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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和猫头鹰(家商城)

广东省电子商务技师学院  梁振杰

 

“那么说来,猫头鹰有意挑衅你啰?”我顺着短毛猫的逻辑说下去,短毛猫点头称是。我松了一口气,似乎保住这个朋友了。今下仅有它愿和我漫谈往事,虽然我甚想告诉它关于自己的过去,但每次都被短毛猫抢去话锋,我只能做个老实的听众。

短毛猫体型不大,看起来瘦瘦的,说话时我感到它嫉妒心理极重。它认为有一只不知哪来的猫头鹰处处与它作对,而且已持续一段日子了。短毛猫为此很苦恼,偶尔还想扑上去大打一场,结果可想而知,猫头鹰展翅一飞,短毛猫奈它不何。我觉得它打心里是在羡慕——有妒忌心的人都一样,猫未尝不是——在羡慕猫头鹰,还有生活安逸的家猫。我便提出收养它,它却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问我是不是可怜它,我连忙否认。它说猫是可以自立的,自己也能生活得好。纵使如此,每次我带剩肉残骨给它吃,它从不拒绝。

短毛猫又说了几件与猫头鹰斗的事情,我假惺惺听完。猫头鹰那家伙我不认识,大概跟小时候听闻的印象差不多吧?夜间活动,双眼炯炯有神,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我偶尔还把它与同样尖嘴的啄木鸟混淆——这种误识会使人发笑。对此短毛猫可不,它说那家伙就和啄木鸟一样,嘴犀利得很。

我接着短毛猫的意思,又给猫头鹰贴上“无耻”、“狠心”这类想到的最坏的标签,短毛猫说得不亦乐乎,长尾如舞。事实上我难以理解短毛猫竟会和猫头鹰打交道,正如家里那幅爸穿着黑西装、妈穿着白婚纱的结婚照一样突兀,并不是听过见过一下子就接受的。

“带我去见见猫头鹰,怎样?”我故意冷不防说这句话,短毛猫断了叙述,长尾也消下兴致来。迟早的事,它这样说。然后我们陷入沉默。

几番谈话下来,我便与短毛猫道别了。毕竟迟回家不可,花时间闲聊导致没做作业更不可。

我和短毛猫的关系不敢对任何人说,尤其家人,毕竟没人相信这话。爸没回家一段日子,妈不做饭了,我几乎都出去吃,这样保证了短毛猫每天两顿饭。况且看见妈那锈锅炒出来的食物,我会绝食的。印象中的爸妈总不会挨饿,要么红着眼,要么红着脸,说话时底气十足。

我开门进屋,锁上,穿过客厅直接回房间,尽可能不逗留或被谁发现,但妈还是叫住了我,她循例问我吃饭没,我应付几句,她还在吟什么,我不大清楚。

房间很整洁,我几乎每次回来都打理得干净。我有把穿过的衣服投进洗衣机,晴天晾,阴天风干,家务安排得有条不絮。还有课室里的书桌也是,桌面和抽屉我都摆放整齐,拿笔的地方每次都不放错。一直都按时上学、放学,早晨朗读从不慢一拍,中午、傍晚吃饭后和短毛猫聊几句就回家。短毛猫说我该试试做饭给家里人吃,我实在不敢,因为妈拿着菜刀指爸的时候我怕了,有阴影。再说,要是我一旦学会家里做饭,短毛猫的正餐或许没着落了。

天变得浓黑,云覆盖在暗蓝的天空下,遮去夕光,窗外那棵树的枝叶太像恶魔的手。我看着墙上的挂钟,将近六点。记得以前妈说过只要太阳在六点前落下,冬天便到来。我于是打开衣柜,把厚重的棉被搬出来抬到床上。我一直想这样做了。可生怕太早搬出来会弄脏棉被,自己又洗不来,所以不到冬天尽量不拿它用。天冷得厉害,班上好几个同学都感冒了,不知短毛猫会怎样……浑身是毛的它夏日不热,冬天会冷吧?不,不想了。我得做作业。

