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手
显然,我又错过了早晨的洒水车。地面已是湿漉漉,黑色石子间蓄饱水份,让我想起她的眼睛,美丽而安静。经过日晒并凉了一夜的帆布鞋被透明的晨光接触,紧接着的是雾气升腾的山谷相隔的两个世界的重叠,那一次她在流泪,黑色的瞳仁被泌出的清水覆盖,指尖来不及把它带走已经滑落下来。由此触动我,她的目光追随着视线模糊中渐行渐远的火车,年轻的运动员把行李箱固定好之后一直朝前看,和相对而坐的队友们重温这半个月的训练比赛。借着良好的视力,我还能看到车窗外的她,立着,朴实无华的长相,悲伤被一点点吸纳到自身体内,正如我坐在她旁边,一遍又一遍借着背过耳朵躲避湖北拉拉队呐喊声时一次又一次将她窥视,她的姐妹通过嘹亮的嗓门和不断挥舞的手臂,把快乐像银河落九天似的释放出来,而她,仅仅笑着,把快乐都吸纳进去,形成一个自足而让人永恒怀念的整体。秋风带走了皮肤的水分,她的脸因干燥而略显粗糙,嘴巴有瑕疵,像一个忿怒的小孩故意扭向一旁,无关紧要,在她把快乐吸纳进去的时候,已经连同我薄若蝉翼的一颤也带走,而现在,我看到她落泪,相对而坐的年轻队友,兴致勃勃地把话题从进球拉扯到湖北的小吃上,窗外风吹长草的秋色足以唤起对一个不幸的陌生人的同情,和火车呼哧呼哧带走的,石青色的湖水旁,她说冬天这里梅花遍野。
搜索梅花的印象,冷彻冰骨的花瓣如小人儿的脸,银针玉芒仿佛若有光,再往深处,则是略带芬芳的青梅孕育着,过雪锁冰封的冬天,恰巧遇上梅雨,一不小心就黄了。心里泛酸,梅子偏偏在临别的季节长成,来不及采摘,或者刚欲动念头,人已被火车带向另一悠悠城市。借此,可以永久缅怀,在这个四季极不分明,过了重阳乃至小雪,树木依旧青葱可人的城市,路过一株株姿势挺拔的乔木,借着它们的身影,嫁接梅花印象。就像,在一群普通的人身上,那么不经意间,仿佛看到一个留意很久的人的琐碎动作,心理一震,却只是差强人意,走了过去。
深秋的校园里,一些椰子一样的矮小灌木正欣欣向荣,它们原本深居热带雨林,在硕大密集常年滴水的乔木下生长促成了喜阴的性格,而今太阳南移光线日稀,即使是暴露在正午的日光中也长势很好,夜里会反射月亮的光泽,黝黑黝黑——亦像她的眼珠。我并不刻意提起,她却每次精准无比地进入我的意识。在算不上萧瑟的野外,记忆和风溯洄从之,我重新回到那个白露未晞的早晨,看到她穿过花木凋敝的过道,湿气从裤腿侵入,凉飕飕的有些古怪。一口气堵在胸口,双肩垂了下去,她朝我们这边看过来,笑了笑,从容地走开。晨训使我们精神振奋,而此刻我却把什么丢了似的心不在焉。那个年轻的队友——他在火车上忽略了车窗外面为他送行的女子,和我相对而坐,而我的目光绕过他——又一次记忆的打岔,我身分三地,地面上的水慢慢被阳光蒸发——火车呼啸而过——另一个地方,我坐在被露水打湿的草场休息片刻,看着他们把球带过障碍,冲了过去,在奔跑中才感到呼吸顺畅了许多。被那些小灌木唤起的记忆会被带到散完步回来还没消散,夜里室友的鼾声像一只尚未充满气就爆炸掉的气球扰人心绪,还有偶尔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不堪入耳的即兴歌声,让人不得不把被子盖过头顶,但依旧清晰可闻,倒是黑暗中她的轮廓渐次分明,这次她也不朝我看,我见到的还是她的侧脸,梅花的侧面,湿漉漉的黑色枝头。
在头个两星期,无论是训练还是和他们一起闲逛,总会在不经意间被问起:“你不高兴。”“没有,我很好。”偶尔在手机里找到个熟悉的号码,多次尚未接通就已挂断,也有说上几句的,闪烁其词不得要领,想必对方早已一头雾水,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有薄雾相隔,更何况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乡异地。电话里传来了“好极了,我再次失恋,这次,是那个混蛋甩了我”之后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下去,我想开口说点什么,我应该说点什么的,我十几二十年来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噢,算了,我真该打消这个念头。
