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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我是山上最小的采石女!

时间:2018-08-29 21:59:42     作者:赵美萍      浏览:9510   评论:0    来源:青年作家

期末考试后,我成了村里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芜湖市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来唯一考上市区重点中学的女孩子!可是,在我感到扬眉吐气的同时,一份更大的压力袭上心头——学费哪儿来呢?

继父扔给我一把小铁锤:靠山吃山,挣到钱你就去上学。好吧,也只能这样了。那时候,芜钢厂还在收购“寸子”,所谓“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砸一吨石子可以挣两块钱,如果砸得快,一天可以砸一吨。

学会砸石头我是付出了血的代价的。尽管是将那种拳头大小的石块砸碎,我在入门时还是吃足苦头。砸石头的正确姿势是用左手扶住石头,右手抡锤狠狠砸向目标。我握锤的姿势非常正确,只是每次砸向目标的准确性不强。好多次石头完好无损,扶住石头的左手指却皮开肉绽。砸破指头是正常不过的事,还有碎石屑溅入眼睛、划破腿脚的,右手掌被锤柄磨起的水泡也钻心的疼。

可我辛辛苦苦砸了整个暑假的石头,挣了一百多块钱,结果父母又把这笔钱用在了刀刃上——给我和妹妹美华在屋子的西边搭了一间小屋,这样我和妹妹就不必再和父母挤在一个房间里了,可是如此一来,我和妹妹的报名费又成了问题。

我考取的中学在市里,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费。不住校,天天往返十多里路的时间和交通费又是我难以承受的。美华也要上三年级,眼看九月一号即将来临,家中越发愁云密布。

换个人家,孩子考上重点中学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热的夏季是身体虚弱的母亲最难挨的季节,母亲常常吃不进一口饭,光喝水,然后躺在竹榻上呻吟。继父焦头烂额,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华日日行动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触发了继父的火气,从而引起父母的一场恶吵。

父母的争吵是三天两头的,苦难生活的无情磨炼,将母亲逐渐从一个通情达理、温婉和善的妇人变成了一个敏感脆弱、脾气暴躁的怨妇。继父又是一个火爆性子,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于是家中几乎无一宁日。父母的争吵让我和美华倍感家庭的冷漠与凄凉。

要开学报名了,继父丝毫不提我上学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气、战战兢兢问继父:爸,我能读书吗?当时是晚上,正吃饭,继父夹了一筷子咸菜蹲在门槛上大口扒饭,把一个沉默的背影留给了我。母亲气度小,马上冲继父嚷:“女儿跟你说话,你聋了?”我心里一冷,凭经验知道,一场恶吵又即将开战了。

继父果然横眼吼道:“我要是聋了倒好了,省得听你的屁话!老子瞎了眼找了你们娘儿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没办法可想,读不读书怪不得老子……”发怒时的继父可以声震整个小荆山,母亲放声大哭,母亲的委屈我能理解:继父后悔娶了她,她又何尝不后悔嫁了继父?

我和美华瑟缩在房间一角,继父的话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脏!在一刹那间,我心如死灰:不读书了!我翻开书包,找出那张录取通知单,折好放进衣袋。临睡前,我开门出去了。

家门口就是一条通到长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涨得满满的。有时连下几天大暴雨,长江上游的水就会顺流而下,直抵我家屋檐下。每年夏天总有一段时间,我可以站在门槛上洗衣服。因此这条河是危险的,但又是我深为喜爱的。

现在,河里的水位已经过了涨潮期,而回落在离我家门槛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闪着温柔而慈爱的光泽。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凉润让我全身一阵舒畅。水真好,谁也欺负不了它,也无烦恼,还可到处漂泊,多自由啊!

