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附近有一棵榕树，不知活过多少个岁月，向天空伸展的枝干千姿百态，独自撑起一片天地。老人们称之为神树，在树下立了块石碑，没仔细瞧，也不知道写些什么。只是有些时日人们会提着篮子。到树前的石碑烧几株香，口中念念有词，虔诚的模样，仿佛所跪拜的是一尊无上神明。
树边有一间石屋，古老的黄砖，墙体露出斑驳的细沙，屋顶由黑色石瓦构成，也许原先不是这个模样。上边覆盖一层由树叶和萤火虫尸体组成的物体。每到夏天风吹起绿叶便会有大片萤火虫从屋顶飞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着绿光的网，然后消散于璀璨星河中。
这件石屋从我有记忆开始，便矗立与天地间，我知道里面住着一位阿婆，也许跟我有些亲戚关系，但仅如此而已，从来未进去拜访，偶尔经过从敞开的木门可以看见同样斑驳的木桌还有一个灰色的梳妆台。
那时村里的水泥路没有现在这般多，我还是个一米左右的小笨孩，每天放学跑回家可以看到阿嫲生起的灶火，偶尔还可以嗅到焖地瓜的香味。每当这时淡淡的黑烟会从屋顶的烟囱缓缓升起，然后朝着东南方向在天地间慢慢变淡。
记得夏天的天空多是如海般湛蓝，向远处望去，可看到连绵群山剪影般围绕着这片天地，我常问阿嫲：“山外是什么。”
“山外也是山，跟我们这里一样的地方。”大多数情况下阿嫲这样回答，只有一次说“山外是你爸妈工作的城市，有很多高楼，将来你也会到那里去，那时的楼会更高。到时你要记得回来，把外面的故事讲给阿嫲听。阿嫲在这里等你。”
那时屋前是一片龙眼树林，隔着一条小水沟。夏天晚上天上的星光汇洒在这片树林里，淡蓝色的，也洒在屋顶上。炎热的天气让许多长者拖着木椅到门前的水泥地乘凉，有的摆起茶具，小孩们便到处打闹，玩抓迷藏，把自己弄的满身是汗。
黄昏的时候，我们会在神树附近的空地玩弹玻璃珠，金黄色的日光落在土地上，给蹲在地上的我们镶上金边。如果细心观察，便会发现有一个阿婆坐在神树边的木椅上，手里握着一把木扇，有时会看着我们，多数情况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一次迷蒙的雨天里，经过神树的我猛然看到阿婆双膝跪于石碑前，双手合并做祈祷状。我看到阿婆手上凸起的静脉仿佛神树斑驳的脉络，手如干枯的树枝，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最终拜了三拜然后回到自己的石屋中。
看到洞开的木门，我突然很好奇那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里面有灯吗？一个人住晚上不怕黑吗？要是有小偷怎么办？
回家跟阿嫲提起，得到的答案却是不明不白。
印象中阿婆笑起来有一种菩萨般的慈祥，脸上折叠的皱纹也堆成可爱的模样。长大以后我才发现不是每个老者都可以拥有那样的笑容，或者说，那是记忆中仅有的光芒，淡淡的，宛若星光。
脑海中唯一一次与阿婆的交集，是在一个满天彩霞的黄昏。因为没做作业被老师训斥而不敢回家，我躲在神树的角落里，怅然若失。小时候的我是一个孤独的小孩，不懂打架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每天独自上学回家，日复一日走着同样的道路，哪怕心里想和大家打成一团。
不知什么时候阿婆已经在我眼前，我顺着黑色的长布裤往上仰望看到一张阳光般柔和的脸庞。“肚子饿了吗？拿点东西给你吃好不好？”阿婆如是说道。等她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块白色的糕点。吃完天色已晚我也就回家去了。那时我想等哪一天一定要去阿婆的石屋呆一下，哪怕跟她聊一下天也好。也许我潜意识里怀念的是那白色的糕点吧。
一个星期后，阿婆过世了。那天醒来锣鼓整天，我在上学路上的池塘里看到那张木质梳妆台，有一半被水淹没，只剩下半面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时的我忽然明白，即便太阳照常升起，也有什么与昨天不同了。
多年以后，一个人时我常会想起阿婆还有她的石屋。里面有灯吗？一个人晚上不怕黑吗？要是有小偷怎么办？
然而石屋的门再没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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