 

短毛猫竟然应承了,我就知道它不会固执太久。走吧,我说。起身把饭盒塞进垃圾桶,我要带短毛猫回家啦。它对此毫不在乎,说只是暂住;待到冬去春至,它准离开我家。到时再作决定也不迟呢,我只要它陪一段时光就足够了。

一边走着,短毛猫讲它昨晚去公园捕老鼠的事:那只鼠可肥大了,连滚带爬钻进地洞。猫死命用爪往里面掏,五六秒过去,老鼠瞬即从另一个洞口跑出来,撞到木桩上,极其笨拙。短毛猫刚想上前,头顶掠过一阵风。猫头鹰叼住老鼠,飞走了。天渐黑,短毛猫再也捉不到老鼠,一整晚都饿着肚子。我说短毛猫你胃口越来越大了,先前几口饭能过上一天啦,现在半碗饭还不知足呢。猫摆几下长尾,不说话。

接近家,见父母始终没回来,我便抱起短毛猫,进屋后直奔浴室。我得把它洗刷干净,以免污染我的床。短毛猫似乎很享受别人帮它洗澡,不一会儿弄得满身泡沫。它的皮肉很柔软,像绒球一般。

弄干猫的身体回房间时,已过七点。趁妈还没回来,我得赶紧做作业,心想不要有任何事使妈开我的房门。瞥一眼短毛猫,我突然想明天它该怎么办?关它在房间不是办法,若让它在外头每次回来都得洗澡……猫,我叫它。它没有回应,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傍晚发愣。猫,猫。我又叫两声。它诡异地回应道:“不要吵,猫头鹰就在那棵树上,它在监视我呢!”说着便突然歇斯底里地嘶叫一声。果然,有一阵扑翅飞远的声音。

完成作业后,我早早就寝。抱住短毛猫睡觉相当暖和。

半夜,我正熟睡。几个亲戚闯了进来吵醒我。这本是常事了,除了妈,时常会有亲戚照顾我。“他果然把猫带进房间里了,真是的!”我惺忪睁眼,对于眼前这些亲戚,一个都没记住辈份称呼。我裹紧被子,忍住不哭,看着他们抱走了半昏睡的短毛猫。猫无奈地举爪,轻轻摆两下,以示道别。起初我以为在做梦,但深夜的冷是真切的。我尽力回想究竟何时被亲戚发现我带猫回家了,当然无从知道。说不定我开门前就被亲戚见到,他们就是这样照料我的生活。妈呢,这段日子以来她只管我买饭的钱而已。

翌日我再见到短毛猫时,幸好它没得感冒。它告诉我昨晚亲戚把它安置在烂布堆中,勉强御得了寒。还是这样为好呵,它睡不惯压得窒息的棉被。我打开剩饭,它便吞咽起来。我脑海中浮沉的是,亲戚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妈吧?妈已经很少理会我,她很可能又讨厌猫。

 

短毛猫自有我的供食,胃口比以往更大了。它总是说,猫头鹰每晚挂在树枝上监视我。我知道短毛猫担心什么,我告诉它绝不会给猫头鹰施食。听这话后短毛猫松了一口气。其实我始终看不见猫头鹰的在哪,连样貌都不曾知晓。我倒是想找猫头鹰,问问它为什么总要和短毛猫斗呢。短毛猫不愿带我见它,而心中的怨火与日俱增……我们谈的话足够多,但我大致是位听者。

短毛猫说,有次一对情侣给它喂食,那种感觉受宠极了,像终身残疾的幸福一样。但没待它吃上几口,枝叶间传来怪声。一看,竟又是猫头鹰。那对情侣旋即走了过去,一边逗玩猫头鹰一边走了。短毛猫多希望那俩是猎人,并把猫头鹰擒住,红烧吃掉。过了一会儿,猫头鹰飞回来,似乎在炫耀,又似乎等待再抢短毛猫的什么。

