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倒影(赛)
左手倒影
滢的影子充满着我的整个青春,我竭尽全力,却抓不到滢留下的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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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八月接近尾声的时候,人们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纷纷逃离这个城市。我也不能幸免。诚然,这个城市没有什么让人满意之处,但也远未达到令人望之生厌的地步。而且这时候的城市正是一年中最令人惬意之时,夏日的光耀正渐渐褪去,代之以夏末秋初温煦的风,天空蓝得令人感动,情侣们在黄昏的防波堤上拥抱,接吻。一切都无可挑剔。然而我所认识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毫无例外地打点行囊,乘车,坐船,或步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再踏上各种各样的陌生之地,唯独没人愿意留下。至于何以如此,原因只怕也多种多样,不一而足。不过倒是可以借助某人的一贯口吻:如果依序一一说来,恐怕得连续说上一个星期。但若只说要点,那便是:2001年的夏末,我离开家,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始了我的高中生涯,并在那里度过了三年时光。听起来像是童话,然而,那不是童话,无论在何种意义上。
遇见滢,已经是2002年的九月中旬。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名字叫滢的女孩子,感觉委实不可思议。此前的日子一如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出生前的欧洲,毫无稀奇可言。若不在哪里留下折痕,恐怕连这段时光是否曾经存在都深表怀疑。说穿了,高中一年级的生活就那么回事,一文不值,在堆满记忆的仓库里留不下半点痕迹。
高中二年级开学的时候,学校照例调整班级。类似去看电影的过程,一场终了接着下一场,每个人都重新编排,对号入座。何以每年都干如此无聊之事,倒是无人深究,接受就是。反正干更无聊之事的也大有人在。滢便是在那时走进我的记忆。从别的乱七八糟的班级来到一个同样昏乎乎不知所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班级,她竟也习以为常,径直穿过人群,坐到我后面的位子上。现在想起来,仿佛一切早已被预定好了似的,电影开始,主角出场……
九月的学校与去年的九月学校毫无二致,或者说所有学校的九月都大同小异,无不是一副凄凉的光景。新生如外星人入侵地球般乱糟糟地东钻西窜,再呆板不过的体育馆往地面投射下巨大的阴影,连“阿里斯”乐队(中国摇滚早期的一支乐队,成员有李力,王勇等人,以演唱日本歌曲为主)的歌曲也时可听闻。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真的如此糟糕?”滢微微侧头,似乎不无遗憾地问道。
正值上课的当儿,政治科老师以一贯姿态站立,讲述何为形而上学。作为讲述形而上学的先生而言,各方面几近完美,笔挺的开米司淡灰色西装再合身不过,嘴角的笑容也恰到好处,然而声音过于凝重,双层巧克力般的整体平衡感顿时消失。得得,何必苦苦计较声音什么的,人不是挺好的么,无论内在外表都让人满意,况且意大利面煮12分钟恰到好处。我切断电源,制止自己继续思索这个问题。
“嗯,首先名字就莫名其妙。”我把政治科老师从脑海中驱除,换上“阿里斯”乐队。“为何不换个好点的名字呢,听起来不错的名字也有的是。”
“也许本来就这么打算来着,不好改变。而且也许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也说不定。”
“怎么说呢,可能性太小,从纸箱子里摸出红球的机率微乎其微。其次,几乎所有的歌曲都与煮多了三分钟且酱汁味道糟糕的意大利面无异,惨不忍睹,不可原谅。歌词也一塌糊涂,实在乏善可陈。”
滢默然。唯独政治科老师的声音如未完的残梦缭绕耳边,感觉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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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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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我和滢在暮色四合的校园里漫步。在校园里漫步实在谈不上有趣,然而此时的校园着实可爱之至。盛夏已去,秋高气爽,路旁的观赏性植物摇曳多姿,连体育馆般的高大建筑也变得富有生气。滢在阶梯上坐下,静静观赏这九月某个黄昏突然从天而降般的别具生机的校园。从外表上看,滢普普通通,既无某人的甜美声音,亦无闭月羞花之姣好身段,无论如何,算不得出众。然而滢身上有种恬静迷人的风采,高雅、忧伤,醉人欲眠。我静静地注视滢的眼睛,给滢讲了帝企鹅的故事。
