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大勇

文/金梦瑶 

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常世百年，不过天地一瞬。人间岁月辗转成歌，悠悠时光流逝如花。素知山海日月长，容易把人抛，莫道沧海桑田，只说浮华尘世，苍茫人间，也早已遍历万般形态，从前难辨。那些卑微纯白的时光，愈走愈远，但执着怀念的人们，一代又一代，总会在时光的深处，凭着隐隐残存的历史气息，细细追索，苦苦寻觅，丝丝缕缕的往日踪迹，凭吊和纪念。往昔岁月峥嵘，纵天衢道远，严霜寒空，终难挡乾坤浩荡，日月昭昭。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上世纪初，那一次因胜而败的屈辱外交，那一场由此被激发出来的毫不妥协的爱国运动，那一腔腔青年热血，那不屈不挠、忧国忧民、敢于斗争的伟大爱国主义精神，是神州大地上烈烈燎原的星星之火。百年倏忽，薪火未灭，熊熊盛烈，相继相传。

人之为人，生命只能活在当下，但是聪明的人类，智慧的民族，总是懂得通过探究和回溯往昔变化的轨迹，寻得一些对当今发展有益的启示。事实上，时序轮转，岁月不居，万物易朽，我们所能继承的，也只是一种精神而已。精神，是一个时代的岁月，以另外一种形式，在亘古的时空中流转和长存。

五四运动，已经过去整整百年之久了。为真理和正义而战的精神，为民族的独立和解放，前赴后继，英勇奋斗的精神，值得任何一个时代的中华青年学习和追随。它留给我们的，绝不只是一场日渐遥远的历史记忆，不只是剩下被铭记、怀念和祭奠。它是一种精神血脉的延续，一种鼓舞前行的力量，在所有华夏儿女的血肉中，是一份气魄，是一缕神魂，虽无形，但有依，生生不息。如北斗星，引领民族前进的方向，如启明星，照亮中华未来的长途。

此时此刻，回顾过去，立足当下，展望未来，我们既谈“五四”，也不只谈“五四”。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一百年前，北京街头熙熙攘攘、振臂疾呼的学生队伍，为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尊严，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迈着坚定不悔的步伐前进着，再前进着。像遍洒满地的滚油遇到星火一般，五四青年的热血坚持，迅速蔓延开去，天津、上海、南京、杭州、重庆、南昌、武汉、长沙、厦门、济南、开封、太原等地的学生纷纷罢课支持，从学生到工人，再到商界，当时的整个中国社会，都为之一震。最终换来了政府拒签《巴黎和约》的胜利。正是这样一个昂扬激奋的开端，拉开了中华民族近现代史的帷幕。尽管往后的一百年间，腥风血雨不断，曲折艰险非常，但正是因为有了五四精神的支撑，一个民族始终昂首站立，不屈不服，扛起了一切加诸身上的苦难，最终把它们踩在脚下，使之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路的基石。那些不曾打倒我们的，最终，都会变为成就我们的。

纵观历史，无论是一个国家或者民族，亦或是整个人类社会，前进的每一步，路上都必然留下许多厚重的血色身影，留下许多沉重的脚印和苦痛的叹息。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也是划时代的分野，龙骧虎步的英勇战士，也会像布不成阵的游勇那样，孤独和迷茫。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那种看不见前路在何方的苍凉，那种无人应和与同行的悲怆，是属于英雄和勇者的印记和写照。但他们依然呐喊，依然前进，是因为他们的心中，始终有一种慈勇的力量。正是他们这种向死而生、反抗绝望的生命力量和坚强韧性，让人类历史的回声中，多了许多铿锵而动人的音符。

殷忧启圣，多难兴邦，一种中华民族的性格和质量，早已在漫长时光中沉淀下来，始终贯穿在那慷慨悲歌的岁月里，引领先民在艰难困苦中斩棘前行 ，我们可以称之为：大慈大勇。

老子《道德经》说：“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古人所言非虚，以为仁故能勇于忠孝也。“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以柔慈的善爱之心治国，遇外敌则果敢抗击，英勇奋战，那么天下人都会愿意舍命相随；以仁慈爱民之心守成天下，那么天下人都会愿意同甘共苦，民心所向，国家就得以稳固，长治久安。人之治世，慈勇之德合乎天地之道，自然就会得道多助。因此，人类生命繁衍和社会进步发展的真正动力，就源自“慈”之一字，“慈”能成就个人和民族之“勇”，“慈”亦拥有成就天下、护卫天下的强大力量。

