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面对漫山遍野的山茶，她总会记起，那天在葱翠的山间朝她微笑的那张日渐模糊的面孔。

一个生命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八月，竟感到有些许寒冷。窗外明月当空，即使如此，整个世界还是一片昏暗，如同一处混沌的散不开的黑色气体。她在日记写道：

八月，

顿了顿，仿佛在思考，眼睛注视着白色笔记本，比工匠还用力，简直可以刻出字来。几缕头发垂在额前。此时一只蜻蜓趁机扑在台灯灯罩上，上下扑动翅膀，几分钟后，似乎累了，停在绿色灯罩一动不动。蜻蜓通体透黑，尾端沾了灰尘。她觉得这很可惜，打开窗丢出窗外。似乎是默契，地平线在这时透出曙光。

相对来说，学校属于色彩斑斓的一类。正式开学那天，是九月一日，在她漫长的生命中默默无闻。然而，在合指数过几度春秋后，她才恍然醒悟，在那一天，或许是一个契机，有什么改变了她生命的轨道，使其向另一个不可预测的地方前进，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深受其影响。

那是可以载入史册的一天。二零零九年，九月一日。

“你知道幽鬼丸吧，她很喜欢山茶花，特别是红色的山茶花。我们那儿也种山茶，不过矮矮的一棵，从不开花。据说要等到某个特别的时刻，山茶才会开出白色的山茶花，并结出红色的山茶果，不过茶怎么会结果呢，这东西，大概也是老人哄小孩的吧。老一辈中倒有声称见过山茶果的。说是抗战时期一支游击队受到日军阻击，逃进山里，即将断粮之际，忽然开遍了满山的山茶花，隔天，便结出火红的山茶果，借此，游击队才得以度过难关。话说那是应该是冬天，战士们一天啃三四个山茶果便投入战斗，而日军看到连山的火红色，似乎认为这时天意，没多做努力，便草草退兵。怎么说，反正一切都已无对证，山里找不到红军逗留的痕迹，也找不出山茶果的踪影，那段光辉的历史，也只有那些默默无闻的山茶了解。不过那层层叠叠的大山，可一直没改变模样哦。”

当新的一天太阳升起，她睁开双眼，察觉出世界发生了改变。这改变来自一只蜻蜓，它沿着白色的天花板盘旋，似乎不知疲倦，在这房间里它成了多余的风景。有一次蜻蜓撞在日光灯上，发出“当”的一声。

它又回来了。她这么想着，在晨曦中穿戴好衣袜。蓦地，镜中的她停下动作，注视着自己的脸，手指接触脸颊的皮肤。等等回过神来，蜻蜓已不知飞往何处。

音律响起时，地面起了风。零落的树叶像士兵勇往向前，有几分秋风扫落叶的味道。但，当下还是夏天，万物生机勃勃的季节。天地被调暗多少，风很凉爽。从指间钻过，摆动衣裳。她记起有这么一个下午，呼吸着满山的山茶香，穿过起伏的山路，即使来世也看不到如此光景，点点滴滴的，这满山的山茶。

那是一个有着柔和光线的早晨，她带着待嫁般的心情收拾包裹。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山茶之乡，想来，也是最后一次。就像武陵人误入桃花源，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就此敞开，之后迅速恢复原状。焦头烂额的武陵人面对涔涔流水百口莫辩，她也是在拐过几道弯后才明白。那时的景象跟第一次出发时很像，天空蓝得刺眼，她不觉用手遮挡，几隙天蓝旋即漏进掌心。满世界的风在似乎此时停住脚步，四周静的可以听见心脏在胸膛扑通跳动。她微仰着头，在灿烂的光景里垂下目光，她明白，再也不可能找到去路，那山茶之乡的一切，将永远留在她身体里，并随着血液涌动，直至这个最后光临的生命停止呼吸，并最终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遗失于天地间。

隔天早晨，她发现蜻蜓僵硬在桌上，用指尖碰了碰，没反应。她停顿片刻，把蜻蜓用纸巾包好，丢进垃圾桶。

“山茶花盛开的地方，就有光明和希望。这是老一辈得出的道理哟。”

“你信吗?”

“这，很难说，不过要看到白色的山茶花，心情多少会舒坦些吧。”

“要红色呢?”

“呵，那可是鲜血染成的颜色山茶花，可以说寄托着逝者的信念和关怀，那可是相当沉重的哟。”

这一天，是八月十五，一天的奔波使她显得疲惫。她打开台灯，在日记中写道：

八月，

然而，到底该些什么，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记录。她放下手中的笔，缓缓呼出一口气。但如果时光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她也许会如此写到：

八月，这是最美丽一天所看见的黄昏。

生命在这个黄昏开始枯萎，垂垂老去。

大概如此吧。

世界在此时起了大风，在风中这一切包含着过去和未来都将在暗夜中湮灭，如同多年前的八月她未曾发觉的诞生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