南极的秋天,却不是这时候,而是三月和四月。事实上,南极是没有秋天的,过于寒冷之故。每年的三月,50万只帝企鹅从海里爬起,横跨数百公里的冰雪大陆,在远离海洋的某个地方结成伴侣,将爱情的气息洒满天空。而后雌企鹅产下25万只形状美妙的企鹅蛋,交由雄企鹅孵化,道别一番后沿原路返回大海。这时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25万只雄企鹅紧紧抱着25万只蛋,对抗南极接连两个月的黑夜和永无休止的暴风雪。小企鹅在蛋里做着美梦,一醒来却发现置身于风雪肆虐暗无天日的冰雪世界。终于,夏季姗姗而来,阳光普照整个大陆,似乎所有南极的冰雪都将在这个夏季消失。饱食终日的雌企鹅适时归来,担当起幼儿园老师的角色。一家团聚,迪士尼童话故事般的结局,皆大欢喜。
“喜欢这个故事,喜欢得不行。”滢闭上眼睛,极力想象,50万只恋爱中的帝企鹅……
“那就是我想去的,夏天的南极,一个温暖但没有回忆的地方。”我说。
滢的眼睛美丽异常,望之清澈透明,有如站在八楼阳台仰头观望的九月天空。我一下子迷失了,视线足足停留五秒钟之久,而后思维得以重回正常轨道,继续说道。“本想喜欢这个地方来着,可是不行,本身喜欢不了任何地方。”
“某个环节出了差错,说到底,到达不了任何地方。即使手拿罗盘,脚踏指南车,必定转悠一圈又回到原点。什么都没改变,只是岁月流转。小时候倒是挺喜欢家乡的,一个像南极一样简单的地方,非笔墨所能描述的美景,可是令人心伤。”
“常常有那样的感觉啊,只是不好表达。”
“不用拘束什么,随便就是。所有的存在不过是传达,假如不能传达什么,一切都不存在。可明白?”
“嗯,就像我居住的那个城市么。”滢转过身,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春天般的微笑。眼睛忽闪忽闪的,活像云雀的翅膀。
我的头脑再次被塞进杂乱的条码纸……
“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小城,小得可怜。”滢补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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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没有把身遭的事物统统打上烙印,移动,搬走,我的记忆只怕会这样写道,昨天,滢跟我讲了她的家乡,一个小城。简洁明了。然而,归根结底,一切都已经结束。伤感的片尾曲响起,观众纷纷离场,银幕上打出“谢谢观赏”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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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小城,小得可怜。连是否存在快递服务公司都没人敢于肯定,这样的小城在铁路沿线随处可见,丝毫没有可引人注目之处,建筑物排列得整整齐齐,道路纵横交错,连市立公共图书馆的位置也分毫不差,叶子宽度恰到好处的风景树环立四周,一切俨然批量化生产的马桶般井然有序。季节当然是有的,变幻的方式也一般无二。春天,树叶开始深深地绿,许多小孩子在那样的季节里呱呱坠地。说起来,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也许算得上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城唯一的亮点。夏天的夜里人们喝下份量足以淹没南极大陆的酒,三三两两醉倒街头。晴朗的秋日正午,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鸟儿呼啦啦振翅飞过,唤起你遥远而伤感的回忆。寒冬向来令人难以忍受,不受欢迎。
“就是这么一个城市,无论如何喜欢不了。”滢最后说道,“在那里度过了十六年的时间,几乎所有的回忆都同它连在一起,但离开的时候,我却从心底出了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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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衡感。每个人都在秋天开始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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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开始转凉,校园里的树都黄了叶子,一派深秋色调。哲学部分快要讲完,政治科老师的声音愈加凝重,给人末日将至之感。滢已经两周没来上课,课本却叠得中规中矩放于桌上,其它物件也一应俱全,空荡荡的座位显出无限凄凉。我打电话到她家,也无人接听,可怜的电话铃声刚离开话筒即被空气吸收,消失于某个未知的空间。挂掉,再次拨打,铃声响过七遍之后终于有人拿起话筒,以极不情愿的声调询问。
我告知滢的名字,那边回答:“这个么,她出去了,怕是短期内不会回来。”
再问及原因及所去之地,那边显出极不耐烦之意:“那家伙,谁晓得?”
