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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人房

睡下的时候,我伸手就能够得着蚊帐顶;爬上床时睡意还很浅。像隔着窗纱看到晨雾一样,我的视力已不如几年前的好了。阳台外面,往外生长攀援的那株类似豌豆的植物,在月光中抖动着藤蔓。一些灌木也长得很好,梅雨过后,鹅掌藤的叶子变得肥硕。有时夜里能听到雨打在上面,声音却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咽下去,我得屏息静气才能听出潜在的节奏。有时月光很满,像现在,影响入眠,阳台完全是一方承载光辉的布幕,犹如盛着一汪浅水。月光探进来,一点点侵浸,打湿了地板似的,格外清晰,老家养莲的大缸,穿过满满的清水触摸到下面的淤泥,就如同现在一样。当时我还小,能打赤脚走路,奶奶吆喝我回家吃饭,脚底触及向晚的石板,也是这样。我躺着的这张上了清漆的木床是被高高架起的,就跟学生时宿舍里的单人床一样,洗了的脚还是湿的,就从木梯子攀上去,脑袋先钻进蚊帐,手撑着床沿便能轻松爬到里面。蚊帐是过了立夏才挂上的;蚊子从花木丛中跑过来,扭动腰肢扰人清梦。一旦没了心绪,睡觉便成为一件让人难过的差事。现在蚊子始终与我有一纱之隔,我还能侧躺着,精确无比地弹走停附在蚊帐上的大肚花蚊(肯定是早先偷了我的血),若是还没有睡意,翻过身伸手捻着蚊帐顶玩,脚也可随意踢到软软垂下来的蚊帐。人像剔透蚕茧里尚有活力的蛹,可惜月光始终照不到这里,要不我站在房间里,靠想象生成一个熟睡中带着呼吸起伏的人躺卧在搁了帐子的高床上,那有多美妙。从熄灯到现在,房间里的黑暗稀释了许多,连同我的睡意。过了午夜,安静使人怡然自得,带着微微的亢奋,能与邻床的伙伴讲上一段故事,感觉到累了又醒过来的时候恰好是第二天的早上。我又侧过身子,屈腿抱住枕头,眼光先是停留在墙上,末了又把眼睛合上。   

醒过来的时候,身体还不想离开被窝,腰一伸就感觉到藏了一夜的温度。晨光落在床前,稍微侧过脑袋,看到一角明朗的天心情变得十分轻松。就像现在,周末,把一切工作都抛在脑后,我的脖子变得灵活而敏感,被褥滑过时留下的温存,足够让人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再睡上一阵。他醒了,从木梯子上跳了下来,在睡房叫我,随后推开我的房门,跟光一起跑了进来,穿着睡衣,睡意还残留在眼角,用忍俊不禁的表情,一边揉着眼一边说:“爸爸,起床了。”他终于笑了,扑到我的床上,隔着被子挠我的身体。他多么灵活,像穿着风,幼小的身子在我的反攻之下扭成一团,伴随着咯咯的笑声,我把他举起,太沉了,随即放手让他撞在我胸口上,一把把他抱住:“昨晚睡得好不好?”“好。”他嘴里发出一个音节,没有特意延长它,喘着气,一口一口喷在我脸上。我亲了他,说:“起床啦。”他扭了一下坐起来,又很快地跳下床去,站在窗前看我。在晨光中,他像圣母画中的婴儿一样柔和。我翻了一下身,大床的另一边尚存余温;他跑到妈妈那里去了,她在厨房。我去刷牙的时候他又跟在我后面,像一个调皮的小鬼,快挨上我了。在洗手间的门口,我冷不防地跳转过身,吓他一次,他乐得呵呵笑了起来。我又一把抱起他,把他抱到脸盆前,他极其怕痒,从我手中挣脱,意欲还击,我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他把刚伸出的手缩回去。他拿起牙膏,挤了很多附在他的儿童牙刷上,咕噜咕噜漱了口刷起牙来。我小的时候,像他这么高,吃糖把牙齿都蛀坏了,夜里咬着田七粉睡觉,醒过来就哭。奶奶照样给我糖吃。而他牙口多好,多让人羡慕。照这样下去,他会成长为一个明牙皓齿的中学生,啊,那时候有很多女生——他在我的手臂上蹭了一口,留下一道凉凉的泡沫,好小子,他笑得合不拢嘴,一副报完仇后快意的样子。我摇着头朝他的脸靠过去,他被我步步逼退,贴在浴室的玻璃门上,缩着脖子眯起了眼睛,咯咯叫着“我投降我投降。”我还是弄得他满脸泡沫,他笑得直咳嗽。洗脸的时候他还想玩,被我制止住了,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叫他去换衣服,他就扭了出去。   

在她面前,我尽量表现得像个男子汉,说话的时候声音有意低沉一点,不惜用容不得商量的口气跟她讲话,与她相对而坐,小鬼在餐桌的另一边玩早餐,他把牛奶倒在桌上,白色的液体蜿到桌沿,滴滴嗒嗒打在地板上。我正想把视线挪上来,看她生气的表情,可是却在另一个地方听到了屋外的水声。早先是多么晴朗,月亮没有光晕,可这时却偏偏下起雨来。我睡得浅极了,像覆盖了一层纱,刚刚看到的景象,却在脑中格外清晰,明晃晃的,一次一次在脑子里晃荡。我爬了起来,攀下木梯光脚走到阳台,雨下得紧。   

