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香(碧草)
1
我叫然一。
一直居住在南方的小乡镇,南方的沿海地带经常风很大,雨也下得无常,天气变幻莫测,阴晴仅是刹那间。我喜欢在细雨中掂着脚尖轻轻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手棒着母亲最喜爱的栀子花,母亲说栀子代表纯净,真实;就像我们真实地呼吸,真实地生活着。
16岁以前我家每年被评为文明家庭,父亲是工厂的领导者,母亲前几年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之后回到家里像所有的家庭主妇一样为家里的上上下下打点的条理分明。16岁那年夏天的一天早晨母亲突然从家里六楼纵身一跳,送到医院时停止了呼吸,医生送到父亲手上的心电图呈一条长长细细的直线,没有任何的起伏波动,就这一张心电图纸,医生宣布母亲去世了,经抢救无效。母亲死时刚过了四十岁生日第三天,生日那天父亲送一束母亲最喜爱的栀子花,母亲很感动,高兴得流泪,然后一边掩面抹泪,一边呼喊我多吃点菜……
母亲留下了遗书,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说她爱父亲,一直都是。对不起然然……
不知道母亲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几行字,更不愿弄清楚母亲当时的内心是多么慌张、恐惧和无助。第二天弟弟从另一个上学的城市回来,很伤心,他在嘴边一直问我和父亲,这不是真的,不可能……弟弟回来见了母亲最后一面以后,母亲从医院阴冷的太平间房被抬上苍白的单架上送上去殡仪馆化成灰烬。在路上一直握着母亲惨淡无光的双手,她的身上没有一点温暖,全身冰冷,脸上给她擦了胭脂,涂了口红,穿上她生前喜爱的丝绸布衣。乡镇的习俗说是让离去的人依然能像生前穿得风光体面,而不致以死时是一副难堪不得体的样子。这样不尊重离去的人。想多看她一眼,多抚摸一会她的脸颊,却在倒计时的殡仪车上,当到了殡仪馆那些工作人员快速把母亲抬了下来,送进一个很快可以把一切化成灰烬的房子。母亲,生前一直平平淡淡,勤恳愿为家人付出一切的女人,就这样走了,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她活着的时候总是很开朗,明事理的女人……抱着母亲回家,只是一个小盒子的骨灰,葬在横横竖竖的坟墓间。父亲和弟弟一句话也没说,不停抹眼泪,根本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仅仅是几天内发生的事物,再几天前是母亲四十岁的生日,那时我们多么高兴和欢乐,现在却天翻地覆。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阴雨天,我摘了阳台上母亲生前种下的一束洁白的栀子去墓地看她。她爱洁白的栀子花。我想她。我想这个让我温暖让我知道人间还有爱的女人。她却这么狠心把我抛下。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她……去墓地的路上,想着有很多话想对她说,那些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来得说,却在这样的场面很想告诉她,告诉她我爱她,想她,不要离开我,好吗?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是吗……抚摸她的墓碑,暗红几个大字,周边全是茫茫无边的坟墓,与她相伴。却感觉到她是多么孤独,无助的。多想多陪陪她,和她说说话,多想和她抱抱,牵牵她的手……
从墓地回来,走到楼下的时候看见父亲带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
我说,他们是谁。
他说,叫阿姨,以后住在我们家。
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家?
