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选择
唯一的那盏街灯在夜风下摇晃不止,害得灯光像喝醉了酒一样跌跌撞撞,忽明忽灭。周围还是很安静,除了夜风呼啸的声音和风中送来偶尔的几响遥远的枪声,我能清晰听到自己虚弱的呼吸。
我就躲在这片废置厂区出入路口旁的废车后面。我已经一连多天潜伏在这里了,可是依旧一无所获。我忍不住骂自己这个大笨蛋!——或者我应该更大胆一点,去一个更多人往来的地方逮捕猎物,而不是现在这样,十足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
夜风呼呼地刮得更欢了。你知道我心情很坏。我颓败无力地靠着长满铁锈的车门坐下来,满是汗水的手枪哐啷地掉在旁边的草丛中。光线虽然不好,但我还能确定现在这个地方除了自己连个鬼影都不会有。天!肚子饿得要紧,我能真切地感受到空空如也的胃部虚得发烫,我已整整三天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了。
Keyan一定很失望,她一定也饿得能活吞一头牛犊了……不!不!不!说什么也不能让她饿着,她怀着我们的孩子,我一定要将她养得肥肥白白,让她健康而安心地生下我们的宝宝。想到这里我又重新抓起了枪。我甚至发了狠劲:今天不找到点什么吃的我就不回去。
但我很快怀疑这个决定不合时宜了。妈的,风很大,像要下暴雨了。我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墨黑的夜空。老天,你实在欺人太甚了!
就在两三个月前,我还是一个平凡、平庸、平淡的银行小职员。日子过得虽不像有钱人那样惬意,但那点微薄的薪水还能马虎应付全球飞涨的粮价,三餐供给还不至于成什么问题。有时,我甚至还有点闲钱给Keyan买点小礼物什么的,或者偶尔和她去看一场电影。可现在看看我带着Keyan躲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每天除了担惊受怕,还饿得连骨头都快分解掉了。
去他妈的可持续发展!去他妈的人工选择!三个多月前已经有媒体声称,在面对全球人口基数为150亿和由此而导致粮价节节上涨等等的压力之下,全世界的国家如果在峰会上一致通过一个叫《全世界可持续发展共同行动纲领》,那意味着各国将不遗余力执行该死的“人工选择”。什么是人工选择?纲领上声称,这是相对于自然选择而言的,是人类意志下的高级淘汰选择。说白了,所谓的人工选择就是为了让所谓的那50亿“精英”活得更奢侈糜烂,把其余的100亿“废人”都消灭掉。看看这100亿是什么人,一些被冠以“劣等人种”的民族,还有全世界的小孩、老人、残疾人、孕妇等弱势群体。其中,一是由于粮价居高不下,二是由于一直有明星吃胚胎美容的说法,于是一些变态的营养医学报告出来了,说人肉是最好的养生食品什么的,反正这成了小孩和孕妇的噩梦,这些古老的食人俗在文明时代不可思议地再度死灰复燃……不不不,那远远超过死灰复燃的限度,现在已经是全球盛行全民奉行了!
……这些事情在三个月前是叫人难以置信的。三个月前大家为此津津乐道的时候,我只会置以一个轻蔑的哂笑。可是不出一个星期,这变成了铁的事实,像我这样的成年健壮男子当然可以相安无事,可是我怎么能接受让那些灭绝人性的屠夫把Keyan宰了,末了还来告诉我,说我老婆和那未出生的宝宝味道很不错!
……你知道,没人愿意主动窝到这个鸟不拉蛋的鬼地方,可是我得保护Keyan,我得让她活命。可是你明白那种滋味吗?……你当然不会明白,连续多天空着肚子守候猎物出现的焦虑和绝望;……当然,你这该死的会建议我把自己老婆烹熟醮着番茄酱吃。——可要是这样的话,我干嘛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我大可以坐在餐馆里和朋友呷着上世纪的红酒,对,就是红酒,然后随便地点人脑炖汤和栗炒心肝……
当听到咕咕作响的饥肠,这些幻想让我沮丧无比。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双唇,食物,食物,真是要了我的命!开始有几滴冰凉的雨水打在额头,天,真是下雨了!上帝,我唾弃你的坟墓!