我从兜里掏出录取通知单,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随波漾了开去。再拂,它就漂得更远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我目送它远去。然后,上岸,回家。

开学后,村里的其他孩子背着书包去读书的时候,我则扛着铁锤和铁叉等工具,成了山上最小的采石女。那年我14岁。

这一年,砸石头的光景又已不同,此时芜湖钢铁厂已经不要“寸子”了,而改要“碗口石”,顾名思义,就是碗口那么大的石头。八毛五分钱一吨。砸石工具也随之更新。继父给我准备了一大一小两把铁锤,一把10磅,一把18磅。18磅铁锤的任务是将抱不动的大石头砸成能搬运的小石头,10磅铁锤的任务是将小石头砸成合格的“碗口石”。还有一根铁撬、一把铁耙、一把铁叉。我每天扛着这些铁家伙“上下班”,它们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们和我的骨头对抗着,它们硬,而我的骨头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觉得痛了。

山上的石头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深青色的,带点墨绿色,这种石头往往一片一片的,约有十公分左右的厚度,适合铺平板路、打地基、垒围墙,这种青石石质较脆,只要力道到位,一铁锤下去就会开裂,棱角分明。这样的石头最好砸,砸石头的人都喜欢抢这种青石,可山上这样的石头并不多。

另一种是褐色的,这种石头比较顽固、坚硬,不容易砸碎,一块吨把重的巨石,弄不好,砸到最后就成了一块难啃的硬而圆的骨头,只能再用风钻打一枚炮眼,放入炸药才能炸开,然后用破碎机瓦解它们,送去炼钢或者烧石灰,碎石子适合铺路。

人人都说石头没有生命,我不这样认为。它也会被夏季的太阳温暖,暖得发烫,烫到你无法接近,它个性鲜明,它的冰冷和热情都让人无法消受。它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它可以粉身碎骨,也可以亘古不化。它可以卑微到做普通的铺路石,也可以非凡到做高贵的工艺品。它没有变成石头之前是山,对人来说,山是一座庄严的景观。但对山自己来说,则是一种孤独。它有灵魂,否则不会屹立。石头把我的手掌磨起了老茧,也把我的性格磨炼到一定硬度。

山上的石头多得数不清,一炮放下来,总是几十吨的往下掉。那种轰泻而下的气势无比壮观也惊心动魄。放炮时,人们像麻雀一样躲在防炮洞里,默念炮响的次数,侧耳倾听石头倾泻的轰鸣,议论哪只炮的力道大,哪只炮是闷炮,哪只炮成了哑炮。而炮声一停,人们就像放出笼的鸭子,呱呱叫着跑去抢石头。弄不好就会引发一场争斗。

轻则揪衣领、扇耳光,重则铁锤、石头齐飞,一时间破口大骂、唾沫横飞、拳脚相加、头破血流……记忆中似乎没有比采石场更野蛮、更凶悍的搏斗场了。打架是采石场最司空见惯的场景,就好像每天需吃三顿饭一样平常。

砸石头也有规矩,靠山吃山,山上的“个体户”都是附近的村民,个个“占山为王”,家家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场地,不成文的规定是:放炮炸下的石头落在谁家场地上便是谁家的,别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则,轻则骂个狗血淋头,重则大打出手。在这个完全靠蛮力生存的小社会,每个人都有一套自我保护与对外抗衡的势力。有人以凶悍出名,有人以蛮横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为抢石头打得头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势力都没有,为避免麻烦,我刚到山上的时候,找了一处还未开采到、没人占有的场地,开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场地因没开采,因而原料来源艰难。我先是从土堆里掏一些碎石块,但没两天就“坐捡山空”。接着我开始采取“蚕食”行动。我看见有些人家的场地上石头多得砸不了,最后还是被工人们拉上了破碎机。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头多,与其让他们上破碎机,给我一点好不好?”这样恳求,一般比较有效。但也有蛮横的,宁愿上破碎机也不给我,我只有干瞪眼。

还有一种情况,人家石头多,他们只青睐省力的小石头,对那些费力的大石头便不屑一顾。我就捡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头,一块一块地用大锤砸小,再装上小推车运到我的场地上。我就像那只辛苦的精卫,一块一块地衔着石头,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我的砸石生涯之初并不顺利。最大的困难是我几乎抡不起那些铁家伙,尤其那把18磅的铁锤。颤颤巍巍抡起来,砸到石头上却绵软无力。有时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脚倒霉,就是石屑飞进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旧痕添新伤。

