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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捉走马

时间:2020-11-04 17:09:35     作者:刀紫      浏览:9556   评论:0   

 《捕捉走马

 

一个眷秋的黄昏,街边与青巷中交错的呦呵声被突如其来的晚风拉长,抵着天际边的云霏潜伏入晚霞里。

 

天又要黑了,红日贴着山脉被海水拉扯沉没,我从床底扯出一张泛着金光的大网,这张大网散发着幽幽的光点,光点带着尾巴在网线上四处飞翔。

 

今天是我身为走马人的考核日,这个偏远的沿海小镇每到中元节都会有一大批祭奠自己亲人的车队,轿车停止在三途海边,海浪与大地融为一体,香烛插入到沙子里。

飘渺的烟雾中,狂风把虔诚的祷告揉碎,送到天上,这些祷告容易给世间留下走马,走马是寻常人看不见的,需要走马人捕捉才能送回该去的地方。

 

去到海岸边,只听到海声空旷的缠绵着,碧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走马,它们浑身黝黑,喜欢栖息在夜晚中,吸食人类的情绪,再钻入人的梦中,而被走马附身的人容易一蹶不振,情绪低迷,重则会被走马迷惑。

 

我嗅到海风的咸味,眼前有些恍惚,大伯拍拍我的肩头,肩头似乎被什么烫到,立马变得沉重起来:“阿吉,只要你今晚能抓到自己的走马,你就算出师了,以后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走马人。”

 

我扯住手中的捕马网,每个人在经历生离死别后都会产生自己的走马,走马人用快乐织网,帮助别人消灭走马,是走马人的责任。

 

走马到底是属于“海那边”的东西,留在世间容易祸害到人,走马人需要用捕马网捕捉走马,天亮前消灭它,就算完成了走马人的责任,我眺望着山海,轻声询问大伯:“大伯,你们也是这样过来的吗?你们的考核也是捕捉自己的走马吗?”

大伯把眼睛望向海的边界:“这个世界上总有太多的走马,即使是我们走马人也会有自己的走马,用自己的快乐织网而去捕捉它。”

 

“我会把它消灭掉的,像消灭别人的走马一样轻而易举。”我扯扯手上那张金黄的大网,它因为我此时的亢奋而更加闪耀,黏贴在上面的光点拉扯着尾巴飞舞,咋一看好似萤火虫。

 

我从大伯眼中看出了他的欲说还休,他却只是问我:“阿吉,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到自己的走马的?”

 

我把指缝间入到捕马网中,用指头去跟网缝之间的光点跳舞。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的眼睛可以看见这种东西。

 

回忆是在内心这座土堡下的嫩苗,为了让它免受风雨摧残被我藏得太深,以至于我花了好些功夫才把它记起。

 

小的时候,父母为生计而奔波,我被送到一个偏僻的小镇与爷爷生活在一起,爷爷扎根故乡,纵使父母总提出要把他接到城区生活,他却不愿意离开这个小镇。

 

 

这个偏僻的小镇被海环绕,旁人听到小镇的名字后经常对我投以嫌弃的脸色,父母驾驶着小车带我前往他们嘴中的“故乡”,车窗被摇下来,炙热的海风带着那些沙砾和咸味送到我脑海深处,公路两侧开来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海是夜的影子,它有着黑夜的深沉,我看不见它的尽头在何处,父母说这片生养故乡的海叫三途。

 

回去的时候天空已经微微亮起,小车行驶过泥泞的小路,时不时有几只鸡跳跃出东倒西歪的篱笆里,呆头呆脑挡在车灯前,村庄旁的路灯勾勒出一个人影。

 

黑夜把两只前爪搭在我的心上,心在爪下不安,父母叫喊我好几次,我都不愿下车,最后只能扯着我的耳朵拉我下车,灯下人影逐渐清晰起来,他年岁大了,身姿却依然现得挺拔,晨风一吹,身上那件棕色衣衫沿着他身躯飘扬着,枯发受到星辰青睐,在他发丝里狂舞,他面容隽瘦,两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很清亮,父亲一手扯着我的耳朵,一手对他打招呼:“爸!”