——等等!有情况!对,是车灯,我坚信那是一辆破烂的福特汽车,庞大的车身,像野兽一样嚎叫着的引擎,它正在摇摇晃晃地驶过来,那司机的车技很逊,不,说不定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喝醉了酒,才迷迷糊糊闯进我的狩猎区。不管怎么样,他是死定了,嗯,今晚终于有点东西可以慰劳一下我们的肚子了,Keyan,乖乖等着我回来。
轰隆隆!
七月的夜晚打起了雷电。有一刹那,我藉着闪电清楚地看到那辆黑色的汽车正不懈地奔过来。没错,是福特车,也许我能连车一并弄到手。我听见自己特别亢奋的心跳,能想像得到自己狰狞而又得意地阴笑了。
可能错怪上帝了,也许今晚的运气还不错。暴风雨就来得更猛烈些吧!这个时候谁在乎这个呢!
好吧,再近一些,噢,我看得到车上的家伙了。嘿,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好吧,宝贝,接着向前开,好吧,突然一个急转弯会让你惊慌失措地撞在堵在路面的障碍物,运气好的话,你能及时止住车,当然,你更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反正这时你会下车,我持枪而上,噢,猎物轻易到手。……我紧紧地揣着枪,天衣无缝地算计着。
不过,情况似乎有点变化。
那男人停下车了,就在那盏该死的路灯之下。——莫非他发现不对劲了?
我紧紧挨着废车门,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我真不敢想象,到嘴的天鹅肉要是飞走会怎么样。想想吧,Keyan那迷人的笑脸会为此变得多么难过。
不,情况远不是那么坏了。那男人下车了,他磕磕碰碰,还差点摔了一跤。他好像痛苦地用左手捂着另一条空荡荡的衣袖,天,给我捡到了,他受伤了,是个丢了右手的废人!在摇曳而昏暗的灯光之下,他在路旁轻度痉挛着,好不容易扯开了裤子,然后便是一阵水声。这家伙一定是想赶在下雨前尿完,可就在这时,大雨倾盆而下,他弄得够呛,连裤子都顾不上拉上来就狼狈地往车上跑。
我不能错失良机了,于是敏捷地从车后一跃而出。顾不上抹去往眼睛渗的雨水,我双手死死地握住枪,喝住立在车门前的独臂男人:“别动!”
我慢慢地走到离他三米开外的地方,然后让他举起双手慢慢地转过身来。但我马上觉得这太为难他了,他毕竟只有一只手。
轰隆隆!
闪电再度瞬间照亮了黑夜,接着响雷便轰鸣而至。
我在那一瞬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轮廓。
“苏摩?”我不禁叫了出来!
苏摩惊恐而又讨好地笑了,他靠着车,雨水让他的头发都披散了下来。他一边想走过来,一边说:“对,对,对,我就是苏摩!你看看,我就是苏摩!——太好了,太好了,你认识我?你认识我,对不对?……”
没错,是苏摩!我顿时无比沮丧,妈的,为什么会是苏摩这混蛋?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下手,我怎么做得到!
垂下了握着枪的手,我莫名恼火。我狠狠擦去眼前的雨水,大声骂道:“我是比特,混蛋!我是比特!混蛋!混蛋……我差点干掉你了,你这混蛋……”他妈的,上帝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却是我最好的朋友,噢,天……
上帝又打了一个响雷,算是一个无良的回应。
苏摩用仅有的一只手横在额前,企图免除雨水的侵扰以看清我的模样。他用那该死半信半疑的声音问道:“你真是比特?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认出你来?你看看你,邋遢脏乱的衣着,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两个眸子都深陷下去了,与野人相去无几……”
天,我正在怒火中烧!我几乎是暴跳如雷地跳得他面前,把枪口顶在他的眉心。
“我怎么了?啊?你还有心情数落我?啊?你再不闭嘴,我一枪嘣了你!啊?混蛋!……”
可怜的苏摩吓得连连后退两步,——天!看我对老朋友做了些什么?
