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L和我的一天
没有起承转合。故事未完不续。不要铺陈和过渡。
凌晨两点二十二分。
当我难得在耳机中低吟的乐韵催眠下有了微弱的睡意时,手机嗡嗡的振动搅散了我觉眠的索引。
挣扎睁了眼,摸索手机,信息发件者显示了陌生的号码。
不会是恶作剧吧?
狐疑并恼,短信的内容却如霹雳轰我瘫倒。
“明天七点半。罗蔓广场,末日旅。不见不散。 阿L。”
我彻底被雷到,信息看了几遍,确定没错。那个署名的主人。叫阿L的绝无仅有的自从高考过后就似人间蒸发的,叛徒。
叛徒。
这样称呼他并不过火,只怪当时离别太蹉跎。说过那个夏天,我们要打工赚钱,一起实现西藏朝圣的所谓梦想。只是当我精心收拾了背囊,那个信誓旦旦给了我期盼喜悦的骗子却猝然逃窜,不遗留任何蛛丝马迹,甚至记忆也开始怀疑有关他的存档是否只是似是而非的伪代码。QQ头像永远如墓碑上遗照般死寂灰煞,发出的邮件就像投稿般石沉大海杳无归音。甚至一个月后当我气炸的脑袋勉强恢复了少许理智而硬着头皮乘了一个半小时的巴士抵达通讯录上他的模糊的地址时,却被告知搬家的事宜。
就这么突然消失在我生命中的曾经扬言要环游世界的与我挥汗暴走了高三的操场的阿L,如今却突兀地重返我人生的星轨。亦真亦假无从考证,一切只待明天会面才能昭然若揭。之所以我能如此轻率地相信诡异短信的邀请,除了知晓钟爱数字“2”的他总会选择于非正常的时刻对我发出干疯狂的诸如“末日旅”这荒谬的事的邀请,还因为我的直觉强烈告诉我,有一些事会发生。
挨过几乎失眠的彻夜,我怀着仿佛装了定时炸弹的心,忐忑地走向罗蔓广场。好几次我想调头便走,我不知道假若眼前人真的是失踪的阿L,我该以怎样的对白与语调去面对如同窒息的重逢。是一如既往故作轻松呢,还是欣喜若狂泪流满面?要知道,受害者是我,我却不愿泄漏分毫的悲伤。我要他相信他的离开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尽管我一度因气愤而绝食了半天。
这样纠结的时候,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闯进眼帘。
罗蔓广场其实是个荒废的公园罢了。从正门出发,跨过环岛的柏油路,穿过一层葱郁的薄林就可见其踪影。没有任何花草点缀,只有殷红的荆棘绵延。天地之间就赤裸地强调着那个一如既往熟络的背影。他裹着黑色的卫衣和深蓝色肥大的哈伦裤,棒球帽随意扣在头上欲盖弥彰地遮掩了他夸张个性的金色头发。或许听到了我的步伐,他转过头,挂着落拓明媚的笑。那张在脑海永恒复现的脸,即使兆载万劫也亘古不忘。
心腔仿佛加了盐酸的碳酸钠,闷人的气泡快把我撑破,太多的话语却让我不知所措,愤怒,思念,悲伤,惊喜,股股激烈的情绪千方百计想呐喊出来,喉咙却被他空洞陌生的眼神塞上了致密的棉。我失语症般呆在原地不动弹,他温柔若水的问候缥缈难以琢磨。我不敢相信眼中的一切,却同样无法证明我身临梦境。所以我选择了沉默。糊涂也罢清醒也罢,且待今日过后详论。他也直入主题,忽略所有彼此认为多余的拐弯抹角的嘘寒问暖:出发吧。
即使心中乱凌如麻,我却故作镇定面无表情,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如往昔。沉默肆无忌惮地横亘彼此,我们却心照不宣不去捅破。他走在离我三步之遥的前方引路,我在隔了两颗心的远方徘徊浪荡。这虚幻的惊喜诡异得恐怖,我却不愿听到他口中一语道破后的绝望。我就那么不明故里却自作主张地跟随着他那荒唐的“末日旅”。所谓“末日旅”,就是设想明天是世界末日,那么今日就需要不顾一切去享受,尽可能减少自己临终前的遗憾。如此荒谬的主意也只有他能够想到吧。