手上也是逐渐两极分化的:十只手指因搬运石头被磨掉了螺纹,鲜红的嫩肉触之即痛;而手掌上却又老茧厚厚,针扎进去都丝毫不觉。几个月下来,我的脸庞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气大了。每当山上有不熟悉的人问我:姑娘,你多大啦?我就让人家猜。人家多半会说:差不多18到20了吧?其实我15岁还不到。可我喜欢别人猜大我的岁数,那样就离嫁人不远了。

平时,只要身体允许,母亲也会上山和我一起砸石头。但她已经抡不动18磅的大铁锤了,她骨瘦如柴的身体连抡10磅的铁锤也非常吃力,每当看到母亲抡着铁锤、汗流浃背、发丝滴水的样子,我就莫名的心痛。一看快到中午,我就催母亲快回家做饭。因为做饭总比砸石头轻松一些的。

为了多砸石头,我中午基本不回家吃饭。母亲会在饭后用大号搪瓷缸,装满满一缸子米饭和菜来。砸石头对体力消耗极大,我那时的饭量自然也极大,即使只有青菜或咸菜,我也能毫不费力地扒拉下半斤米饭。在农村,除了应季的蔬菜,每天没什么新颖的菜肴和油水。如果哪天我打开搪瓷缸的盖子,看到一堆青菜上面平放着一块卤香干,就已经是惊喜了。

对我来说,在山上最享受的事情,就是端着搪瓷缸、坐在山壁的阴凉处吃饭的时候。那时候矿工们都下班去食堂吃饭了,砸石头的村民也回家了,山上静悄悄的,我一边无意识地扒饭,一边享受这片刻的休息时光。偶尔有风穿过堂口,穿过我汗湿的衣服,穿过我被安全帽压实的头发,刹那的凉爽让人感到无比惬意。

吃过饭,再躺在阴凉处小憩一下,此时什么都不想,彻底放松四肢,闭上眼睛,让全身的血液平静地流淌,就好像漂浮在一片虚空一样,那是极度疲惫之后彻底放松的舒畅。或者有幸向某个矿工借到一本有趣的书,趁着空山寂静无人,把全身心都沉浸到书中去,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在山上,最艰难的还是抢石头。当我的那块场地也被矿工们开采后,忽然就成了宝地。前后左右都有人来围攻。每次炮声还未停息,就有胆大的率先跑进堂口,顶着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抢石头。为了捍卫自己的场地和石头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发生械斗。砸石生涯锻炼了我的个性,我再不是原先那个柔弱无助的小丫头了,我学会了自卫。

常常和我发生武斗的是一个叫兰兰的女孩,比我大3岁,仗着她哥哥是矿上的风炮手,一向专横跋扈,欺霸一方,而且她本人也非常泼辣。她不仅抢我的石头,连我的场地也妄图侵占。我们原先在边界处打了个界桩,以此为界的,但她总乘我不在时,擅自往我这边移动界桩,然后还在界桩上压上石头欲盖弥彰,她这种阴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恼火。我和她讲理,她不,她张口就骂。

山上砸石头的女孩子大多是没读过书的,那个靠蛮力吃饭的小社会里遵循的是弱肉强食。一般我都是忍字当先,因为我一直记着母亲的告诫:在小荆山这个地方,我们是外来户,没有亲朋好友帮助,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当有一次兰兰唾沫横飞地问候我家的祖宗八代时,我终于忍无可忍,扬手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于是我们扭成一团,她长得人高马大,力气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压在地上,我们像两个野蛮的小野兽,在满是碎石子的地上滚来滚去。最终我们是被矿工们拉开的,我们都负伤了,血汗交流,披头散发,满面狼藉。我们互相仇视,咬牙切齿,气喘吁吁,一副困兽犹斗的样子。