我快发疯了,对着苏摩的车,我气不打一处来,接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在下着大雨的黑夜中,汽车给打得呯砰作响。
苏摩蹲下来,埋着头失声地哭了。我忽然想起10多年前,那时我们还是孩子。当时他父母决定离婚,他跑到我面前也是这样无助地痛哭。他当时说:“比特,从此以后,我将一无有了!”
想到这里,我心痛无比。我在他前面蹲下,轻轻地搂着他肩膀。他吞了一口混着汗味的雨水,哑着声说:“对不起,苏摩,对不起……”
苏摩继续哭。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比特,你知道外面现在可怕吗?比特,有个有钱的女人想吃我,可是我是个健全的人,于是她就找人把我的手废了,那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把我宰了。比特,我好害怕,我开车拼命逃,我不想自己的肠子给人洗干净炒了下酒,比特,我不想给人工选择淘汰掉……”
正在他说话间,我突然感觉心口一阵刺痛。我低头看了看,一把小刀的刀身全都插入我胸口里。
苏摩一看得手,便机灵地往后跳开两步。他笑了。他说:“比特,你不能怪我,你知道,人工选择的内涵不只是体格这方面。如果仅仅那样的话,昨晚我就给人摆了餐桌了。——嘿,我甚至把那个该死的女人杀了,一刀一刀地把她剁成一块一块的肉……你难以相信吧?没错,我要推翻我以前人性本善的看法,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杀戮、噬血、食人是人原生的欲望倾向,只不过它们深深隐藏在人潜意识的渴望里。……看你饿了,没心情听我阐述我的观点,嗯,就看在老友的份上,给你尝尝她的舌头吧。”苏摩说完就真的往车上去拿。
我忍着痛,想到全是Keyan,我看到Keyan在我面前笑,纯洁美丽。突然,她皱起眉头说:“比特,有什么吃的吗?我饿……”不,我不能死,我爱Keyan,我们要一起呆到海枯石烂,不,至少是老到牙都掉光。……枪,我的枪呢?我要把苏摩这天杀的干掉!
轰隆隆!
暴雨没有一点停下的意思。我看到自己的血被雨水冲刷在地上。这能洗掉我们的污秽,能洗掉我们的罪吗?——枪,该死的枪,我应该学会一件事,任何时候都不能乱扔枪,不然自己会死得很难看。——妈的,我看到了,在车轮旁!
苏摩拿着一个用糖罐腌制得很好的舌头出来了。我无力地如实告诉他:“你那条打湿的空衣袖很难看。”他摇摇头说,“比特,都这么多年了,你的嘴巴还是没学乖,你知道吗,这个时候你应该恭维一下我,比如说……”
“行了,苏摩,这么多年你还不是那德性,臭美,哈哈……”我打断他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又像老朋友那样有默契地大笑起来。末了,我说:“好吧,苏摩,在我临死之际,能被邀请到你的车上坐坐吗?你知道,我一直发疯地想拥有自己的一辆福特……”
“好吧!”苏摩爽快地答应了。他用那左手把我搀扶起来,不,倒不如说是反架着我来得贴切,他怕我耍花样。可是他那左手能有什么力气?当走到车门的时候,我用力一挣,狠狠地把他甩倒在一旁。我顾不上痛弯下了腰,右手准确无误地抓起了枪,扣动扳机,动作一气呵成。
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但很快被大雨沙沙的声音所代替。
苏摩的眼睛还是圆碌碌的瞪着,可能他是给开枪那一刹的枪火迷住了,可惜他已经没有机会看了第二次了。是他先不仁,别怪我后不义了,这样一折腾会让我心安理得地吃了他。
我吃力地把他拖上车,关上车门。由于用力过度,被刺伤的胸口热辣辣地生痛。而雨也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可我忍不住又高兴了起来。福特车,噢,还有CD机,先来一首:
This ain"t a song for the broken-hearted
No silent prayer for the faith-departed
I ain"t gonna be just a face in the crowd
You"re gonna hear my voice
When I shout it out loud
It"s my life
It"s now or never
I ain"t gonna live forever
I just want to live while I"m alive
(It"s my life)
My heart is like an open highway