我和她结婚了,以后我们是一家人。
我不会认她为作妈妈,我妈妈死了,死了……
我大声吼叫,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母亲去世多久,他就带回一个陌生女人替代母亲。我不会认……
他举起手扇了我一个耳光。一个从小到现在没有对我动手过的男人,却为了一个陌生女人打我。气愤之下,跑上楼,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背叛母亲,一定是他背叛她,她才会自杀,才会以这样的方式证明她有爱他,一直都是。
泪水不断涌现眼眶,我想她。她一直疼爱我,溺爱我,顺从我,抚慰我。我想她的笑靥,她笑起来很好看,很美,很年轻,有内涵修养的女子。我喜爱她穿布衣丝绸的样子,干净明媚,走起路来轻轻盈盈,有时会问我好看吗?而我总会说好看好看,妈妈很美。她会很开心,纯真地笑着。翻开我和她的合影,她拢着我脖子,亲昵,灿烂地笑,这是一张留影于她四十岁生日那天的模样。离现在竟然阴阳两隔。
离开。收拾我喜爱的物品装在旅行袋里,把旧唱片,把我和她的合影,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围巾装进旅行袋里,把她爱穿的布衣丝绸也带在身上,这样更容易感觉到她无时无刻在我身边,我爱她,她也爱我。
第二天,我离开了这个生活十六年的家,经过草坪时,能闻到一片嫣红的血腥味。那是从母亲身上留下的,被雨水冲洗后变得越来越淡白的坪地。再见了!妈妈。我带你一起上路,跟我一起走。
2
我坐上一列北上的列车,去一个会下雪的地方。记得母亲说,她也喜欢雪,雪白的雪。我也喜欢。
在列车上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风景,那些矗立在人烟稀少的地域里依然倔强成长的树林和丛林,偶尔间会看到零零星星的烟囱,一副懒惰的样子,软绵绵上升天空,然后飘散……
对面坐在一个带耳环的男子,时不时看看窗外,时不时翻看手上书。他看我一直盯看着他手上的书。
他说,你也喜欢看安妮写的文字吗?
是啊。
我也是。这本是安写的《八月未央》,短篇小说集,很合我的性格。
哦。这本我看过,一直都很喜欢她的文字。独自绽放。
灵魂的独白。不必给予任何过多的评议。静静地阅读,只有阅读中才感觉到自己是真实的,只有在阅读中自己才明白一切的浮浮沉沉和从容的平淡。
一切欢喜和悲哀一个人品尝。
嗯。你叫什么名?
然一。
好特别的名。
我母亲给我取的。
我叫泽雨。我去哈尔滨看雪。你去哪?
噢……我也是去哈尔滨,也是去看雪。
这么巧。你一个人吗?
嗯。
我也是。
你喜欢许巍的音乐吗?
喜欢,生命的咏唱,无私无畏释放内心的独白。
是啊,经久不衰……
他没有说话,伏头翻看安的文字,入神着迷的样子。于是没有再与他交谈。渐渐天色暗了下来,列车上开了橙黄的灯光……像童年的那个时代开着的小黄灯,影照着整个小屋。
感觉到疲惫,半卧着睡了。
醒来时第二天清晨,窗外白茫茫一片。阳光稀稀疏疏射进来,伸出手心让阳光暖暖。
看见对面的他也早醒了,望着窗外。
突然他开口说话,快到站了。我们很快就下站了,然一。
嗯。是啊。
然一。你想家吗?
……
过了许久,我也没有回答上来。家。回不去了,谈不上想,谈不上不想。家。想起无辜死去的母亲,我想她,我记得她双眼,明亮,如水。
我想家。离开了家就特别想家的那种感觉。我来哈尔滨,可能明年才回去了。然一,你呢?
不知道。
然一,下了火车我们一起找个旅店居住,做邻居。你说好不好?
……可以。
3
下了火车。泽雨硬要帮我提着旅行包,就让他提着。
路上的朋友,也许我们相识很短暂,但记忆是美好的,我们不会说再见,也不会告别。而悄无声息地从彼此生命中消失。
然一,你想吃什么?我们找个地方吃东西再找旅店吧。
嗯……吃沙县小吃好么?
行啊。
泽雨,下雪了,细细白白的雪,看见了吗?
噢……是啊。
我很喜欢雪。雪纯洁,美丽,像大地的母亲。
嗯。单纯的。
明天我们去滑雪好吗?
好啊……很久没去滑过雪了,记得是十七岁时在山西太原姥姥家滑过。
哦。
我二十岁了。三年没见姥姥了,她一直很疼我……她做的糍粑很甜很好吃,每次去她家,她会亲手制作糍粑给我吃。很甜很甜……
你一定很想她……
是啊……太久没见面。明年去看她。
嗯。
然一。你多大了?
我?十六……
噢!
……
找到一家叫“路上旅店”居住下来。泽雨住在我隔壁。
匆匆开了热水,换洗。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一次离家,第一次一个人行走在这么远的地方。而在路上认识叫泽雨的男孩,心里感激他对我的帮助和结伴。
4
一睡直到天亮,拉开窗帘,推开窗,外面热热闹闹的,原来居住的旅店近集市。
洗涮,穿上厚厚的棉衣。离开房间去敲泽雨的门,他正好在开门。
他说,醒了,睡得好吗?
