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
作者:刘宜淳
雨过天青云开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题记
【1】
估摸着是流年不利,收回猛踹了一下车门的脚,他强压下心头的躁郁,向兜中摸去。
他或许需要一根烟。
就在方才,老旧的车深陷入泥沼,随着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喘息,他试图将它弄出来,最终,那老古董却是不负众望地……熄火了。
山中雨气湿重,划了几下火柴也没着,他沉沉呼出心头浊气,随手将烟扔到了车底。
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2】
正是梅子黄时雨。四月里草木尚还不繁盛,入目尽是浅青翠色,烟雨迷蒙中,星星草色好似一方笼罩着薄雾的浅色湖泊,缓缓流入天青色的苍穹中。
厌倦了车厢中极富年代感的汽油味,他将车抛在身后,躲在了就近的一棵树下。
簌簌的雨声听着竟是愈发大了,有雨水顺着枝条滑进他的脖颈,几丝凉意散了他内心的火气,他紧了紧身前的背包,深吸一口气,突然发觉周身竟隐隐浮现几不可察的一缕幽香。
他抬眼看去,玉白色的花瓣在雨中轻颤,剔透的水珠将落不落地点缀其间,凭空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周围清淡的背景也浮现出了淡淡白色光晕。
如此光景,倒也不错。
他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而向远处望去。
他从小长在江南,自是知晓这山中的梅雨甫一下起是何等缠绵。好在那远景仿若能入画,雨帘深处仿若晕开了墨色的流年。
几乎要打瞌睡时,他突然听见一道嗓音,泠泠然若玉碎:
“客人不常来山里,这山雨一下,什么时候停就没准了。”
他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直直撞入了一双清透的眼眸。
“我在这山中深处开了一家茶馆,客人可愿去歇歇脚?”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时,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头顶上支起了一顶油纸伞,清淡的色调好似雨中开出的一朵莲。
【3】
周围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林木越发丛密,随着不绝的细雨摇曳出幽深的光影。
这是到山中深处了。
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中,怎么会突兀地出现这么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有一间茶馆?
若要是换了旁人,定是说什么也不敢跟着往前走了,但是他,却偏偏有那一腔孤勇。
就好像是他不管不顾摆脱了世俗中的羁绊,抱着他的宝贝四海为家一般。
身旁人是极安静的性子,自方才起便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将伞撑的平稳。
也曾出身显赫,他决非没有见过世面,恰恰相反,他也曾跟随祖父出入十里洋场,声色犬马中是商界精英你来我往的博弈;他也曾孤身一人漂泊到异国他乡求学,迥异的风土和莫测的人情打磨出随遇而安的淡然。
只是,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清绝容色是山涧清泉凝成的画,天青色衣袂是偷了天边一朵云,只是淡淡敛目就仿佛收进了万千风华。
这样不染纤尘的人物,应是九霄之上的一弯清岚,或是碧潭之中的一泓月色,总之,不应出现在这世间。
却无端地让他觉得熟稔。
他心中自嘲,再不济怕是遇上了山中鬼仙……只是他如今一个脱离了家族的穷小子,全身家当除了那老掉牙的破车,就剩下怀中的包,真不知有什么值得惦念的。
……罢了,怎么也要跟去看看。
【4】
前方果然是一间茶馆。
茶馆掩映在层层竹林之后,隐隐露出精巧的雕梁画栋,晶透的雨无声地跳跃在冷檀色的楼台中,顺着飞扬的檐角织成一层细密的雨帘。
他不经意间瞥过主人随手放在檐下的油纸伞,洁白的料子上好像也有影影绰绰的几片墨竹叶。
除了他,也没有别的客人,冷清得紧。
主人引他进门后便自顾自地张罗着给客人泡茶,他推辞不得,便只得看着主人不紧不慢地将碧透的茶团一点点碾开,旁边小炉上咕咕噜噜沸腾着热水,他这时才久违地感觉到一种熨帖的暖意逐渐浸透他的四肢百骸。
无从相帮,便站在檐下又看了会儿雨。
不知过了多久,他正想进屋去,一缕茶香却先一步诱他回了头。
湿凉雨雾被隔绝在单薄的竹帘外,袅袅白气挟裹着茶香,连对面人脸上清浅的笑意也一并氤氲了。
他垂眸,只见精致的小盏不盈一握。
然而,下一秒,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手指一软,竟好似脱力般放开了茶盏。
“烫到了?”对面的主人一惊,便站起身来想要察看。
他艰难地摇了摇头,呼吸粗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人。
半晌,他艰难道:“你是……从何得来?”
主人一怔,复又坐下,端起茶盏,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四月初的碧螺春,赶巧在一场春雨后,正当时节。”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他有些失态地叫出声,却看着对面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眸生生颓了些气焰。
一阵风裹挟着山雨的清新气息吹开了竹帘。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指的是,这茶盏!”