Like Frankie said
I did it my way
I just wanna live while I"m alive
It"s my life
……
Keyan喜欢这首歌,她听了一定高兴坏了。邦·乔维可是很多世纪前的人物,是他把女性带入了摇滚世界,他让女性的词典有了野性这两个字,Keyan爱死他了。——考虑到现在自己像落汤鸡一样,而且胸口还给捅了一刀,却居然还有心思念叨这些。看来心情确实不错,
很快抵达了我们苟安的地方。我把车和苏摩停在外面,一个人穿过复杂的通道走到阴湿的地下室。我无力地嚷道:“嘿,Keyan,亲爱的,我回家了。”Keyan打开门迎接我,她挺着隆起的肚子,那样的迷人。可是当她看到我胸口的血迹及这水淋淋的样子,吓坏了。她问:“噢,比特,你还好吧?”她没说完就惊慌地去拿药品和毛巾之类的东西。
我存心跟她开玩笑,于是假装很难过地说:“对不起,Keyan,今天又一无所获……”她背着我的身体仿佛微微抽动了一下,她一定很难过,我暗暗偷笑。当她拿过来手巾,善解人意的跟我说:“没关系,比特,只要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噢,天,我可人的Keyan,要不是这么累,我真想搂过来把她亲吻个够。
在我擦雨水的时候,Keyan又问:“噢,比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我些房子里找到一些过期的咖啡,你要尝尝么?”
是吗?噢,那真是双喜临门,管它过期,先弄上来再说。于是Keyan体贴地为我煮咖啡去了,不一会,我闻到它的醇香飘满整个地下室,我给熏得快醉了。我迫不及待催Keyan端上来,Keyan嗔笑了,“就知道你馋!”
Keyan把咖啡递给我,并接过我的枪,很期待的问:“怎么样?喜欢吗,比特?”
我放下咖啡,突然想抚摸她的脸。我说:“亲爱的,你瘦了。”我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说:“你猜我们的宝贝是公的还是母的?”Keyan假装生气地摔开我的手:“臭比特,哪有父亲像你这样问的?宝宝要生气了……”
“哦,这么小气,那一定是位小千金了……”
“还贫嘴!快把咖啡喝完, 凉了不好喝!”
我的Keyan,呵呵,我应该怎么来好好爱你,遇到你真是我三生的福气……
“亲爱的,这仅仅是过期的咖啡……而已……?”我肚子突然绞痛无比,连话差点说不出来了。还没擦干的额头又冒出了豆大的汗水。真要命,这是什么咖啡?
Keyan惊慌失色地问:“比特,你不要紧吧?你别吓我……”
“……不……不知道……我,我痛……”
咖啡杯哐啷地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玻璃。这时Keyan却反常地笑了。她说:“这就对了,比特,痛就对了。虽然中毒的肉不怎么好味道,那安全起见,我兼顾不上那么多了。比特,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问题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了,这么残酷的人工选择面前,我也应该坚强,你知道,我多天没有进食了,宝宝也饿坏了,嗯,权且这么说吧,为了宝宝,你就安心吧……”
我的泪水在拼命往下掉。我很痛?废话!我当然很痛了,可我心更痛,你明白吗?——你不会明白!一夜之间,我被世界上我最信任的两个人出卖了两次,人工选择,见鬼的人工选择!难道在生存面前一切都不堪一击吗?
看着Keyan继续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她还在说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清。我感受到自己的泪水流进嘴巴里,苦涩的,可我嘴巴已经不能灵活抽动了。我承认又犯错了,我把枪乱丢。不过,即使枪在我手上,我会开枪吗?不,不会的,Keyan,亲爱的,我希望你明白这个,我爱你,是的,我爱你!我真想能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打到猎物了。我还能给你一个惊喜,让你突然听到邦·乔维的歌声。我真想告诉你,如果有来世,我还会做你的猎物!
【编者按】现代版吃人的世界,让我想起鲁迅的文章。作者是想讽刺现在存在的某些东西吧。虽然有些虚幻,却是告诉我们一些很不高兴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