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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本到胶片的艺术阐释

时间:2009-06-20 01:49:57     作者:张淦侑      浏览:10946   评论:0   

 

——以余华、张艺谋《活着》为例

 

    说句实在话,我对电影尤其是中国大陆电影总是嗤之以鼻,从我看到电影的那个时代开始,我被习惯去看“革命样板戏”,里面仍旧充满了阶级斗争和极权主义,它会明确地跟孩子们说哪一些是坏人、哪一些是好人。后来,我发现坏人往往是因为好人的纵容才变“坏”了,从此再也无法原谅好人,而喜欢去看坏人做坏事。不是说我要反叛什么东西,而是当我们连好人都做不成的时候,竟至坏人也是要死了。所以,我宁可相信坏人满地都是,而不愿意相信好人真的就“好”了,而坏人又往往是从好人转变过来的。

    在现实中,可能我们感受活着是最深的,但有谁能真正活着去体验死亡吗?我觉得在余华的小说里,就像一个活人在跟死人对话,直至最后而不知谁在活着谁已经死了,如同好人和坏人一样,放到中国道德伦理上看看合不合适,都由一个极权说了算。今天你们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成为仇人,甚至更多人从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缘何而死。因此,我以为人生就是一个不明不白的过程,人类其实也不过是世界万物中微不足道的一种动物,我们自以为是,我们自命不凡,觉得活着就要干点什么事出来,却总不知道自己内心是否还活着,最终又不过是大自然的一个笑话。好人和坏人打架,还是坏人做了王,好人做了奴才,甚至由千千万万个“福贵”组成的好人做了坏人的牺牲品,又有千千万万个“福贵”组成的坏人做了好人的使用者。

    张艺谋执导的根据余华同名小说《活着》改编的电影,迄今在中国大陆依然被列为“禁片”,这也使我想到白桦的《苦恋花》亦惨遭此运。虽然我不欣赏张艺谋对《活着》结尾的篡改,为了表现“太平盛世、形势大好”的一面,为了给广电总局交一份合格答卷,张艺谋让福贵在影片结尾说“你是赶上好时候了,将来这日子就越来越好了。”可结果呢?广电总局还是给这部优秀之作打了一个大大的“×”,余华还是会被一群自视为“现实主义”其实从不关心现实的帮闲文人围剿。即使这样,不论是余华本人,还是张艺谋本人,不论是小说《活着》、还是电影《活着》,都赢得了海内外的推崇和肯定,这又一次证明着优秀的文艺作品往往从边缘中诞生的至理名言。

    四年前,我一口气把小说《活着》读完,后又反复读过两遍,给我的感觉是使人在阅读的过程中慢慢体验死亡,笑中带泪、泪中带血。其中有一段语言描写,使我感触甚为深沉。福贵在耕田时反复说:“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又一句:“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更时常在自言自语: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然后有一段“我”与福贵的对话: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说:“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

    尤其是我看到最后只剩下福贵一个孤独的背影在田间活动时,我以为这是我们个体弱小生命无法捍卫存在价值的一种无奈,连老牛也做了“福贵”,人与牛结合起来从而具有着伟大的象征意义,浓缩起来就这么一个词,苦难!活着,中国人活着就是为了承受无法预知的苦难,堆积如山的苦难又造就了福贵们的抗争性格,哪只牛不耕田?诚如赫拉斯所说:“人的幸福要等到最后,在他生前和葬礼前,无人有权说他幸福。”虽然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但是我们永远无权说他幸福,哪怕在他死后。

    余华在《活着》(日文版自序)说:“在中国,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来说,生活和幸存就是一枚分币的两面,它们之间轻微的分界在于方向的不同。对《活着》而言,生活是一个人对自己经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观者对别人经历的看法。”还说(韩文版自序):“‘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这是余华对《活着》关于生命的终极意义和生命存在的有限价值的哲学阐述,作为余华个人创作的分水岭,《活着》在这一转折中否定了当代文坛一直给他的“先锋主义”的标签,我甚而认为这反而更印证余华本身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没有独立自由的言论时空下,为了寻求良知的独立与自由在心灵中的释放,他最终以《活着》的出现而与一群帮闲文人分手。余华在(英文版自序)还说:“作家的写作往往是从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个转瞬即逝的记忆、一句随便的谈话、一段散落在报纸夹缝中的消息开始的,这些水珠般微小的细节有时候会勾起漫长的命运和波澜壮阔的场景。”(中文版自序)又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这是余华对《活着》写作背景及过程的一段心理写照,虽然很多人都说他是“零度写作”,但如果细心就会发现,在其极为冷漠的语言色彩中,却无不在表现出作者极为热情的一面,比如对福贵、对春生,在苦难中闪耀着人性光辉,包容着一个悲哀时代的每一个无知的精神孤魂。