得得,我想,再问下去耳朵或话筒必有一者会遭殃,两者都遭殃也说不定。于是道谢,挂掉电话。
学校并没有因滢的离开而显出任何异于平常之处,事实上,也不可能会有什么改变。时间像空气一样缓缓流淌,秋天离我而去,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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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挟着寒风呼啸而来时,我在学校附近的一个书店打起了零工,薪水微薄,不过借以打发无聊而漫长的冬天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书店很普通,出校门走一百米即到,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店。招牌倒是不赖,“三习书店”几个大字颇有气势。门前照例摆着“XX新书出售”之类的告示。我的工作很简单,不过是下课后就去帮忙整理书籍、招呼客人。店里通常是很安静的,我得以有充分的时间挑选自己喜欢的书来阅读,毕竟是书店,书几乎应有尽有。整个冬天,我在那里读了不下二十部的小说,尽是些了不起的作品-巴尔扎克的《幻灭》、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性爱与文明》、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看了足足三遍之多。
这么着,我躲在书店里度过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冬天。春天再来之时,我已经从秋天逝去的伤感中恢复过来。
春天的到来多多少少给昏昏欲睡的校园增添了些生气,阳光一点一点的洒落,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温暖开始一丝丝的从每个角落里散发出来,沁入肌肤,渗进心脾。学校的每一个零件都已被擦拭一番,重新上油,只等接通电源,摁下开关。
学期刚开始,恼人的月考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令人不胜其烦。上课时的光景与平时一般无二,昏昏欲睡的人群,或无聊地打着呵欠,或无所事事地向旁边的女生搭侃。得得,都成什么世界了。我无奈地在心里叹息一声。而滢依旧没有任何音信。这使我非常怀念在书店的日子。
五月初,一位相熟的学长从图书馆纳粹军礼式的塔尖上跳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几天前我们还在一起喝酒来着,我还记得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不会再有痛苦的感觉了。”他说。然后他就带着满身的酒气如同一只冬眠的熊那样睡了过去。我喝光瓶中剩下的酒,浓浓的睡意随即袭来,我勉强把自己挪到稍显干净之处,闭上眼睛,堕入沉沉的梦乡。半夜有人起来上厕所,只听得哗啦哗啦的声响,我转个身,继续睡去。梦中见到了滢,滢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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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段时间里,学校被笼罩在一片阴沉的气氛当中。图书馆固然已无人问津,上课时的课室竟也大异平时,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有人拿着个吸尘器之类的东西躲在某个角落里吸走了所有的声音,整个学校安静得如同太平间。
滢的不知所踪和学长的离去给了我无法排遣的感伤,一时间,我无法确定自己在周围世界中的位置。我终日坐在酒吧里,喝掉了用整个冬天的冰雪酿成的啤酒。结果,一天夜里,我回家的时候成了一宗小交通意外的主角。为此,我在家休息了两周。
再回到学校的时候,滢座位上叠得风景树般整齐的课本不知何时已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以一堆五颜六色的零食,座位上也坐了一位不认识的女孩子。转头望向窗外,图书馆的中世纪塔尖竟已不翼而飞,一座座集装箱模样的建筑物默默伫立,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我的记忆一下子陷入混乱,环视四周,无不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这里究竟是哪里?滢,你在哪里?我站在残存的记忆中央,不断地呼唤着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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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逝去的青春的记忆戛然而止。
有个作家说,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那么,在我笔下出现的这些记忆,又有多少是完整而真实的呢?还是说,所有这些,不过是由我的意念――不完整的意念所编造出来的?滢这个人物是否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我绞尽脑汁,然而再找不到丝毫有关滢的记忆,有的只是那几个已记录下来的在脑海中时隐时现的片断。记忆残片,不能成其为证据。
征文:大学(专)组
【编者按】:对于青春,对于记忆,我们要说的,太多了,作者对文字的驾驭能力较好。以前的我也挺喜欢新概念那群作者的文笔,很久没有再去阅读那些文字了。这篇文章给我的感觉又像回去高中读新概念的作品,平淡的叙述,没有曲折的情节,但是能给人一种认同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编辑——孤海一舟 2007.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