兰兰的哥哥也从半山腰下来了,我满怀希望地以为他是来为我们做调解、说公道话的,没想到,这个看似英明的家伙居然二话不说,提起我的衣领,像老鹰拎小鸡一样把我扔到了几米开外。周围一群看热闹的人,就是没有一个人来帮我。我坐在地上,无助地大哭。

可是人生就这么残酷,谁让我没有哥哥,没有护雏心切的父亲!哭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哭也是没有用的,这样只能让兰兰更加耀武扬威,让周围的人看笑话。没有人拉我,我只好自己爬起来,抹干眼泪,捡起我的铁锤,把仇恨通通发泄到了石头上。石头在我的铁锤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渐渐领悟了一个道理:所有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也只有自己去颠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帮你!生活就这么残酷,生活的哲理也就这么简单。

渐渐地我发现,在山上,越野蛮、越不怕死、越不讲道理、越有力量的人,别人越不敢欺负。当我明白这个道理后,也开始有意识地朝这样的形象靠拢了。我玩命地砸大石头,学人家说粗话,让自己看起来越来越野蛮,让人不敢欺负。

有一次,一个刚来不久的年轻矿工在我家的场地上搬了几块石头去上破碎机,我不依不饶,让他给我搬回来,可他对我的叫嚣根本不屑一顾。我气坏了,冲到他面前,一巴掌掀掉他的安全帽,再抓住他的领口。“你还不还?还不还?”我色厉内荏地嚷嚷着。其他矿工都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恨不得我们马上干仗。那个年轻矿工被我惹恼了,伸出他满是刺青的胳膊,作势要打我的样子。

“放开!不放开老子不客气了!”他冲我恶狠狠地瞪起了眼珠。“你有种打啊?”我依然不依不饶,口气也凶起来,“你偷老子的石头,还抖狠?你试试看打了老子会怎样,老子也不怕!”我也学他的口气,一口一个“老子”。在小荆山,泼辣的女人都像男人一样,开口闭口都以“老子”自居。

“老子就是偷了,你能把老子怎样?”这家伙一看就是个二流子,口气粗鲁,吊儿郎当。这种人比我更天不怕、地不怕,他自然不会将我放在眼里。

我转手放了他,蹲下去飞快地捡起一块石头,冲他扬起手,咬牙切齿地喊着:“老子就要你赔石头,不然你走哪,老子砸到哪!不信你试试看!看谁狠!”这招好像有些效果,那家伙一边说“好男不跟女斗”,一边转身就跑。我还不解气,跑到他正准备拉走的板车上,把装好的石头一块块全掀到地上,和他一个组的矿工也没阻拦,只是看笑话。从那之后,矿工们再也不敢到我的场地上偷石头了。在那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敢拼命才能生存。

还有一次,放炮时,一块约有八仙桌一样大小的巨石不偏不倚正好滚在了我家的场地上,非常碍事。一般来说,这么大的巨石是该用炸药炸碎的,但我向矿上的班长要求放炮炸碎的时候,班长说石头有裂缝,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却又没有一个矿工愿意出这份苦力。我求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说,石头这么大,砸它太费力了。再说,石头在我家场地上,别人自然不管了,着急的是我。我一赌气,就说,我来砸给你们看。

这下, 矿工们来劲了。有个人说,你砸碎了我给你一块钱。另一个人说,我也加一块。不过限定时间,半个小时之内砸碎有效。我说你们别赖。当我抡着18磅的铁锤,站在巨石上高高抡起铁锤的时候,自我感觉颇有点英姿飒爽的味道。那是我砸石头最累的一次,半个小时,除了擦汗,没有休息片刻,铁锤一直在飞舞,身上的汗水连裤子都湿透了。最后,那块巨石渐渐地变小,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碗口石。后来整整装了一毛驴板车,足足一吨多。可和我打赌的几个矿工却赖掉了两块钱。不过我还是不后悔砸了这块巨石,毕竟它卖的钱归我。

这次砸碎巨石之后,我有了一个外号——“拼命女三郎”。这是个用血汗换来的外号,也是个让人回味苦涩的外号。

       ——摘自自传《谁的奋斗不带伤》


责任编辑:青年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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