的事了。”
“儿子，你要记住，你没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这个家里，有一个爱你的妈妈和一个懂事的你，还不够吗？”
“妈，你买那么多蔬菜干什么？不会最近又有什么‘抢菜潮’吧……”
这一幕幕开始出现在我眼前。我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徜徉了十七年，可这一切为什么在此刻才突然涌现在我的眼前。
我站在流年的河畔，我问它，为什么，要让我在谎言的包裹下生活十七年。
流年说，因为你只记住了恨，你对这个世界的恨充盈着你的身体，你的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都浸满了恨的汁液，让你感受不到，你时时刻刻就生活在这个用爱围成的纸团里。
因为只记住了恨，记住了对父亲，对现实，对世界的恨，所以将爱排挤出了本就狭小的生活空间，生命里，所有关于“爱”的字眼，都被恨所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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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深夜里，我伏在案前，矫情地写下几句词句，然后自恋地欣赏着自己精心造作出来的文字。母亲端着茶杯，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然后用带着浓厚潮汕口音的普通话念着：“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
“哎呀，妈，你别念了行吗，你不知道我需要安静吗？”
“哦……儿子，这是你写的啊？很棒啊。”
“不是……这是……哎，行了，你忙你的去吧，我需要安静。”
每次我总是用这样略带不耐烦的语气打发着母亲，打击着她的热情。
那时候，我认为母亲没有文化，根本无法赏阅我那青涩的文字，无法读懂我那懵懂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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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那年夏天，天气异常燥热，整个世界仿佛被投进熔炉里。
而我的病，也不见好转。
我蹲在荷塘旁，看着朵朵荷花紧紧挨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荷苞上的水珠缓缓滴落，顺着荷叶的叶脉，盘曲地滑落到水中。
妖媚的阳光下，思绪零零散散，像飘絮一般交错纵横，盘绕在我的头脑里。我大笑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笑。我看着自己的手心不断渗出汗水，沿着手指蜿蜒而下，一滴一滴，湿润了脚下的泥土，也湿润了我的眼睛。
这个世界是否就是如此，在我们还未涉人世时，命运的轨迹就如叶脉一般早已固定，我们就像荷苞上的滴滴水珠，无论我们选择了多么蜿蜒曲折的道路，最终都是同样的结局——掉落到无边无尽的荷塘里。
“儿子，你这病治不好的，它对你的健康又没什么影响，我们还是……”
“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因为这病，我不敢和别人握手，我不敢和别人嬉戏，我的试卷总是湿漉漉的，别人异样的眼光，你体会过吗？为什么不幸总是降临在我的身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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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那年暑假，在寒意的邀请下，我去了深圳。
从小就一直住在小城镇的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同于在电视上所看到的现代化气息。
“我们这里没有天。你看，这些楼都这么高，把天空遮蔽成这么小的一块。我们生活在这里，就像是一群生活在井里的青蛙。”寒意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手不停地在我眼前比划着，指引着。
我像一个未涉人世的婴儿，好奇心驱使着我张大双眼，如饥似渴地观摩着眼前的这一切。
初晨的深圳，只有忙碌而疲惫的上班族，他们每天像钟摆一样，忙碌地奔波在单位与家庭之间，疲于奔命。只有到夜幕低垂，华灯初上之时，这座城市才会体现出它繁华的一面。
光华影耀的高楼大厦上，探射灯交错纵横，绚烂夺目，商业大厦上的霓虹灯交辉相印，将街道照得影影绰绰。斑白如练的月华下，霓虹灯层层倒映在水中，缓缓扩散，波澜不惊的水面上，仿佛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华。商品街上人潮攒动，白昼疲于奔命的人们，此刻终于有了休闲的时间。
这就是深圳的夜景，繁华与喧嚣，在黑夜里笼罩着这座现代化城市。
我和寒意走在堤旁，这里是为数不多的远离喧嚣的地方了。
我依旧如孩童般如饥似渴地环顾着这一切，倒映着城市繁华的河水，光华桂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
“很好看吗？”寒意打破了沉寂。
“啊……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样的景色，挺美的。”我对寒意突如其来的提问毫无准备，匆忙而慌乱地回答道。