嗯。还好。
去吃早餐吧。然后再去滑雪。
嗯。
跟在他后面走开旅店,寻找早餐店,转了一会,找到一家汤粉店。进去找个位子坐了下来,老板很快把点用的早餐端了上来,红红艳艳一片。
泽雨说,是放了椒粉,冬天冷,暖暖身子。
吃了一口,一下子辣的满脸通红。
不吃了,太辣。
……那去吃其他。
不用了,吃不下。
噢……
泽雨。我们去滑雪吧。
嗯……
找到了滑雪场地。空旷,四处雪白,明亮的一片。像一个人的心灵一样纯净,美丽,单纯。像一朵硕大的栀子花,洁白,安静,散发淡淡的清香,且无边无际……
然一,你在我前面滑,我跟在你后面。
哦。
自由自在飞翔般,看见了母亲,看见了童年,没有方向,没有障碍物,旋转在天地间。泽雨在我身后高兴得大声呼叫。大概是他太久没滑过雪,而很兴奋。
童年的时候母亲带我到人工雪地里滑过雪,那里四周也一样是雪,只是在室内而已,头顶是高楼。而在这里,头顶上偶尔会看见一只只的飞鸟掠过头顶,会听见鸟鸣歌唱,并迅速飞越,直至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悠然间,倾倒在雪地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滴落在晶莹剔透的雪地上,然后也会凝固,僵硬。身后的泽雨滑过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
一边抹眼泪,一边挣扎站起来。
你哭了。
我想她。她也喜欢雪。如果她还活着,也许这次是她带我来滑雪。十三岁时她带我去滑过雪,那时她拉着我的手一起滑行在雪地上,和我一起欢呼。她每年都会种植几棵栀子花在阳台上,洁白的花瓣盛开了,她会站在阳台边,闻闻香味,她会摘下一束放在花瓶里加上水,端在桌上。她说这样栀子花会延迟几天凋落。
她离开你了……我也喜欢栀子花,喜欢她的清香和洁白的光泽。
她走了,这次她真的走了,去了她梦想的天堂,不会再回来。我仅仅是这样想念雪,想念栀子花香。我会很想她……想她对我的好。
……
然一,天快黑了,我们回旅店去。
嗯。
转过身看看四周的白雪。默默想说再见,多想与雪拥抱……以后还能与雪相见吗?就像能再次看见母亲一样。
5
第三天上午睡到十点才醒来。忘了昨天与泽雨约好去看东北的栀子花。推出门去找他。门口放了一张纸条和密封袋里装了几片泛黄的栀子花,闻上去有一阵淡香。
然一,这几片栀子花送给你作纪念,三年前姥姥摘给我的。
赶紧去隔壁敲他的门,没人应答,门外上了锁。下楼问前台的服务员,说他退房了,七点多就离开了。
相识三天的路上的朋友。不会说再见,不会彼此告别。随时去来。
一个与我和母亲一样喜欢雪白的雪,喜欢栀子花的人。
离开时留下栀子花香,只知道他叫泽雨,左耳带耳环的男孩。
原来曾经什么都出现过。
原来一切都是空白。像雪地里的苍茫,辽阔。
6
逗留了几天。独自一个行走。独自一个人在精品店挑选透明清澈的饰品,看到丝绸店铺钻进去看看,挑选几张颜色鲜艳,暗色或洁白在布料。母亲曾也带我丝绸店铺挑选过布料,记得她轻轻细细抚摸粗粗滑滑的布料,然后抱回家坐在衣车前裁剪……
我想回去看她,棒几束栀子花放在她身旁,让她也能闻到栀子花香。告诉她我去看了雪,滑雪。告诉她在路上与一个叫泽雨的男孩结伴,他文静,善良。他送我几片栀子花瓣……
买了一张夜晚的车票,坐上一列开往前方的列车,大风呼啸而过……抬头仰望天空,星星泛白的光茫,照亮手上的栀子花……
2008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