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福克纳　　

时光碎成零落的片段，如果拼接起来，就是繁复荏苒的记忆。我只是一个固执的孩子，站在记忆的边缘，呆呆地凝望着岁月无情的划痕。　　

立夏已过，夏至未至。五月的雨，总是那样霸道和孩子气，在楼宇间，藏匿，显露，时而紧，时而疏。我站在天井中央，张开双臂，静静地感受这份无声的悲喜。　　

细碎的雨滴熨帖地打在我的脸上，漱漱滑落，悄然留下一道道浅淡曲折的痕迹。仿佛夏夜的烟花，璀璨过后，难逃消隐的命运。

我听到从厨房传来起伏连绵的呵斥声。那是母亲的声音。　　

透过时光的罅隙，我看到那帧熟悉的画面倒映在记忆的水面上，时而灿若星辰，时而暗似萤火。　　

天井下那面斑白的墙壁，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中泛出苍老的暗黄，墙沿在风雨的雕蚀下变得凹凸不平，像被河水侵蚀过的堤岸。狭窄幽暗的卧室里没有灯光，总是要等待阳光馈赠光明。走上楼梯，陈旧的木板在鞋子的踩踏下发出阵阵沉重的悲鸣，恍若一位耄耋老人背着一个调皮的孩童。那时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每逢夏天，当细雨降临时，那个调皮而天真的我总会偷偷跑到天井下，张开双臂迎接雨水清凉的拥抱。这时母亲总会恼怒而焦急地从厨房走出来，揪着我湿漉漉的衣领一边咒骂一边走向里屋。而我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一样怵怵地坐在小凳子上，耷拉着头听着母亲心疼的斥责。

还有那群玩世不恭的友伴，总是带领着那个懵懂无知的我穿街走巷，我们像一群脱离牢笼的雀鸟，疯癫而嚣张。那些幽暗喧闹的游戏厅，那些静谧悠然的村落，那些清扬舒缓的歌谣，这么多年来，我都不曾忘记。它们是一条盘曲的溪流，延绵不绝地淌过了我整个青涩的童年。　　

“你该出去走走，出去晒晒太阳，不要整天呆在家里。”父亲低沉着声音严肃地说。　　

我愕然。原来，那些人，那些事，如今已经离开我竟六年之久。他们为我童年的记忆谱写了一段空灵的序曲，在时光洪流的淘洗下，渐渐变得如同磨砂玻璃一样存在。在朦朦胧胧的视线里，我看不清他们曾经的样貌。时光就是如此无情，一旦错过就不再。他们犹如散落的珠子，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四散滚落，却无可奈何。　　

而我，还在等待什么？等待宽恕？还是等待救赎？

这么多年了，每当五月炽热的阳光倾泻在窗檐上，我总会重复着那习惯而徒劳的动作——眺望屋前那块空旷的水泥地。在浮着尘埃的逆光里，我看见那群调皮的小孩，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欢笑奔跑着。他们澄澈的笑声串联成一曲无瑕的乐曲，装饰了我年少纯真的梦。而今，凝固的混凝土覆盖了原本崎岖的泥地，像一种坚固细密的介质，分隔了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听说，他们中很多人，早在初中就已经外出打工，不再读书了。我们就这样分隔在天涯两端，一端校园，一端社会，在众人眼里，像冰火不相容的两重天。

我永远忘不了那次幼稚的争吵，六年的友情，终究敌不过我倔犟的性格。他是惟一一个与我一起升上高中的人，可在那时，我们却已形同陌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用“追求不同”来解释我们的分道扬镳，用这个单薄脆弱的理由来欺骗自己。可这一切终究是徒劳，当我躲在黑夜幽寂的角落里，重新拾起自己那支离破碎的自尊时，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我太过倔犟，才让多年的挚友离我而去。　　

而一旦离去，就无法挽回。　 

化用龙应台的一段话，便是：所谓的朋友兄弟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是该出去走走了，这些多年以来一直萦绕在我心间的阴霾，像梦魇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挥之不去。回忆总是素裹着美好，可在美好绰约的盛装下，却又潜藏着多少隐秘的悲痛，无法言说。　　

五月娇柔的阳光总是透着怀旧的气息，繁闹的道路两旁幽幽地散发着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那是熟悉的金凤花香，它驮负着我年少斑斓的记忆跨过了时光的藩篱。如今，当我暮然回首，却怅然发现往事沉重的雾霭遮挡了记忆的回路，十年间的悲欢离合，只是影影绰绰地铺陈在这条坎坷的心路上。

十年以前，我因世界杯而恋上足球，十年以后，当看到儿时的偶像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这个月份告别时，我怔住了。一眼瞬间，恍如隔世。时光如此荏苒，十年前那些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追风少年，而今却都已近不惑之年。十年一梦，沧海桑田啊。它轻描淡写地贯穿了我整个单薄的生命，除却那道狭长的伤疤，什么都没留下，淡漠得如同一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十年的光景，我褪去了稚气和懵懂，而他们却平添老气和沧桑。他们的离去，不仅仅是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更是象征着一代人青春的消逝。　　

当我终于长大时，你们却已经老了。　　

仿佛是冥冥中注定，这一切都巧合地发生在五月这个阴郁的月份。时光刻板地给它们排上先后顺序，但记忆却永远不会有主次之分。这一切都曾经那么美好地存在过，所以今天想起来，才会感到如此悲痛怅惘。　　

但即便悲痛，我仍旧庆幸自己曾经历过。因为经历过，才会这般刻骨铭心。　　

正如福克纳所说的那样，在悲痛的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

【编者按】五月，思绪悄悄地爬上心头，从作者细腻的语言中感受那份隐秘的悲痛温柔地从心头淌过。——尘灰 2012-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