我们首先就近去了岭南印象园。穿梭于傍水而筑的古老民居,窄门高屋和镬耳高墙在日光倾城的浸染中褪出层层悠悠岁月的斑驳,悠长的青云巷,古朴的趟栊门,宏伟的蚝壳墙,精致的满州窗…神秘新奇的视宴令我流连忘返。我们还是一前一后沉默暴走,水乡静谧的韵绵陈氤氲。转过百年古榕,聆听了小溪的潺潺汐漓,告别无人自横的野舟,小桥流水人家,黄槐铺满的小径,清冽见底的塘。兜兜转转,我们走出了仿若桃源的古庄,坐车转战下一站。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塞上了黑色的耳麦,闭上眼睛小憩。我闷着满肚子的狐疑与不满,捣鼓手机想缓冲我们尴尬的沉默。天吖,他居然目的地也不跟我说,坐车还睡觉,坐过头怎么办?但末日旅本来就是没有目的的,我决定豁出去了陪他乱转。
约摸过了几个站,他倏地站起说:“到了。”就扯上我腾腾下了车。我实在忍无可忍他的不讲逻辑,却还是瞥瞥嘴压下我即将泛滥的怒气。算了,就这样沉默地疯狂到底吧,我不能被他识破我对他的点滴依赖,我就是要他知道,没有他的日子还是好好的过。我们来到了新觉青年公馆。他不愧是个地道广州人,对广州竟如此熟络透彻。这里简直是艺术小资的天堂,喧嚣的酒吧,典雅的茶室,颇有意境的咖啡厅。
我们去了黑铁时代。他点了两杯巧克力拿铁。我低着头搅动着奶泡。爵士的鼓点很美妙,我却无心品赏。我们还是无语,他享受着咖啡的香醇,我却心慌意乱想说些什么,但又怕我的只言片辞会揭穿这谎言般的梦幻。如此场景,两个人专属的甜蜜。来也匆匆,我怕它的早逝,却又希望快快走到终点以释怀我的疑惑。
我们仿佛置身于一部漫长怪诞的悬疑默片,无论过程如何华丽难忘,结局却可能危机四伏惨不忍睹。
不知不觉咖啡的涩感已淹过喉咙,他欠欠身不耐烦地继续出游。下一站我们转了车,从公交到地铁再换公交,总算来到一个不知名的边缘地区。满目琳琅的荒芜快把我淹没,他高瘦的身躯在风中突兀而存。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竟然柳暗花明地出现了一个壮观的公园。
公园里有着齐备的游乐设施,游客却不是很多。守门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看见我们来了,咧开几乎没牙的大嘴露出久违的笑,竟让我恍若回到从前。但我记忆的断点找不到任何类似痕迹。
我们决定把这个公园作为末日旅的终点站。日过晌午,秋高气爽,煦风在东门一侧的风车阵不亦乐乎地媳戏打闹,穿过枫林时唱沙沙的调,抚过澈凉的居住了许多肥头的锦鲤与金鱼的池,最后给远道而来的我们送来来自西侧花坛的馨香。公园中央的广场有个大大的音乐喷泉,水是晶莹剔透和清甜的,背对日光可以清晰看到七彩霓虹。喷泉四周围绕了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紫色的花,红色的陶瓷花瓶,白色的矮栅栏,这巧夺天工的色泽搭配让人无法抗拒深深陶醉。偶尔有觅食的鸽子在闲庭信步,丝毫不畏惧游客们过往的足音。远处有隐约可见的旧钟楼,打钟的声音依然悠扬宏伟。我流连于此仿佛伊甸圣域的空间里,贪婪吮吸甜而不腻的空气,好想就这样融化永存在这绝美的天堂。
当我回过神,阿L却已跑远。他坐在旋转木马上一圈一圈地回旋,见到我后微笑地招呼我过去。我快步,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失去他。
说不介意的是神经病。
我多麽希望时光能从此驻足弥留,或者干脆让明天变成真正的世界末日,那样记忆就可永恒。不是吗?