一、何以谓“慈”

慈者，笃爱之名。爱出于心，恩被于物，皆“慈”之德。亲爱利子，谓之慈。恻隐怜人，谓之慈。慈，谓恩慈，必求其宽裕、慈惠、温良、恭俭。

苏辙在《古今家训叙》中，阐释了“慈”与“勇”的关系：“或曰：‘慈则安能勇？’曰：‘父母之于子也，爱之深，故其为之虑事也精。以深爱而行精虑，故其为之避害也速而就利也果，此慈之所以能勇也。”

苏辙所言，乃“慈”之第一重，父母爱子女，故慈而能勇，因血脉亲情而生。

生死流转无其始，入胎受生方有初，故知有情有恩，方成今生之缘。从无始以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生死轮回的苦海中辗转和流浪。在漫长无际的轮回中，最终能成之为人，皆需要依赖一位母亲将我们生下来，并且抚养长大。

可能有人会说，其实父母不会伴随我们一辈子那么长久。然而，谁又能将血脉相连的亲情半途割舍？它就像我们瞳仁里永不熄灭的烛光，是人生从始到终的一缕光明。从每一个人呱呱坠地伊始，就像一盏长明灯，一直伴随至我们生命的尽头，跟着我们走下无常殿，再次堕入轮回，才算是灰飞湮灭。

从羊水的温柔摩挲开始，母子的心灵已经开始感应彼此的荡漾电波。经历产道里痛苦的挤压和挣扎，剪断脐带的血腥断裂，我们带着一身污秽，狼狈地出现在母亲的面前，接受她此生第一次温柔慈爱的审视和打量。每个人生命里第一声嘹亮的啼哭，就是为了大声地告诉母亲，为了见到你，我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只是为了与你在这辈子里相聚相依。

中国人常称母亲为“慈母”，我们向旁人介绍自己的母亲时，也称作“家慈”。“母亲”和“慈”密不可分。母爱无私而伟大，那是世间最亏本的交易，没有本钱的投入，我们却收获最多。或许母爱最感天动地的号召就在于此，所以才让我们在冥冥之中经历种种，而后最终得以在今生，成为一位女子的孩儿。所以人们才那么不吝啬地盛赞母亲的慈爱，赞美这种血缘亲情，这种无私付出的浓情。

母亲的慈爱，历来多被传颂，每一个古老的民族，血脉延续，都不会忘记母亲的功劳。《诗经·蓼莪》唱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孟郊《游子吟》写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王冕《墨萱图》书就：“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写不尽的是父母亲恩。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纵观古今，伟人的成长，也大多离不开贤母之教。孟母三迁、断机教子，成就了一代亚圣孟子。截发筵宾、封坛退鲊，成就东晋一代名将陶侃。画荻教子，成就北宋卓越的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欧阳修。岳母刺字，成就精忠报国的南宋抗金名将，一代民族英雄岳飞。弱母之慈，如上善之水，柔而力，顺而慧。

“慈”为“兹”“心”，是我之心，故而“慈”之小者，乃是血脉亲情的慈爱，天然而得。爱子者慈于子，重生者慈于身，贵功者慈于事。皆一人之慈也。

而“慈”的第二重境界，是谓“大慈”，大爱人间，慈泽天下。

佛家的《涅槃经》说：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是名大慈；欲与众生无量利乐，是名大悲；于诸众生心生欢喜，是名大喜；自舍己乐施与他人，是名大舍。

慈悲与喜舍，常在一处。佛家常说菩萨乃是“大慈大悲”。

佛门境界不与常世尽同。凡尘俗子眼中，大悲莫过于历史兴亡，莫过于故国覆灭。朝代更迭之际，往往多黍离之悲。千古春秋兴亡，漫留青史，史家笔下，写不尽这一幕幕流年浮生。

武王封箕子于朝鲜，殷商之礼，自此遗于东方君子国。箕子例朝周王，路经殷墟，低语哀唱：“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