【5】
天青色的茶盏静静流转出温润的光泽,层层叠叠的冰裂纹爬上莹润的釉质,扶疏伸展出绝美的画卷,清透茶水兀自安然归依,殊不知那薄薄的一层瓷中蕴含着何等的绝代风华。
这便是龙泉青瓷的绝品,后世匠人再难企及的高峰。
冰裂纹瓷。
他面沉如水,心中却一时惊涛骇浪。
他所震惊的,不是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奇怪茶馆见到这旷世奇珍,也不是眼前这谪仙般的人儿言语中处处透出的莫测,而是……
他一直紧紧抱着的背包中,也有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茶盏。
他不会怀疑这两个瓷器中是否有赝品,冰裂纹的烧制技艺在宋代以后便已失传,他包中所藏,便是他家先祖在几代辗转离乱中保存下来的,底部是全天下独此一份的刻章,别人是万万仿制不来的……
他这边兀自心绪翻涌,对面的主人却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之前的声声诘问,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细细描摹着尚且是空白的油纸伞。
两人一时无话,氛围便再次缓和下来,剩下碧螺春茶酽酽然的气息,醺染了冷淡雨光。
“很辛苦吧?”
一声突兀的问话,打破了一室岑寂,他霍然抬头,却见身旁人笔下一顿,雪白伞面上便氤氲开一个墨点。
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是离家寥落的伶仃子,是途经此地的烟霞客。
多少年了,有谁问过他一句是否辛苦,担忧他撑不撑得住。
罢了,毕竟你我并不会再见,是旷世奇珍还是摊边敝屣,什么真相,或许并不重要。
【6】
身为长房长孙,他本该是毫无异议的家族企业继承人。
少时的他,也曾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接受着最新式的教育,拥有着最赤诚的丹心,满怀一腔热血,只想开创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他向来被保护得很好,深深沉溺于太平盛世的安恬。只是,他不知道,外在的千般风采,遮掩不了一个旧式大家族的大厦将倾。
祖父谢世后的第十年,这昔日的繁华已然摇摇欲坠。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撞破了父亲叔伯计划倒卖了传家宝举家出境的计划。
他不知晓父亲口口声声的权宜之计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有价无市的旷世奇珍,甫一出国,便再也没有回归的希望。
商人或许应该利益为重,但他记得,在一个继承人之前,他首先是一个中国人。
协商未果后便是针锋相对。只是谁也没想到,文雅孝顺的继承人会被逼到与家族公然决裂,直至最后携宝而逃。
不肖子耳——这是他曾经的家族对他最后的记忆。
他不知道以后的路该如何走,但他知道他不能什么都不做。
多顽固,又多天真!
【7】
寥寥几笔补救,那墨点就由败笔成了深黛恣意的墨竹。是什么时候的暖灯夜照,雨声淅沥,旧瓷生暗。
茶水早已冷透,他一口没尝,此时倒生了些许赧然歉意。
主人察得他的神色,一时莞尔。
到底还是个大孩子。
“家将不家,国安不国?”
主人在他愣神的时间背过身子,拿过他面前冷透的茶盏一饮而尽,青白指节摩挲着瓷器润泽的质地。
“你在信念崩塌之时尚且记得你是谁,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却忘了谁会是你永远的依靠?”
声声诘问直击灵魂,他战栗了一下,自胸腔倏忽窜上来一阵热意。
主人没再说什么,只是上前一步,将那流转着微光的小茶盏放在他微汗的手心。
他一愣,手抖落了一下,竟是不敢接。
“拿着吧,这本身,便是你的东西……”
“雨停了,你也该走了。“
【8】
走下深木的阶梯一节一节,焚香煮茶的余味浅浅,偏转的夕阳拖长了画格子的影,有种寂寞的情绪在胸腔里回荡了一瞬,瞬间即逝,渐渐的远去。
他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门口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宛如烟雨绣上的眉眼,瓷色的容颜不染纤尘,身姿挺秀如一杆青竹,只是站着,便敛尽风华千万,天青色的衫子在薄暮中看的不甚分明。
他无意识地抚了抚手心的瓷器。
似是一样的颜色呢……
或许还能再相见,他想。
他不再回头,一步一步顺着来时的路走去,不曾发现,他往前走一步,他身后的一影一楼就要寡淡上一分。
直至慢慢织进了青色天光之中,又或许是从哪一角开始,一寸一寸化成了缱绻的风尘,再也没了踪迹。
【9】
他沿着山路缓缓向下走,不多时便看见了他的那辆车。
满身是雨水残留的凉意,他望着手心紧攥的一片翠竹叶,蓦地不知所措。
他依稀记得他碰到了山雨,然后到一个茶馆去避雨,可是他到底如何找到的茶馆,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他却是真的记不清了。
仿佛是误入了桃花源的武陵人,如今该是梦醒时——
已是一川烟草风满池。
他突然一顿。
对了,也并非全无痕迹。
有一句话,一直悠悠颤颤地在耳边回响。
“家将不家,国安不国?”
他抱紧了身前的包。
他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哪了。
【9】
故宫博物院近日展出了一件失传已久的文物,轰动一时。前去观赏的游客络绎不绝,出来后又无不赞叹于它的巧夺天工。
“老师?您不去看看吗?”
中年人正拿着竹刀一点一点地剔去青铜器上的土渣,闻声也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道:
“凝神砂轮!”
“哦哦好的!”小徒弟忙不迭地扶稳了金属,过了一会,又不甘寂寞地低声道:
“那可是冰裂纹瓷啊……”
……
帝都的夏天天黑得太晚,出门时并未有夕阳映朱墙的盛景。收了一天工,中年人悠悠走出了大门。
“冰裂纹瓷么……”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刚刚摘下的工作证,就好像多年以前摩挲着某一个茶盏。
一切都很好。
他心说。
不论是你,还是我。
个人简介:刘宜淳,南边文化艺术馆2020届文学创作委员会会员。一个热爱生活,热爱科学,热爱文字的笔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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