坐过旋转木马,我们去鬼屋。我被吓得失魂落魄尖叫连连,他哈哈大笑讽我的懦弱。我们去溜冰,去看了摄影展,尝试了陶艺,拜访了深居简出于一个山林的落魄画家,去川菜馆吃很辣的鱼蛋,去迪士高疯狂地扭动身姿。我几乎精疲力竭苟延残喘,他却兴致高涨容光焕发。好吧,舍命陪君子,这一天即将成为过去,我不知道身边的朝思暮想却狠心弃我的阿L会不会也是灰姑娘的魔法,在午夜晨钟响彻天空的时候满盘皆空。不过,如果这幸福的保质期只有一天,那就竭力去享受吧。
最后,他带我到了一个名为“迷雾鬼林”的迷宫。这个所谓的迷宫不过是把一片小森林稍加改造,在里面摆些装着所谓藏宝图的小木箱,让两个人同时进去展开比赛,先走出者为胜。暮色四合,迷宫的光线少得可怜,散发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但阿L却毫无畏惧。我们停在入口。我迟疑不出发。我觉得沉默只会让我失去更多。就算他亲口告诉我,今天迷一般璀璨的幸福,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境。既然痛苦了这么久,不妨继续绝望也无所谓。阿L也不催促我,安静地呆在我身旁似乎在等待什么。
“这一切,真的是存在的吗?凭什么当初你决绝离开,如今又自作主张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动摇了我遗忘的决心?你如此自私,难道你以为这稍纵即逝的快乐可以填补你给我的永无止境的绝望吗?”我歇斯底里,心腔里的郁闷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阿L却自顾自地挂着耳机,对我的质疑充耳不闻。
我决定放弃了,放弃一切的臆想天开。我恨着这一切,希望今日快快终结,让一切回到原点。阿L突然转过身,面对着我,空洞的眼神悲伤逆流成河。他轻轻拥抱了我,真实的体温瞬间令我的愤怒涣然冰释。
“等我们从迷宫里走出,答案就会明了。”
“那你呢?你会离开吗?”
他别过脸,轻松地笑。“傻瓜……我们出发咯。”他纵身消失在迷宫里。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走进另一个入口。
迷宫其实真的很简单,那些制作拙劣的地图根本是唬小孩的。不到一刻钟,我已经回到原点。阿L还没有出来,于是我在等待。迷宫四周只有我一个人,阴森荒凉的感觉使我想唱歌。
我哼起Belafonte的《sleeping time》。
这首没有歌词的谱曲,是我们在图书馆自习室初次相遇时,无聊的我抢了邻座的少年的一半耳塞而邂逅的。我很惊奇在高三只有理性没有感性的理科班还有人喜欢这僻冷艰涩的天籁。更惊奇的是那个少年与我有着惊人的相似:爱跑步跑到累瘫才停止;奶茶只喝草莓味的;喜欢把各种食物胡乱地混合创造奇怪的菜式;习惯坐靠窗的位置写日记和发呆……之后我们顺理成章地熟络,从相知到相怜。那时我们的成绩其实都是惨淡经营,就像玻璃上的苍蝇,前景看似一片光明,出路却无迹可循。我们在自习课偷偷传写满鼓励的字条,记得他写给我的字条上总有一个可爱的表情迥异的倒霉熊。我们在彼此的课桌刻下相同的理想,虽然遥不可及的理想早已意义全无。
那个少年叫阿L。
我浅浅地哼着那温亲的旋律,往事却不可遏制地回放,直到最后我再也无法压抑我感伤的抽噎。但我很快停止自己这失态愚蠢的举动。我说过的,我不能暴露自己对阿L的依赖。曲终,他却依旧没有出来。不会是迷路了吧?路痴如我也可以轻松闯关,何况是聪明绝世的阿L?我决定继续等待。
我继续吟唱,从Devos的《shadowland》到陈奕迅的《沙龙》。六点了,天色却黑暗无光。我的内心莫名地恐惧。我决定再进迷宫。我走进他之前的那个入口,发现路线基本雷同。这一次我花了不到十分钟就回到原点。没有阿L的踪影。在出口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木箱。我想了想,打开了它。
我看到一个MP3,白色的机壳黑色的耳线。屏幕亮着光,显示播放的歌是《Sleeping time》。
我听到心腔有什么哇啦一声碎了。我似乎知道了,所谓的答案。
在公园门口,守门人还是和蔼地大笑。
我也礼貌地扬扬嘴角,转身准备离开。
他叫住我,问道:“还是一个人呢。玩得开心吗?”
我笑而不语。
末了,微微颔首,没有回头。
橘黄色的路灯亮起来了。单薄的孤影被拖得老长老长的,像淘气的鬼在跳舞。
我塞上耳麦。《Sleeping time》之后是《shadowland》,然后是《沙龙》。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编者按:虚幻与真实的交替,思念与现实的重叠。
——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