 

他几步上前把我的耳朵从父亲手里解救了,但是眼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这是对于父亲扯我耳朵的不痛快,爷爷牵起我的手,手心是温热的,我听不见心房的喧叫,逐渐就安份下来,父母把我交给他片刻也没有逗留就离去了,留下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相逢与团聚,村庄中的路并不好走,都是细窄的田埂,鞋子踩下去能感受泥泞在尖叫。

 

他握住我的手,爷孙两人漫步在这朦胧的清晨中。

 

我抬起头把不安噎下,诧异眺望到月色的遗音,漫天星辰在眼帘前飞舞,大自然的旖旎总是如此猝不及防,星斗在头顶徘徊着,展开一张罗网,把美妙灌注到我的脚底,四肢都是未曾拥有的舒适。

 

影子是月色给予我的馈赠,悄无声息流淌在脚下。

 

爷爷抓着我的手问我:“你饿不饿阿吉,等一下鱼街开摊了,阿公带你去买粿吃。”

 

父母平日忙于生计,极少有时间用这种平和的语气来询问我的意见,偶尔碰上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做了一些忤逆他们的举动,他们还要抽出棍棒教育一番,儿女的生命都是依顺着父母的轨道的,老人总免不了心疼。

 

想到这里,我贴紧爷爷的身侧,天色大亮起来,我们沿着田埂小路的尽头走出村,挑着水桶的阿婆们摇摇晃晃迎面走来,身后跟随着乖巧安静的媳妇,那些阿婆见到我爷爷都摇摇手:“你家孙女啊?”

 

“是,今天早上才跟着父母回来的,我带她上集市买点粿饼吃。

 

她们洋溢着微笑来客套几声,甚至不忘叮嘱我爷爷要记得给她们家的衣柜和餐桌上油漆,扭动着臃肿的身姿,挽着水桶前往后头的小溪。

 

过了村庄外的马路后,香味立马涌入我的鼻腔中,让我的心在味蕾上打滚了几百圈。

 

 鱼街人声沸腾,把一切不安都拢住了,神庙的佛与香烛,红粿的香,青芒果的酸,栗子的甜,橄榄的苦,酱料的辣,远处的教堂开始敲响净钟,坐在门口的阿婆们拉着各家的家常,在不真实的喧哗中把一切尘世间的浮沉敲落定音,我与美好擦肩而过,却浑然不知。

 

站在店面外头,他扯着我的手对我说:红粿里面的好吃一点,外面的都放硬了!

那是一张糯米皮裹着花生碎的饼,当地人称它为红粿。

 

在人群中对他说道:“阿公,我可以吃外面的。”

 

神色踌躇,只说:“吃点热的好!”

 

店铺里头的人都拥挤在一起,像海潮一样飘忽不定,他须穿过人群,又须抵挡那个蒸笼旁,我在原地等他,就像看见一条棕色的老锦鲤游进人海里,身子偶尔被挤到左边,又偶尔被挤到右边,店家在蒸笼旁边叫卖,他把手伸长到蒸笼面前,垫高脚来,我见他提着袋子向我走来,衣领上悬挂的老花眼镜被挤变形了,鼻头的酸楚被我吸回去,他把红粿放到我的掌心里,不忘念叨着:“叫你爸多带你回来,一年四季总是看不到人!”