我呆呆听着,偶尔和路过的同学对上两眼,我迅速别开。眼下选了个不太合适的地方聊天,这里太多同学经过,我不想被认出来,但其实这种想法是多余的,因为即使在一个班,同桌附近,下课时迎面相见,我都不大被留意。

好不容易待短毛猫吐完一番话。我问它这几晚够暖不够,衣服我有。短毛猫摇头说不用,更不必跟我回家——以往的冬天都那么过来的,免得被人扰断清梦。短毛猫伸了个懒腰,撑起身走开,我便回家了。

接近门口时……不对,我没请什么人过来,不该有人在我家里。我仔细听,又不是爸妈的声音。进门时,发现亲戚坐在沙发上,另一头两个陌生人看起来是夫妻,双方此起彼伏交流什么。我箭步逃向卧室,被亲戚叫住了。他笑得很开颜,简直像煮熟的牛头。我红着脸走过去,不忘盯着那俩陌生人。我从未见过他们,尤其那种唯利是图的眼神。我不下意识思考太多,只死盯亲戚。“我要回房做作业。”我说道。三人点头,陌生男子甚至想摸我的头,我退后几步,跑回房间。

依稀听见,我附属这个家,哦不,这所房子。

 

晨早出门时,我格外留意了天气。这种天气不得不叫人留意,乌云密布,雷鸣隐约,风比以往强劲。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去上学了。冬天本不该有这种天气的啊,它太不安分了。话说起来,那个夏秋也显得格外短暂。我没带雨伞的习惯,反正去学校的路上有躲雨的屋檐,偶尔还受亲戚照顾来回。亲戚……我想起那两个陌生人,说不定转角会看见他俩。来来往往的面孔,或总有一两张相似,只要不对我打坏念头就好。

数十步的功夫,我回到课室。或许是途中胡思乱想了片刻,比以前迟到了些许。我拿出笔、作业本和语文书,等待晨读。

窗外的天色依旧没有光亮,反而更暗了。树枝摆动,枯黄的叶片纷飞,像极黄色的雪。南国不可能下雪吧,它只会下恐怖的暴雨。一霎,意念闪过……

我匆忙跑出课室,作业不顾,老师也不顾了,虽然妈一定会骂我……带着明显害怕的想法,我跑向家,心想它一定在那。以防万一,我特地绕过公园那条路,一眼扫描四周,它不在;往家附近的巷道跑去,仍然了无踪影。不,猫应该找到暂留地的,我盘算着它有可能会逗留的地方。猛然抬头,我正见到猫头鹰。猫头鹰挂在屋檐下,等待这场雨,那双眼犹如死物盯着我,凶悍的神情打蜡过一般,身体丝毫不动。我感觉到自己是猎物,随时被居高临下的猫头鹰叼走。

我蹲下身来,脸不敢移离别处,手摸到一块石头,举起。

“你是照顾短毛猫的男孩。”猫头鹰说道,像威武的骑士。

短毛猫说,它很恨你,你总跟它斗。

“它嫉妒而已,我根本没跟它斗,凑巧罢了。”

对啊,嫉妒心如此强,这样的猫我头一次见,这家伙不太值得交朋友。

“那你还跟它睡一被窝。”

你看见了?

“窗外那棵树上,我看得见。”

怪不得这么该死。我猛力一抛,砸中猫头鹰,那受猫嫉妒臭鸟;又捡起一块,掷去。它没有逃,依旧挂着。

……

我在家门口找到短毛猫。猫的毛发凌乱,蜷缩一团。我小心翼翼抱起它,把衣服弄得脏污也不管了。这时雨已经下得很大,相当一门灰白的铁幕。奇怪啊,冬天竟也下这么大的雨。

短毛的家伙,你还好吧。我抖动手臂,使它如梦初醒。它哆嗦道:“你终于来了。”我开门,到浴室开温水,打算给它洗个温水澡暖身。

刚才我有一种预感必须回家,不再是担心晾着的衣服被淋湿,而是这流浪的短毛猫,甚至上学的事也不顾了。短毛猫看起来很憔悴,我不知道它会不会像人一样重感冒或发烧。哎,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为了让它振作,我讲了刚才遇到猫头鹰的事,它只是“哦嗯”回应。

