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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饭店

广州科技职业技术学院 黄宇

 

 

在我记忆深处,总会隐约闪过那么一间店,一个人的影像,一双眼睛深处,隐藏着什么,清晰或模糊。一方店面,它的门面,设施,装潢,所处位置,以及所有关于它的一切,宛如无尽黑夜里一颗璀璨的星辰,明媚阳光下一片依稀可辨的斑点。若隐若现,触手可及,又仿佛咫尺天涯,却在每个路过者内心,恒久驻守着不同距离,错综复杂,简单明了,却始终无法丈量。

所有新旧建筑的轮廓,会一点点成为人们认知这座城市的主题,才知道对事物的陌生与熟悉不过是一种没有真正体会过的感觉。一点点明白一间跨越几个时代的建筑所隐藏的许多复杂关系:人与店,人与人,人与心灵。来不及细细处理,那些无形的隔膜,也许会在每时每刻漫过所有与其擦肩而过的人与事,没有印痕,没有声息,甚至没有任何形式的记录。所有的寄宿,用餐不过是人们某段匆匆行程中不经意的插曲,走过便被时光从此遗忘,连自己也无从寻找。

那是一片几平方的老旧水泥路面,在厚重岁月中早已被磨平诞生之初所有的华彩,棱角,逐渐成为粗糙的化身。铭刻着各种轮胎印痕,客人的脚印,各种无法辨认的足迹。门口旁边一个用砖头垒叠的篱笆中,一颗小树落在四季的叶,在仅有的一方泥地中早已枯萎。有的脚印被深深烙进地平线,那大约是在建筑之初被某个粗心人不小心踩上去留下的。那扇不知被漆过翻新了多少回的折叠大铁门,银皑皑的鲜亮外表却无法掩饰它早已锈迹斑斑的灵魂。只有进入深夜后,大铁门才会被紧锁上,其余时间总是敞开着,和老板一起笑迎八方客。有人说每扇门背后都有无数个辉煌或艰辛的故事,也许更多是不为人知的辛酸。门口两边,原本在佳节时粘贴的喜庆对联不知何时已被时间风化剥落,剩余半条褪色的红纸,在冰凉与燥热的空气中摇曳着寂寞,似乎意味着美好佳节已过,忙碌已成生活的必然习惯。

十来平方的店内空间,在眼睛所知道的距离中显得窄小,甚至拥挤。地板铺设着九十年代初白绿相间的居家小块瓷砖。虽然砖面昔日的光鲜早已被磨光,变得有些斑驳,磨损,有些地方的砖面还出现了成片爆裂或个别的砖块残缺,但地面上一个个精致的菱形图案依然清晰可辨。几张半新的柳木圆桌没有规律地张铺着,每张桌面都放着一个原本用以装鸡精的铁罐改制而成,用以装一次性筷子和塑料杯。旧式塑料茶壶,和薄薄的的塑料杯像一对被淹没在生活人流中的落难兄弟,相濡以沫。

四周泛着灰白色调的墙面,在白天黑夜,阳光与日光灯映射下,粗糙的痕迹变得更加清晰,宛如平崖间的岩壁。尽管老板每年都会起漆新一次,但再华彩的光鲜外表在漫漫年关中,终究会露出枯槁的骨质。左边墙面挂着一个硬纸片,上面用蓝墨涂写的菜单,墙面倾贴着几张啤酒宣传海报,略显歪斜字体清晰记录着各种菜式酒水,与其对应的价格。右边墙面悬挂着一本卡式日历,一个圆形挂钟,正前方的墙面镶嵌着一个近半生锈的高铁架台,上面放置了一台彩电,供店内客人打发时间或了解天下政治时讯之用。大多数时间彩电总是开着,尽管有时画面模糊不清或满是跳动的芝麻粒,哪怕只有不知源头的声响,还是会吸引着大多数客人好奇的眼球。在彩电左侧,被镶嵌在半墙高的一个木殿中供奉着一座灶君,木殿正上方篆刻了四个金灿灿的字:生意兴隆。这大概是所有经商人们在商海中苦苦挣扎时,梦寐以求的期盼。再往前的左侧是杂物房,储物箱般的大冰柜里冰冻着店内半季所需的各种菜式肉类,旁边的两个小房间堆放着各种零散杂物。在杂物房的右侧是厨房,一个不足十平方的狭小空间,角落里堆着一堆煤球,旁边放着几个垃圾胶桶。仅有的一扇窗台粘满了长年累月积下的黑乎乎油烟,在灯光映射下像沼泽中盛开的一朵朵泥地花,尽管窗台上方的螺旋通风口仍发挥着它原本作用,却不能抵挡油烟侵袭。煤气炉上的两口大锅便是老板全部的生计。