 

 所有世俗都是风卷残云的白净,可溢于言表的爱在亲人中生根发芽。

 

在故乡的几天里,爷爷经常在灯河下咀嚼着水浒传,隔壁邻居上门呦呵他去油漆家具,他用枯黄的指头在红木下描绘出几只活灵活现的金鱼,一来一往中,昙花已经舒张开来。

 

 

我有幸看见院子里的昙花盛开,而它花叶蜷缩时,父母来接我了

 

爷爷背着手停在老屋前,对我摆摆手,又坐回到他的摇椅上,我听见父亲希望他跟我们一起去城区里生活,他只是一如既往的别起黑脸,半句话也不说,从肺腑里喘出一口大气,大气中有我读不懂的沉重。

 

我惊叹于时间的快速,所以感到悲伤,又意识到时间还会让我们相逢,所以感到快乐。

 

对于离别,里面充满了希冀。

 

城区入夜之后天空灰蒙蒙的,我对着夜空张开五指,没见到星星在跳舞,那些高楼大厦不免让我感觉到灵魂的不安,风飘来水泥的焦灼,不如故乡那股咸热要来得心安,单元楼都是钢筋堆砌起来的钱,我在里面嗅到冷漠,渐渐开始怀念故乡那东倒西歪的篱笆,在故乡的心永远是自由的,所以显得城区一切都逊色无比。

 

再次回到故乡的时候,我踏上泥泞的田埂,恰是黄昏,夕阳爬到泥瓦上,脚下时不时踩到破碎的缠枝蔷薇,父母隐约在交谈着爷爷的病情,走前还健朗的他突然就倒下了,透过老屋的红砖与铜门,他躺在摇椅上,脚不远处还放着几盆昙花,他应该是看见我了,从摇椅上滑起身来,风吹过,他那件棕色衣衫在飘动着,步伐蹒跚着向我走来,扯着我的手带我去鱼街:“阿公带你去买刨冰吃。”

 

他的话在胸腔中燃烧,“滋滋”的像冒了雪花的电视机。

 

爷孙两人踩着黄昏的碎片朝鱼街走去。

 

他握紧我的手,眼中透露着亢奋的精光,鱼街喧闹极了,爷爷问我要吃什么味道的刨冰,我抚摸到他手中冰凉,企图给他温热,断续的辨认出他身体中有东西在抗议,心中升腾出慌张。

 

天色暗沉下来,就如同三途海的海水铺天盖地把我包裹,我接过爷爷递给我的刨冰,他付了五块钱,勺子在刨冰中沿起一个圆挖起冰凉,噎下刺骨的恐惧,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会把爷爷抢走,而且我清楚明白着,我抢不过它。

 

庭院里几盆昙花,花叶蜷缩起来,不愿意见人,奶奶弯腰往水井中取水,爷爷一如既往躺在那张摇椅上看着他的水浒传,只是他话很少痰很多,经常扭头咳痰,粘稠带血,浑身上下笼罩着死亡的味道,他剧烈起伏的肺腑中隐藏了一颗定时炸弹。

 

我听说病重到一定的时候,人会回光返照。

 

庭院的绿植乏起嫩黄,咸热的海风早已变成秋刀,割在人脸上,一个眷秋的黄昏,客厅里头围满了人,我在他们高大的身躯中寻找窥看的契机,左右挣扎几次后,才在细微的缝隙里见到爷爷。

 

老屋顶悬挂着白炽灯,灯光铺在爷爷隽瘦凹陷的脸庞里,他点了点胸前的纽扣,父亲弯下腰给他那件棕色的衣衫解开纽扣,那根手指像一棵风裂老树的树枝在风中摇晃,找不到归途。

 

他每说一个人的名字就要剧烈喘息透气,鼻音断断续续,嘴巴大张着,我看过去,心里衍生出一股惊慌,所言不及,等待了许久之后都还没轮到我,我逃走了,因为我终于等到了它的到来,清楚的明白我抗争不过它,也不想面对它,更加无法给予懦夫般的妥协。

 

我跑到了别的地方大声嘻闹,就在嘻笑声的交织中,身后那栋红砖裂瓦老屋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我透过那扇铜门看到爷爷的脚底板,它青白,僵直,思绪还停顿在这个虚空的瞬间,父亲已经跨过门槛来到我面前,伸手拧着我的耳朵:“你爷爷都死了!你还顾着在这里玩!”