我曾多次在心里设想过和她一起的生活,那时我还是个学生,从故意向她借手机时开始,她就直接进入我日常的臆想中。比如她会走过来,问我晚餐吃什么,在我奶奶面前怎样耐心地和她讲话。在任何地方都有走神的可能,在刚认识她的那些天里,几次被她打趣问“手机有电吗”,我又一次次回想起那天晚上我在路上等待了许久,用朋友支的招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的情景。我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向一个只见过几次面(她没留意到我)的女生搭讪。一只手接过手机拨号,另一只手按住单薄的夏季校裤的口袋,怕光泄漏出来。我随即感到它贴着大腿一个循环一个循环地颤动。她看向别处,脸色在路灯下蒙上一层奶油的柔光。末了,我耸耸肩说:“没人接。”我的方法老套得很,我问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在体育馆的观众席上,像外国电影中经历许多的孩子看到快乐的事情时一样,笑容内敛而淡定。我立刻在那群异常兴奋的女生中捕捉到她的特质。之后多次在图书馆擦肩而过,我魂不守舍地带着她入梦,她却一次又一次地在自己的书卷中怡然自得。   

当她告诉我她是研究生的时候,我不禁被她容貌与年龄的差距吓了一跳。研一,而我半年来一直以为她最多不过——跟我一样——是大二的学生。我在未曾捉摸对方想法的时候已经设想过我们的年龄差距能否被父母认同,我当时多么逊色,优柔寡断地没有直接向她表达我的想法。等到她毕业了,我也毕业了的时候,她要回到北方去嫁人,我却因为工作还没安定下来而怅然若失,始终没有底气让她留下。   

下过雨之后空气凉了一层,身上穿的睡衣太过单薄,我缩回房间里,喝了杯水打算再爬上床。我打了个激灵,她送我的杯子还在,而记忆却好像故意留下一大片空白,我跟她,从开始到毕业,图书馆、学生饭堂、铺满树荫的校道,地点重叠成模糊的光晕,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曾在哪里与她肩并肩走过,更不曾拖过她的手。我一直把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我想象在某一天,她来访,带着她仅有几岁的孩子。她会去领养一个小孩,她跟我讲过。这个想法弄得我烦躁不堪——她为什么不肯自己生一个——而这确实又与我无关。   

我为她留意过儿童院里的一个孩子,六岁,常在我房间里跑来跑去。我在常年的志愿者活动中与他相处得很好。女院长把他关在小房间里,以此来处罚不听话的儿童。他隔着玻璃窗看着我,厌倦极了,重又把头垂下。刚刚丧失父母的孩子,无法融入身旁跑来跑去的孤儿集体中,他先是一言不发地钉在角落,等到一个比他大的女孩把他弄烦了,一个巴掌过去,把院长震住了。我常想,如果我领养了他,又与她一起生活,住在妈妈留给我的大房子里,那有多好?而我现在租住的房间,以及我那刚能满足自己消费的工资,使人一次次气短。突然间,正当我踏上木梯子的时候,我的心噗通地跳了起来,我床的摆设恰好与刚才梦中见到的情景重合:我醒了过来,跳下木梯子,幼小的身子像穿了风,一边喊着爸爸一边跑进他的房间,他刚好醒来,带着笑意看着我,我边揉眼边喊他起床,随即又扑了上去,隔着被子挠他痒痒,……我感到一种久违的迷人的愧疚感,我把牛奶倒在桌子上,等待妈妈的惩罚。刚才明晃晃的梦境,在我这一分多钟的重塑中,变得暧昧了很多,一时间很难确定梦中的自己是那个跳下木梯子的小孩,还是躺在双人床上的大人。将上木梯的姿势在思考中保持了很久,等到承认确实无法清楚进入角色的时候,整个身心已经像累了一天似的。我快速爬上床,摊了下去。   

这次入睡得快极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再一次,我跳下了木梯子,跑出睡房,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妈妈刚好醒来,在晨光中带着笑意看我。她头发乱蓬蓬的,我一边揉着眼一边忍住笑,“妈妈起床啦。”我终于笑了出来,扑到床上去,搁着被子挠她。她一把把我抱住,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藏了一夜的体温渗入我的皮肤,我随即不想动了,安静地趴在她胸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从而又睡着了。像委屈时得到极大的安慰似的,哭软了之后被抚摩着脸,靠着肩膀慢慢恢复力气。儿童院的生活,从南方到北方,我猜当时的我极其眷恋在睡觉前有人过来跟我说晚安,像这样,我能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在隔天早晨把对方唤醒,跟在身后,一起刷牙,看她做早餐。过后我还一直念念不忘,那天晚上,我是因为趴着睡着了,感受到温暖的被子带来的舒适感才会做那样的梦吗?无论如何,我是又一次见到她了。然而醒来的时候却若有所失,时间已过正午。百无聊赖,简单地吃了面食,站在阳台,外面是南方五月的夏天,雨后,暖风,犹如遥远国度的念经声。  

   

 

【编者按】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朋友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吧。做梦对于我只是把自己想要的却又得不到的东西寄托于梦中。作者你也是这样吗?

                                          一夜※天一

                                          2008.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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