很多时候,总会看到煤气炉里的蓝色火苗在老板的翻锅大炒下,逐渐变得成熟红彤,几次翻炒,便让火苗像受到命令般窜得几丈高,围着锅底直打转,将那圆溜的半椭金属熏烤得像炼铁,直到一盘盘各式菜样冒着热气新鲜出炉,火苗才恢复原来大小,直至熄灭。

厨房中间的大案台上放好已被切好的各种肉片,菜花,只等下锅。厨房门口处还有一个煤灶,用来煮大锅开水或汤汁。这里的菜式都具有颇浓的农家特色,每年总会吸引周边很多农家人前来做客,久之便成了熟客。赊账,不设找零,多赠一盒白米饭,便也成了老板与客人达成良好生意关系的催化剂。饭店生意最红火之际是在临近开学或假期前两个月左右,由于距离市区较远,在双休日,大部分客人都是周边的学生或务工者。他们来到这里,点上几样小菜,和好友边吃边聊,这已成为附近务工人与大学的学生最悠闲的生活方式之一。平时每天中午这里基本都是人满为患,寄居当地附近的很多民工会选择来此解决午餐问题,偶尔也有几个学生三三两两聚集在此请客,可能嫌中午太过嘈杂,学生们用餐基本集中在傍晚时分。在店内,我总会看到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沉默却会说话的眼睛,只是我一直不曾明白它的含义。

“阿姨,你好,我要一份快餐,青菜肉丝。”一天下午,由于刚下课,眼看学校饭堂太过拥挤,我选择步行到外面不远处的这间饭店,打算吃快餐。由于经常来此用餐,我基本也算是这里的熟客,对老板总有一种无形的亲切感。

“好,请稍等一会,马上就好。”见有客人上门,出于职业敏感,那老板虽还在厨房忙碌,在听到呼唤后,很快回应着。那是一位年旬五十的妇女,年过半百,却没有中年发福,满面油光,一副看上去很是瘦弱的身形。夏天,她经常穿着一条花纹衬衣,脚下一副人字拖,冬天则披一条围裙,穿着一双被洗得发白的塑胶鞋,大概是长期呆在厨房的缘故,近身时,在她身上总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烟油味。平时还爱扎着一个长长的马尾辫,瘦削蜡黄的脸颊像被蒙上了一层土灰色,两颊高高隆起的颚骨,似两座小山,历经沧海桑田,让人不禁有些隐隐作痛。在她身边还时常跟着一只宠物猫,那猫有事没事经常在店内来回转悠,偶尔看到客人吃剩掉落地上的残羹,轻轻地叫唤几声,然后上前好奇地舔上几口。或是在傍晚时分,安静地倚靠在老板的躺椅下睡觉。由于在炒菜时为防止油烟呛鼻,她总习惯佩戴着一副口罩,哪怕不在厨房。一张五官本就细小的脸,在口罩严实的遮掩下,看到一双眼,而且几乎只能看到藏在凌乱额发下的深陷眼窝中的那双眼。

那是一双凝视过半世烟云的眼,虽有些混浊,近视,似乎还有不知所措的呆滞。在深陷眼窝中却显得炯炯有神,不知那双眼将多少周遭影像铭刻或遗忘在一位年旬五十妇女的脑海中,一次,因为不小心弄错所点菜式,她被陌生的客人劈头盖脸责骂了一顿,从头到尾她只恭敬地赔不是,那双眼睛在那刻充满了怯弱,忍让。从周边其他店主那里隐约知道,在她年轻时便与爱人带着两个孩子,从遥远的外乡来到这里,在城里打工赚钱,辛苦了半辈子终于攒钱开了这间店。可自从我来这家店用餐时起,只见到她和她的孩子,却始终不见她丈夫的踪影。在她店里还有两位负责打下手的杂活人:一位老妇人与一位年轻妇女,都是年过四十模样,无从知道她们的名字,老板在叫唤其帮忙时总会操着一口流利而我却听不懂的方言。