 

耳朵的火辣使我回归到现实里。

只见到爷爷的身躯躺在灯河中,离我而去。

纵使我准备好迎接这个瞬间,在无意撞到它时,任由心房徘徊着淡然的空虚与不解。

仅仅只是门内外的几步之遥,已经从嬉闹的快乐坠入到哀嚎,那些孩子还在门外寻欢作乐,而我只觉得一瞬间心如槁木,他们未必能理解到我的痛苦,情绪从不相通。

爷爷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那么短暂,在我了解什么是死亡之前,我已经将它消磨一半,它终会迎来离散。

 

夜半守灵的时候,我见到身体里有乌黑的黑影往外挣扎着,我惊慌的在灵堂里大喊大叫,吵到了守灵的人,他们上前来抓住我,惊呼着“走马!”

 

黑影在我体内膨胀开来匆匆飘出了窗棂外,剩我一人在茫然的错愕着,后来我才知道,走马是人经历了生离死别才会产生的,我们家族传承捕捉走马的本领,每个走马人都需要亲自捕捉到自己的走马,才算成为一个优秀的走马师。

 

 

捕马网在我手中闪闪发亮,从爷爷的丧礼后我便跟随着大伯学习捕捉走马的本领,再去尝试消灭自己的走马,每当我用快乐织成的捕马网束缚走马时,网总会断开来,恰好最终的考核又是捕捉走马,不免让我焦头烂额

 

我目睹走马的沙滩上奔腾着,内心涌上一股悲伤,我轻而易举捕捉到它,走马在捕马网里纠缠磨蹭,指头触碰到它时就像抚摸着尘封的故去,走马在网内激越,企图冲破我的束缚,我勒紧了网线,见那团黑影逐渐被金光束缚,越缩越小,它抗拒着我的束缚,我在昏黑的膨胀中见到一张躺椅,隽瘦的他慢慢摇曳着椅子。

 

那种伤筋动骨的痛要我何以承受,走马被捕马网烫伤,慢慢散发出红粿的香味,香味涌到鼻子里却如刨冰入喉,海水在我脚下翻涌着,我不寒而粟,悲伤失语,企图跨越过时光弥补那道嫌隙,阻止走马的诞生,可我的恐惧足以把我束缚,向命运臣服。

 

捕马网被走马撑破,它顺着海水打滚,被初生的日光照地透明,日光与云霏交错隐约勾画出一个人影。

 

晨风一吹,他身上那件棕色衣衫飘扬着,枯发被日光照亮,无论我接受不接受死亡的存在,红砖老屋,庭院昙花,鱼街,红粿,刨冰,是我对爷爷组成的全部画像,更是生命中的一部分。

 

我不明白我的网为何抓不住当年在我身体里生出的走马,它再一次溜走了,漂浮在三途海面上,我见大伯抽出他的捕马网,拢着海岸上的几只走马,步履缓慢的拖到三途海边,令我诧异的是,他释放掉了那些走马,而不是用捕马网去消灭它们。

 

它们漂浮到海面上,随着海雾消失在彼岸尽头。

 

我疑惑的望向大伯:“为什么我的走马永远都消失不了,而这些走马却乖乖的没有了?”

 

大伯把网抓在手中,背手到身后:生命是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我们无法捕捉走马,只能释放走马,你一直认为对待走马最好的方式是用快乐的网消灭它,但是万事万物终有阴晴圆缺,轻视不了死亡的恐惧,也无法剥夺遗憾的存在,只有生者如斯,走马才会乖乖到三途尽头

 

令人心碎的不是无能为力,而是无法坦然的态度,于是一切都在彼岸观花,生命的离去让人恐惧它的力量,在生离死别面前,所有人都是走马人,在世间用自己的捕马网企图捕捉到它,可命中的一切都是从有到无的,只有这样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竭尽全力。

 

正因为回忆闪闪发光,才显得走马那么苍白无力。

快乐的华袍终将破裂,我的走马游荡在三途旁的人间


责任编辑:校园文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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