雨声中稍有突兀,传来开门声,和高跟鞋的步伐声。我对此再熟悉不过。猫,我妈回来了,快醒醒,快!我轻拍它的脸。它勉强有些意识。猫,你得在外面待着,我妈回来了。

“嗯,待会见。”猫挥挥爪。

你不会有事吧。

“猫有九条命呢,怕什么。嗯。”短毛猫摇晃长尾。我打开浴室的窗,让猫从我的手臂弹跳出去,关上窗,想着先回卧室。妈正来到浴室门口,见我便问:“怎么不去上课啦。”她不打算听我说什么,递过一沓能换饭的纸,“喏,这个月的。”我低下头不顾她而去。还是要回课室,但猫怎么办?我瞟了浴室一眼,似乎妈还没打算走。经过客厅时,那张结婚照仍挂着,似乎不沾一粒尘。也许妈总在我上学时回来打扫吧。那爸呢,好一段日子不见他了。然而即使见到,也没什么,就像循例晓得这个人还活着。这么一想,见得最多便是短毛猫——我认识了几周的朋友;听得最多是猫头鹰那只素不相识却叫我无意生恨的家伙。除此之外,即使是亲戚——至今我仍未记得他们的辈份称呼——过来打理我,也不过是偶尔之事。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以前……

我得回学校,想太多了。

 

短毛猫说它有九条命。

自那场暴雨后,我暗发誓再不能早退了,再大的雨都不能跑出去。老师说家人会担心,我虽不这么认为,但暴雨面前,我跑出去也一切于事无补,尤其当时以为救猫,却还是把它放回暴雨中去,且失守了信用。话说,不知道猫现在如何。再次振奋起来时,它还嫉妒猫头鹰?我想不会。猫头鹰永远挂在屋檐下,逃不走了。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看得见,它定在那儿,如雕像;任风吹过,不抖一条羽毛。

有九条命的短毛猫现在一定瘦下去了,长尾也未必如旧。没有猫讲它心中的嫉妒,我更多的心思放回打理卧室中。它的下一条命,一定找到比猫头鹰更惹人嫉妒的家伙,并在它附近生存下去。

寒冬腊月,我尝试做饭,这并不是我兴致使然,而是亲戚的教导。“不然没人收养你!”他还严厉地这样说。我照他的说法做了,这样或许比按时上学、放学、收拾房间和洗晾衣服更优秀。春天伊始,亲手做饭要变得平常。

有天下午,两个陌生人又来我家。我被指使斟茶递水,而且务必微笑。亲戚滔滔不绝的话语中,我听出是夸奖我,以及大堆有关法律的深奥词语。我想逃开,但陌生人的目光钉住我,死不松开。我想回去没人注意我的课室,或者没人知道相当整齐的卧室,就不想在这被人注视,这种眼神我看怕了,父母也有,在那张照片里。

亲戚摸摸我的头。我看着他的眼睛,犹如之前跟猫头鹰的对视。我想起砸猫头鹰时,投掷石头的感觉。

——滚。

你们够了。

我是有父母的孩子,你们瞎了吗?照片上那就是我父母!我爸只是去了别的地方看上别的女人,我妈勾了个阔佬,就这样而已!你们算什么,不请自来的客人吗?都给我滚!

“这……”陌生男人对突变显然不适,“这像你说的有教养的孩子吗?哼”他怒视我的亲戚,话音落下便牵着旁边的女子奔大门去。亲戚凶狠地瞪我。我不怕,我告诉自己不怕。我自以为是个勇敢的少年,比同龄人做得了许多不会的事情,比如独自起居饮食。但以前,真正面对各种不如意的事,我不敢反抗,连吱声都没有。现在,我发现我自己没有九条命。

心渐渐平伏下来。该做作业了,我望着窗外的黑夜,心想若是一熬夜的话,明天上学便要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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