就在我坐下注视着高架台上跳动着模糊不清的电视时,一个亲切呼唤声随即传来,一盘翻腾着夏季热气的青菜炒肉和一碗热乎乎的米饭被端上了我的面前。可能由于临近初冬,天气逐渐转冷,这天傍晚,饭店里几乎没有客人,之前寥寥几位客人也早已用完餐离开了。此时只有我一人在饭店,来不及多想,我拿起筷子,边看着电视,边细细品味了起来。只见老板从内房披了一条围巾,拿着一个装满姜块的篮筐,上面放着一把小刨刀。走出来,搬出一张座椅,在离电视几米的地方坐了下来。边刨姜皮,边看着电视。身边还跟着她的宠物猫。

初冬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微凉,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快速扒着碗里的饭。

“同学,今晚一个人来吃饭?”说话的正是老板。

“今天周五,饭堂人太多了,刚下课又不想等太久,晚上还有社团活动,在外面吃快餐方便些。”我轻快地回应着。由于是熟客,彼此便有一句没一句聊了起来。

“阿姨,今天怎么没见你的员工?”看着冷清清的饭店,我问道。

“她们只上早班,傍晚客人少,不用太多人手,我一人便能应付。”她淡淡回答道。

“阿姨,这店是你一人开的?”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突然冒出一句,自从来到这所大学,这间饭店便已在此营业,事实像这样的饭店在校园周边相对较多,却隐约感觉这里与其他店面不同,只因老板那淡然的眼神隐藏在每个白天与黑夜,一直想寻找它的根源,可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就在我发问时,好像突然看到她的眼中多了几分无奈。像在对我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的儿子大专毕业,现在一家物流公司当搬运,女儿在民营企业做实习会计。”

“这样的工作对于初出社会的实习生而言也不算差,应该还可以。”我似乎在安慰她。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职业大学的,不过目前工资微薄,没办法,竞争不过本科,研究生,有时还要我另寄部分费用才够维持日常生计。”说到这里,老板似乎有些无奈。

“阿姨,没事,行行出状元。”我只能这样对她以及自己内心说着,也许那是唯一的安慰。

“二十年前,我和老公从外地南下来到这里,这间店当初是他开始着手开张经营,可两年前一场车祸,他……在我老公离开后只留下了这间店面。当初这里是一条垄断行业,几年下来好不容易才拿到营业执照,生意渐有起色。这间店这是他全部生命所在,我不能放弃他毕生的心血。能将这间饭店继续经营下去是我的心愿。”

当地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老板为人和善,大家都愿意和她打交道,店内生意越加红火。有几间大学的餐饮部眼看她身世可怜,经过当地政府协商,打算招募她进校做餐饮部的管理员,地盘租金自理,其他有关餐饮营销额全部归其饭店所有,那样能保证她每月生活收入在三千左右。经过当地工商部门的协商,她却选择了一个让所有人感到意外的结果。还有些不知情者,在其背后以各种猜测对这位年旬女子指指点点,说她贪图此处地盘价格便宜,不受官方部门约束。她却一心一意经营着自己的生意,从头到尾都没有搭理回应外面世界的各种谣言。没人知道老板在想什么。

“阿姨,上次好像有学校表示愿意让你在校内设摊位,但你没去?还有那些谣言……”我一直好奇的问题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她笑了笑说道:“不是不想去,这里是我丈夫最初的选择,再说那些刚从工厂岗位下来的工人们那么疲惫和饥饿,我这店开设在现在的位置正好方便他们前来就餐,如果进到学校里怕是没那么方便。而你们学生出来就餐时也就百米距离,当锻炼不是挺好?谣言便由它去,我一个生意人做好本分也就足够了。”老板微笑地说着。

听罢,突然有一种震惊,那一刻,感到这间饭店所有的斑驳痕迹都是光阴留给她的某种不公平的伤痛,而她却用这来弥补一个残缺的家,还有那些素不相识的顾客。也许当人们走进这里时,多少平凡的灵魂得到默然升华,才知道这便是她最大的心愿。

一双眼睛,可以在擦肩而过后被遗忘,可以在对生活的漫长注视中烙下印痕,一双眼睛,注定让我毕生铭记,一双眼睛,在它深处埋藏着一个心愿,让人肃穆起敬。

也许这便是隐藏在店内,那双炯炯有神眼神的初衷。时间会将所有的记忆拧成这间饭店的一切,和熟悉陌生的顾客,和与之相濡以沫的人,和最真切的心愿。而我只知道它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个仅有亦是惯用的名字——南方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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