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的碎片

                         --------记嘉兴圣母显灵堂

“咚～咚～咚～～”天空还未大亮，洪远的钟声响起,穿过市巷，拂过河浜，呼唤贪睡的伢儿，招呼赶早市的劳工，升入云霄,穿越云层,叩响穹天的大门，直入教徒的心扉。俯瞰禾城，圣母堂庄严地微笑，耸入云霄的哥特式尖顶布撒威严与仁爱。沿钟楼尖劵，顺弧形的拱柱流，过琉彩玻璃圆窗俯冲而下，尖劵浮雕装饰的巨大拱门“吱呀”一声开启，随着一位身穿宽大法衣的教士，众多教徒鱼贯而入……

忽然，宏伟的教堂带着高耸的尖顶，沉重的铜钟和一列虔诚的教徒渐渐暗去缩小，缩小，直至化为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

傍晚的街市车水马龙，我站在一家市中心的小餐馆里，被店主搜集起来挂在墙上的老照片吸引住了，留着邋遢连鬓胡子的海明威，闪动撩人睫毛的梦露，年轻时代眼光朦胧的猫王，一身紧身白T-恤健美的白兰度，从椅圈里愤怒站起的丘吉尔以及戴圆框眼镜一脸严肃的杜鲁门……沿墙向走入内厅，靠近落地窗的墙面上一幅黑白斑驳的小照，光影迷离，但不减风韵，其中尖顶颀丽，规制庞然。这黑白的光影之中记录着一座宏大建筑曾经的光华。这便是当年意大利神父韩日禄费十三所筑，规模中国居首，远东第三的天主教遣使会圣母显灵堂。照片中黝黑庞大的教堂巍然俯视禾城；落地窗外，越过时空的界限，空旷的停车场那头，同样的轮廓静静地立着，隐逸在后世兴起的种种建筑的包围之中。虽是近代建筑，但是这一古一今的对比将人心拉得很紧，仿佛历史太过厚重，压得观者透不过气来。

第一次发现这座遗迹，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始觉我还不了解这座小城。一座有历史的城市总暗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我遂绕过街巷，去寻访时空散落的碎片。

梧桐复梧桐，院落复院落，曾经的街区已不复见，黛瓦白墙，对开小门和种有花草的院落早已被住宅楼代替。这类不超过十层的住宅楼在小城市中还很多，在大城市里已经岌岌可危。它们的历史并不长，三十年就足够了结它们的阳寿。现今高速的市政建设和房地产开发热中，它们正走向末路，它们倒下再也不会起来，代它们站起的是更高更密更多钢筋水泥包裹的高层小区。这是一个玩笑，代替者被新一轮代替者替代了。

但有些难以替代。走在街上是很难看到教堂的。这条街上的建筑，这些发黑发绿，缀着油烟污渍的替代者垂垂老矣，却固执地看守一座更古老的建筑。但你若有心寻觅，，便会在住宅楼下杂乱的店面房之间，也就是一家火锅店和杂货铺之间发现一条类似工厂便道的小巷。巷口对开的铁门敞开着，一块竖匾黯然写着“基督教嘉兴分会”。天主的门永不关闭。

如同多年闭门谢客的往日美人，小巷尽头始见教堂。然而她却素颜相待，将东西方在乱世的碰撞一下子展露，令我几乎猝不及防。没有旅游景点的矫饰做作，甚至没有任何过度，她就站在我面前，敞露衣襟，展开正厅。雨水蚀得斑驳的外墙，掩不住其高大，无顶的大堂依旧能想见当年的穹顶；合抱的厅柱依稀可见镂刻的花纹，柱顶的雕塑天使却残破不堪；内墙的浮雕难以辨认，但四色的地砖破碎中仍然勾起心中的漪潋。这座如今残垣断壁、乱石相倚的大厅，曾经见证过多少场庆典，聆听过多少布道，做过多少堂弥撒，在战争中辽远的钟声又预告过多少次空袭，庇护了多少信徒和百姓。当年这座禾城最高的建筑尽其所能用宽大的翅膀荫蔽了一方人民，却抵挡不住人为的剥蚀。当年荣光一身的佳人从战火浩劫中缓缓走出，烟与火熏皱了光洁的额头，裂纹爬上了秀丽的眼角，革命的激流击碎了天使的脸颊，只留空洞的窗框与后人对视。然而她优雅依旧，缓缓而行。

几幢楼外，在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美人微露颈背。这里当年应为教堂的偏楼，硕大的弧形窗洞倚着雕花石围栏。窗洞之多，房间之众可见其荣耀时聚集之众。一道宽大缓斜的外置楼梯通向偏楼。这厚重的石阶曾托起多少或虔诚或痛苦的灵魂，今日却裂纹四溢，雕栏扶手黯然长出许多青苔，无可奈何地被后人加上的青砖支撑着。不远处悬着一块“危房勿进”的牌子不时向她揶揄。走过底楼残破阴暗的一间屋子，两只小猫追逐而出，一只母猫阴沉地盯住我，屋内缓缓走出一个拎着小筐的妇人。其余的几间屋前零星地晾着一些衣物。衰老的建筑荫蔽着困窘的生灵，善的荣光在倾圮之前仍温暖世间。

暮色中，两点麻雀一前一后落在钟楼顶端弯曲的藤条上，旁若无人地俯看这座快速成长的城市，倏然飞开了。衰草离离斜阳照，旧家燕雀依傍飞。可惜燕雀不知其心，而路人亦不识其心。她因人们心中的信仰而兴起，见证了执着和虔诚；她静静伫立在这方土地上，见证了一个民族解放的血泪；她又因信仰而改建，见证了疯狂时代的蒙昧和热情；她因经济腾飞而衰败，见证了物质生活的魔术。她经历的太多，见证的太多，不觉然间变得苍老，老得只能看着簇新的大楼竞相在她身边站起，各式的商铺在她脚下蔓延。在玻璃幕墙的反光和广告牌的霓虹下，她早已不是禾城最高大华美的建筑。斑驳剥落的墙灰中，她的故事也许将走向尽头。七十多年前，当那位韩日禄神父亲自完成钟楼上最后一个火舌式盘花浮雕时，他还不会想到，这座倾注了他十三年心力的教堂，如此之快地为人们忘却。只有些许好奇的观光客或怀古者间或走走看看。然而，他和她都不会耿耿于怀吧。毕竟在这座小城里，她记录下了历史，播撒了仁爱，并将她的光华留在被她荫蔽过的时人心里，点点滴滴。

如今，她依然默默立在街市之间，微露衣袖，依稀喃喃往昔的故事，等待还记得她的路人驻足，从岁月的皱纹里寻找往日光华遗落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