在印象多次浮现之后,印象本身犹如搁置水中,风一吹,波光粼粼地晃动,抑或是,她不等你修复早已沉入水底,光线的折射,带着秋风难以抵挡的干燥,滑稽而又若有所失的美好。要不是早先我在寝室里快速记下对她容貌的描写,此刻也如雾里看花似的无可探究,我真该一早就把她留在北方,南方温暖潮湿,不适宜印象的保存,一旦长成绿斑,整幅图都给毁了。
若是我们停留到冬天,停留到冬天会怎样呢。她与我们一同出游,或单独与我出游,舒卷的白云会不会带来一场雪,湖水相隔的两岸,梅花在人不看她的时候悄然绽放,千树万树,饱含蜜汁。只是化蛹成蝶早已深埋土中,行人悠悠,如踩着白云行走,殊不知脚下雪意融融。我尽量缩紧脖子,把棉帽也再次拉低,双手藏入厚而软的口袋中,围巾上方留出鼻孔呼吸,白气温暖湿润,我会在南方刮北风的季节流鼻血,何况是如此干冽的雪地中。而此时却没有,我被这个念头弄得烦躁不堪,我需要它在白色之上,如明月照大雪一样明晃晃,那么,我有了与她交谈的话题,趁机跟她说说南方的宜人秋冬,试探她有否到南方旅游的念头。我们头一次散步就是在这里,不过那时温暖着呢,梅树的叶子还没凋落,她伸出手,拨开交叉的树枝,拨开了虚构的记忆。
朝前走,绕过年轻校园里唯一的大树——小时候常常爬到树上偷杨桃,在伙伴的“快逃”长喊声中跳下来仓惶逃窜,在多次重复这一行为中练就在奔跑中不时回头观望的技巧,那个老头扛着刚从田中掘过土的短锄,扬言要把我们处死,还有一个很痩的寡妇,地瓜被我们翻出来却由于太小而被随意丢弃,她的嘴巴多毒,像抹了鸩血,连同你的祖先十八代一起诅咒,多年来我总是对瘦而刻薄的女人敬而远之,她们身上有股邪气,随时会从体内伸出许多小手把你缠绕至死,对,就像黑寡妇的蛛丝一样的。那个老人的晚年凄苦无比,奶奶安慰我,是她咎由自取。奶奶有爷爷陪伴,孙儿绕膝,她不能体会到一个迟暮之人的孤独。每每走经那座常年潮湿青苔爬满墙角的老屋,我都不禁为孩童时代糟蹋她的地瓜地而懊悔不已。对于孤独的人,我们是最不可去冒犯的,何况是个老人。可怜的人,由于需要持续不断的欲望满足而把自己给毁了,先是体态变形再而心力交瘁,老了也得不到理解。而她却轻盈美好,快乐吸入一点便扩大数倍,瞧她安静地笑,像假小子一样留短发和我们一起奔跑,我好奇她的自足,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的个体。
天气预报不停地说寒流南下,昨夜上网获知北方已是雪意盈然。我不知道梅花几月开放,倒是对雪一直心怀向往。在北方念书的同学发来的照片,他们在雪地里打雪仗,多次触动我去感受这种早从小学课本里读过的活动。再一次——南方人怕冷,尤其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抬头看到阳光暖暖,几个吉尔吉斯斯坦的留学生迎面走来,我认出其中一个在交流活动中碰过面并交谈几句的,她竟然同我打招呼,在那么多相貌相似的中国人中留有我的印象。她说“这里可真热啊!”然后哈哈笑了起来。“是的,这不,11月中旬了,我还穿着短袖。”突然想到她给我描述的那个银装素裹的平原,持续不断赶马时的吆喝声。若是我身处其中,岂不是要在烧火的屋里待上整个冬天,更甚是从十月到来年的四月。
那边是园丁在给花木浇水,弄得半个路面湿漉漉的,仿佛洒水车又走过一回。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年轻的园丁,深入到灌木丛中修剪枝叶,半个身子都隐没其中,他太矮了,也没有经验,干得有些艰难,特别是长时间持着大剪刀保持一定高度手臂像要废了似的无力,他甩了甩,接过剪刀,另一只手也甩了几下。草刈过不久,能闻到芬芳,毕竟是冬天,显出衰色,来年会快速成长,只需要时间。咕咕咕——我转身一看——洒水车从另一条路开过来,这下右边的大路也湿漉漉的了,黑色石子间蓄饱水分,映着树绿和天蓝。
【编者按】微微的声线从内心深处飘出来,渲染着整片天空。像似小说却不是小说。
一夜※天一
2008.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