时移世易，西周大夫路见昔日宗庙宫室，又禁不住悲吟：“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麦秀黍离，青青原野。荒祠残碑，故国孤臣。叹山河家土，何以蒙尘。

六朝多风雨，南北盛浮屠。那又是一个慈悲和屠戮并存的传奇时代。纵然千佛渡世，慈航普济，也难洗涤尽染山河的腥风血雨。三界六趣，业障自迷。

南梁萧纲说：“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萧纲心中的大圣不得而知，然而当初休明智境，千佛称传，干朗日月，巍巍永乐，早已变成残垣荒土，败落成泥。国已成故，山河永在，此无国何以言家之大悲也。残山剩水，哀思幽折，浑化无痕。

    时代有大悲，自然就有大慈。

证严法师曾说：佛陀垂目，是慈眼看众生，体察世间悲苦。

1911年，黄花岗起义的三天前，林觉民深情绝笔《与妻书》：“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句句感情浓烈，委婉曲折，感人肺腑。纵然百年过去，掩卷三思，仍为之动容。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人间最不愿见英雄白首，却更欷歔壮烈悲怀的牺牲。但无情不是真英雄，儿女情长，更显英雄气壮。在九州烽烟漫起的十九、二十世纪，多少中华好儿女，剖肝沥胆，激昂慷慨，以大慈爱世之心，谱写一曲曲正气之歌，牺牲小我，成全民族之大我。

因慈故能勇者，此之谓也。心有大慈者，必先有小慈。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只是叩问天道者，须先忘情。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然而，菩萨低眉，不离金刚怒目。是以，世间除了大慈，还有大勇。

二、何以谓“勇”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伏四魔。若心有柔慈，却无力捍护，则有志无成。若只有蛮勇，心无慈悲，则天下乱矣。两者缺一皆不可。

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说：“勇，气也。”勇，志之所以敢，刚能断决也，持节不恐，以义死用，胜敌壮志。孟子说：“勇，人之高行也。”勇字其实另有一种写法，古文“勇”字从“心”，写作“恿”。可见，“恿”与“慈”一样，皆是发自内心，心中至情至志。

然而，“勇”与“慈”不同，“恿”之“心”还可以换成“力”。所以勇士果敢决断，知死不避。所以才会有狭路相逢勇者胜；才会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才会有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人无“勇”则不能称“大”，失却勇气之人，终日微微弱弱，畏畏缩缩，只能做世间一“小人”。因此，窃以为“勇”并无分大小，有勇者皆大。而“大勇”则有分人与天地。

天地自有“大勇”。天地谓之大者，超越时空，没有界限，广大无边。《易·大有·释文》：“大有，包容丰富之象。”地域富而广，空间深而长，穷尽八荒，包罗万物，称为“大”。以天地为父母，我为天所生，故谓之“天生”，这是中国人的文化观念，一种乐观积极的天命思维。干为大，含光宏大，光华万物，平衡世界，包容众生，是天地有慈勇方可为之，故能护佑人类周全，在地球上繁衍生息，千万年不改。

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字象人形。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可见为人则大。这是古老中国的哲思，人为天生之子，故人像天，并无不可。天大，天勇，故人大，人亦勇。

是以，人唯天地至圣，是聪明懿德的君子。《中庸》有言：“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心怀慈悲，所以足以有容，心有勇志，所以发强刚毅。人性善广德美，人力威盛强猛，皆人之“大勇”。心之所至，气乃至焉，气之所至，力亦至焉。人心中之“勇气”，才能成其“勇力”，才能成其英勇之行为、豪勇之伟业。

一代雄主周武王曾问姜太公，如何为将帅，姜太公列出“勇智仁信忠”，是为“五材”，其中言曰“勇则不可犯”、“智则不可乱”。何以做到“勇则不可犯”，须得有智，“智则不可乱”，可见人之“大勇”，非指蛮力冲动之勇，乃是智勇与志勇并举。故可知大勇若怯为真，大智若愚不假，皆言勇进须知止，知止靠有智，智勇双全，才真正算得上是人之“大勇”。