    张艺谋由此执导的电影《活着》,相比于原著缺乏更多的是深重感,可能是某些“敏感原因”,或者单纯是为了让片子搬上银幕,但不论怎样,其可圈可点之处仍有不少。

    故事的主人公福贵是一个嗜赌如命的纨绔子弟,把家底儿全输光了,老爹也气死了,怀孕的妻子家珍带着女儿凤霞离家出走,一年之后又带着新生的儿子有庆回来了。福贵从此洗心革面,和同村的春生一起操起了皮影戏的营生,却被国民党军队拉了壮丁,后来又糊里糊涂地当了共产党的俘虏。他们约定,一定要活着回去。春生为了实现其开汽车的梦想随南下大军而去,福贵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平安回到家中。不料,母亲已经去世,女儿凤霞也因生病变哑了。一家人继续过着清贫而又简单的日子,靠着共产党给的一纸“服务解放军”的证书而使福贵一家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免遭厄运。大跃进时,当上区长的春生却不慎开车撞死了有庆,一家人伤痛欲绝,家珍更是不能原谅春生,她说:“你记着,你欠我们家一条命。”文革时,春生遭到迫害,妻子自杀,一天半夜他来到福贵家,把毕生积蓄交给福贵,说他也不想活了。这时家珍走出来对春生说:“外面凉,屋里坐吧。”春生临走时,家珍嘱咐他:“春生,你还欠我们家一条命哪,你可得好好活着!”后来凤霞认识了忠厚老实的二喜,两人喜结良缘。然而不幸总是不肯放过福贵一家。由于文革期间医院里的专家都被关进了“牛棚”,由一帮子没有经验的小女娃子当护士,医生,凤霞在产下一个男婴后,因大出血不能得到正确的治疗而亡。

    影片中,一个纨绔子弟,一个悔恨丈夫,一个幸运逃兵,一个安分平民,一个悲痛父亲,一个执著老人,概括了福贵的一生,也是那个时代很多中国人共同的命运。张艺谋为此不无感慨地说:“鸡变羊,羊变牛,以后就好了,对未来有一种憧憬,这是一种典型的小人物心态。福贵在大的时代变迁和大的政治动荡中无能为力,当苦难屡屡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无以应对。但是他活了下来,唯一的信念就是让自己活得更好。我觉得几十年以前在中国的人,所有的家庭中只有‘活着’两个字,包括我。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活着。没有任何想法,连想法的影子都没有,就是它不存在你的脑子里。究其原因,是你根本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你完全不知道,而且非常单纯,单纯得像小孩子一样,就听领导的,就听中央的,就听毛主席说的。根本就不可能有他想,全是空白的,主席怎么说就怎么做。”但影片又触及了太多时代的硬伤,在温和的语言叙述中,用灰色的眼睛发现了历史的伤口,这都是“主流意识”非常忌讳的。如果说,以前张艺谋、余华时代或福贵时代不允许有个人想法,那么,时机一来,这些曾经不敢想不敢说的,都会在同一时间爆发出来,哪怕纯粹是为了思考“活着”,也如同坏人不准好人说他坏一样,好人一旦要说,坏人就拿起了血淋淋的刀子。依此看来,张艺谋唯一一部“禁片”《活着》,恰恰要比他以后的作品要有价值,葛优和巩俐的价值也已经在这部电影中表现出来。

    至于如何理解当代影视作品对经典名著的改编,以及试探《活着》的深层原因,一千个读者有一个哈姆雷特,我就做其中一个哈姆雷特。试着对比小说与电影,我们就会发现,原著一旦运用剧本进行表演,正如同在家里生活与在社会生活的区别,家庭生活要比社会生活来得真实和自由,而社会生活往往要顾及到很多潜规则(比如走马观花一样的形式主义、比如为了求同舍异而迎合利益集团的口味等等)。因此,原著就是家庭,电影就是社会,余华在家喝茶是存在思考,张艺谋在社会唱歌是现实之痛,两种截然不同的“活着”,我以为根本是为了使作品得以生存下去。张艺谋为此对原著改编很多,总体看来主要集中在三处地方。第一处是福贵的生活场景由小说中的农村改编成了电影中的城镇。第二处改编当属对于与福贵有重大关系的人物春生的改编。第三处改编是在结尾,电影是以家人围宴的温馨场面作结的,人物的笑容、饭食的蒸腾香气给福贵乱世中的坚韧以肯定的结局,而没有象小说中那样悲惨,但同样给人一种历次动乱之后的劫后余生之概,只是没有小说那么深沉直白。

    最后,小说只剩下一个福贵,把精神寄托在一头垂垂老矣的耕牛身上,二喜、有庆、家珍、凤霞死了,连命脉苦根也死了。而电影《活着》则适可而止,凤霞死了,还要福贵说一些好话跟观众说再见。我想,这原因是由于张氏“明哲保身”的一种妥协办法,而余华却没有妥协,一刀下去全是血,洒在时代的坟墓里,埋葬多少弱小生命曾经活着的价值,而且时间越靠前,悲剧就会无限放大,以致乎上升到个人内心与社会良知的艺术阐释。

 

2009618星期四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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