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小姨,我们却不熟。
她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刚高中毕业就只身一人跑到深圳去闯荡。妈妈说她心气高,因高考失利不愿在家待着,故意要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并发誓不混出个人样绝不回家。
刚到深圳那会,一个外来的打工妹自然会受不少气。她先是在一家发廊当洗头妹。后来因聪明好学又有些学历,得到老板的赏识被提携去专门负责收银员的工作。一年后,老板因在别处的投资失败要把店面转让,她趁机借贷将店盘了下来,利用自己积累的人脉开起了发廊,以优质的服务赚下了经商得来的第一笔钱。也就在这时,她认识了姨夫,两人结为连理。在姨夫的带动下,她涉足珠宝行,生意做得红火,便把发廊租放出去,仅收取租金一个月都有几千块钱的收入。后来随着房地产的高幅度涨价,租金达到一个月几万块。她先是在深圳买了一套房,后来移居香港,又花几百万买了一套房子。她过起了标准的富人生活,穿最贵的衣服,戴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家里摆放着最先进的家居,早有豪车作为交通工具。
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她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她就是很忙,一天到头都没空呆在家照顾孩子。于是只能雇请保姆,保姆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她儿子的起居饮食,偶尔他们夫妇回家时再端上一桌好饭菜就行。她给她儿子请最好的家教,每个小时一百块;满足他的一切物质需求,以为这样便是母爱,心里才觉得踏实。
她几乎是每年回家一次。回来看望她的老母亲。每次回家时,家里都极其热闹,聚满了前来拜访的亲朋好友。亲戚中包括她的兄弟姐妹,街坊邻居,还有她母亲的娘家人等,而在这热闹的空当她心里却很空虚。她太明白“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道理。她知道大家都喜欢来是因为想捞到什么好处。
她被当做家族中最有出息的人,因为她太有钱,她代表着无上的荣光,是家族最大的骄傲。好面子的她当然不能辜负了这些盛誉,于是跟着践行。她对那些明显写着谄媚的人微笑,尽管心里跟明镜似的明白什么叫虚情假意。她给每一个上门来的孩子和老人发红包,每个红包里都放了一百块以上。她在酒店定好宴席,请亲戚朋友到酒店大吃大喝。她化着浓浓的艳妆,穿着贵重而显年轻的服饰,高傲而特立地行走在一群小市民当中,像个女王。所有人见着她脸上都带着讪笑,对她百依百顺,只要她一声令下,她的任何需要都能得到满足。当然,她会付足够的酬劳。
其实这些让她心里发冷。她变得不喜欢回家,若非为了探望她的老母亲,她甚至要改了那个一年一次回家一次的惯例。
而本来她是个重视亲情的人。她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她自幼无父,全靠哥哥和母亲撑起整个家,故而将哥哥当成半个爹来待。她资助哥哥的儿子读书直到高技毕业,又给他找了工作,出巨资在深圳购置了新房给他娶媳妇;她念及她大姐的好,几番迁就,因为据说小时候她奶奶很是重男轻女,见她是个女儿身便要把她送人,是她当时12岁的大姐在别人家来抱养她的时候把她背出去才“避了难”;她感念二姐在她小时候常把最好的饭菜留给她,故把她接到深圳去,给她找了档口,花钱办了一切事宜,让她在闹市区开张经营起便利店;她一直记得三姐熬夜织网拿去换钱供她上学,看着三姐因生活贫苦而白了头发老了容颜总忍不住哭上一场,每次回家都要偷偷给三姐塞钱。
而这些人似乎还怕她会忘记了什么。每次见面都要向她叨着念着以前的事,她明白他们无非都在暗示:小时候我曾那样照顾过你,你应该懂得回报。
后来,她便只爱她的年迈母亲。那是一个善良慈悲的老人。但她知道老人很孤独,老人家最大的盼头就是儿女归巢。而她远在他乡,生意又极忙。她常给她买最好的保健品营养品,每个月定时给她寄钱,每个月给她打电话宽慰她的心,听她说各家的小消息。只是那时她实在是忙,偶尔嫌弃母亲的罗嗦,恨不得急急挂了电话。
移民到香港后,她四处找人办事,想找机会也把母亲的户口迁到香港去,一来方便她照顾,二来让母亲享受香港那边的老人福利。
而一切还没办妥的时候,她的母亲猝然长逝。这是她心里无法愈合的一道伤。她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母亲去世的前两天不断地念叨着让她回家,说是想看看她。可是她在忙,她抽不开身。于是推托了。她万万没想到母亲会去得那么早,她没想到命运会弄人如此,气色日佳的母亲竟离开得那么突然。她从香港一路哭回到老家。回到家她还不能就去行礼。民俗说儿女不能穿金戴银去行孝。于是她要把耳环耳坠项链手链一一去除。她边哭边摘,弄了半天还没摘掉。一旁的侄女过来帮她摘取,耳朵上的六只耳环把耳朵扣得贼死,折腾半天还是弄不下来。她的耳朵被戳得很痛,但很快被心痛掩盖。那时她很想把耳朵直接截下来,她想快点去看她的母亲,不,她只能看到母亲的尸体了。
终于把耳环卸了下来。她跪倒在母亲的面前,泪流成河。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娘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多等等?一遍又一遍地凄凉呼唤,使看者伤心,闻者落泪。而一切无法填补她内心的哀伤。她知道她永远是母亲最牵挂的小女儿,却也是让母亲带着遗憾走得不孝女儿。
办完母亲的后事后,她果断离开了老家。一切一切,都不再值得留恋。没有母亲的故土,再不能让她回头。那些功利的亲戚,那些围着她的光环走的人,她不想再看到。
她以为她走的潇洒,走得笔直。其实她已经老去,不管脸上抹着多厚的保养霜,染着多耀眼的发色,擦着多娇艳的唇红,她终究敌不过岁月的侵蚀,老成一个没有光泽的女人。
她和各种人进高级宾馆,吃上等酒菜,美容健身各种高级消费,却明晰地知道,那些人只是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却不曾走进她的心里。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让她不敢有松懈的机会。
她的丈夫,到处寻花问柳在不同的情人耳边说着各种动听的情话,她的儿子叛逆得不愿跟她多说话,她的姐妹从来听不到她的一切不如意事,更别说谈心。因为她好面子,她要让家乡人都相信,她始终戴着光环,她过得无比好。
她曾是我孩童时光的榜样。而在现在的我眼里,她却只是一个需要理解、需要倾诉、需要爱与真心的寂寞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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