中国人在悠悠天地之间，已经生息延续了千万年，从古老的四大文明古国，到如今的盛世中华，其中艰难困顿也有，辉煌明耀也有，曲折幽径，通路坦途，一一走过。长久积累下来的民族智慧和历史经验，让人们不怕重历困境和面对新的挑战，千万年积累下来，这便成了民族之大勇，能够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勇敢迈进。正因如此，在山崩国破之时，它也成了那一代五四青年的生命底气，因此他们不怕险阻，敢于直面穷途困境，勇敢地成长为时代的巨人，带领千千万万中华儿女奋起和自救。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沧海桑田易改，本性心志难移。中华民族的风骨傲气，是民族之大勇。

三、余音不裊裊

如果说“五四”是中华民族的一首慷慨悲歌，那么经历百年，它的余音绝不是裊裊绵绵。那是厉虎旅，拔龙飞，鸣雷鼓，峨峨汤汤。那是声振林木，响遏行云，高歌猛进。

时光，在弹指间散沫，左手里一世锦瑟繁华，右手里半城零落烟沙。华夏的旅途，太悠长了，与辉煌相伴相生的苦难，是必然的考验。回顾中国近代历史，混沌黑暗，多灾多难，若问谁是破斧开天的盘古，当数英气勃发的五四青年！

众所周知，五四精神的核心内容是“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爱国主义是五四精神的源泉，民主与科学是五四精神的核心，勇于探索、敢于创新、解放思想、实行变革是民主与科学提出和实现的途径，理性精神、个性解放、反帝反封建是民主与科学的内容。作为五四运动一百周年的见证人，作为新世纪的中国青年，社会的砥柱中流，肩负承前启后之责，我们应当将五四精神继承下去，弘扬开来。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韶华转瞬，延年历百，春秋已换，那一场浩浩荡荡的青年爱国运动，已在百年的时光中，积累和沉淀下来，成为中华民族一种宝贵的精神财富。我辈如鲲鹏，若当别无选择，要在暮色黄昏中起飞，甫一出发便须经历漫长的黑夜旅途，那么扶摇直上万里长空之时，冲破九天云霄之际，我们会在浩浩九垓与朝阳并立，傲立于世。君子终日干干，夕惕若厉，终可无咎。明知艰难而为之，是因为相信前途终是光明的，明知道满布荆棘还要闯，是因为相信曲径终可通幽。

大国要有大国的责任，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中，中国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国。生而为大国的子民，我辈就要有勇气和慈悲，担当起应有的社会责任，自觉完成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大国如干天，行刚阳之道，是谓大哉干元，万物资始。大国如居天之云，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才可保合太和，万国咸宁。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人之力虽微，而众人之力强，合众之力而为，何愁中华风骨不存不继？五四运动和五四精神，正是给我们这样的启示和启迪。五四青年铮铮傲骨，凌云浩气，发出一声声振聋发聩的时代吶喊，告诉世界，古老东方的巨龙已经甦醒。正是有这批壮志青年的振臂疾呼和舍生忘死，从时代的泥沼中爬起，才会逐渐形成整个民族爱国救亡的势态，才会激励中国人前赴后继，在重重艰难险阻的民族复兴之路上，始终不放弃，坚决不后退，一步步前行着。

明夷于飞，用晦而明。今天的中国，早已不同往昔，它展示给世界的，是一个完全崭新而自信的面貌。改革开放四十年，古老的华夏民族，正以让世界诧异的速度飞快地发展着。今天的中国，以一种越来越开放的姿态拥抱世界，它既典雅古老，也活力新潮，充满迷人的魅力。是啊，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就应该有雄心壮志！我们这么古老一个民族，是应该有大慈大勇的品格。这样才配得上九州大地的广袤辽阔，才继承得了悠远灿烂的历史和文明，才能有大开大合的气象万千，才有可能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波澜壮阔的民族新史诗。先辈前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栉风沐雨，砥砺前行，我辈理应志不求易，事不避难，毋忘过去，勇往直前，携手共创，开拓未来！

（本文获得201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七十周年国庆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纪念暨慈氏文教基金成立十周年纪念，大学教职员组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