“这样的景色看久了，也会觉得烦闷。”寒意说着，眼里透着一丝哀伤，“小寒，你也是单亲家庭吗？”
“是……啊，你妈妈没告诉你吗？”
“嗯……其实，我也是。”寒意凝视着远方，说，“十二岁那年，我父母就离婚了，之后我一直跟我妈妈生活。”
我欲言又止，眼前这个女孩，已经完全不是初识时那般可爱天真，她的眼里常常流露着一丝淡淡的惆怅，只是她总将它们紧紧锁闭，将它们深深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她表面上的无忧与天真，不过是掩盖内心创伤的一种手段罢了。
微风习习吹来，撩动着她轻柔的长发。寒意依在堤上的围栏，轻轻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会感到自卑吗？”
“我？我早习惯了，五岁那年，父亲就离开我了。我现在甚至都记不清楚父亲的样貌，而且，我的家境也没你那么好，每天除了节俭，还是节俭。”
寒意没有回话，依旧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咻……远处的大厦上突然绽放出朵朵烟花，在黑夜里绘出一幅幅璀璨的图景。
“真美。”寒意微笑着，嘴角划出一道浅浅的弧度。
“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
“哟，大诗人。”寒意笑着说。
“呵，你今晚第一次笑。”
“是吗……呵。”
烟花依旧，忽明忽暗的光亮闪烁在每个人斑驳的心上，定格在空灵的夜空中，浅浅滑落，消逝在幽深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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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小寒，你的电话，你妈妈打来的。”
“跟她说我一切都好，叫她放一百个心啦。”
“哦……”
“我妈刚没说什么吧？”
“她说，最近几天有雷阵雨，你要多注意身体，别着凉了。”
“没了？”
“没了。”
两人端坐在客厅，各怀心事，却都共同保持着沉默。
“小寒，谢谢你，这些天陪我。”寒意打破沉默。
“我也要谢谢你啊，带我看了这么多城市美景。”
寒意微微颔首，脸上带着一丝惬意的微笑。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来我家玩啊，我们那还有后花园呢。”
“后花园？呵呵，你真幽默。”
“其实就是一小片空地，那里种了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花，都是我和我妈一起亲手种下去的。”
“嗯……有机会，一定去。”寒意低声说着，水灵的眼睛里，透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情感。
初晨的阳光照进客厅，洒在寒意的脸上，将她的脸颊晕开一丝淡淡的红晕。夏日清晨的阳光，没有午后的毒辣，伴着些许晚春的暖意，映照着土地，也温暖着每个人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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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深圳，这个用钢筋水泥铸成的城市，繁华热闹的现代化生活，让我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期间母亲多次打电话催我回家，但都被我敷衍推迟了。
深圳大大小小的医院，寒意都带我去过了，但我的病情，却依旧没有任何好转。我似乎已经渐渐接受了现实，接受了那曾令我憎恨的现实。
我对这个世界的恨，犹如溪涧石头上的岩质，被岁月与爱的溪流一遍遍冲刷，渐渐变得平滑而光亮。寒意、寒母，以及母亲对我的关怀，重新将“爱”的字样小心翼翼地写进我的人生。尽管我生命中的大部分空间依旧被恨所占据，但爱却像早春林丛中的一簇野花，只要有阳光，她就足够绚烂，足够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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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那天，寒意去和同学聚会。
窗外细雨绵绵，缭绕着千万楼阁，酷夏里，难得一见如此景致。宁静的家里，回荡着清澈悠扬的kiss the rain，空灵如诗的乐曲，仿佛一滴滴雨滴打在心上，沉甸甸的，却回味无穷。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呀，暑假快结束了。哦，对了，最近会有雨，气温变化比较大，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哎呀，知道啦。我玩几天再回去……”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了沉寂。
“喂……妈，你还在听电话吗？妈……”
片刻之后，母亲缓缓开口，口吻里，像是练习过无数次一般：“儿子，陌上花开蝴蝶飞。”
电话两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编者按』感叹母亲的不易，感叹儿子对母亲的不理解。现实中的我们，却总会在不经意间就伤害了母亲那颗千苍百孔的心。“陌上花开”，愿花开未迟。珍惜吧，那母亲的爱！文中“寒意”这一人物的出现略显突兀，可在其出场前先稍加说明人物形象，这样更好。
——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