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战胜最寒冷的冬天”
专访作家王筠,谈《长津湖》创作背后——
王筠:军旅作家,原籍安徽灵璧,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1980年11月入伍。1981年开始发表短篇小说,至今已在省级以上和全国性文学期刊、出版社发表和出版文学作品200余万字。2012年,王筠集二十年研究朝鲜战争的积累和对长津湖战役幸存将士的采访,写作出版了长篇小说《长津湖》,全景再现了朝鲜战场上那场最残酷的战役。
60多年前的抗美援朝战争,曾有一场战役让中美士兵都不愿去回忆,它就是长津湖战役。
1950年冬天,志愿军第二次战役进入收官阶段,在朝鲜北部最大的湖泊长津湖,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的第20军、第27军和第26军与美国海军陆战1师狭路相逢,展开强强对决。长津湖战役持续了17天,其惨烈堪比人类战争史上任何一场战役。由于志愿军第九兵团的士兵多是南方子弟,入朝之前并未做好充分的御寒准备,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天气中,志愿军战士很多不是败给对手而是被冻死在冰冷的雪地里。根据美国公布的资料,在这场战役中,美军伤亡7000多人,其中阵亡及失踪2500多人,冻伤减员为7300人。关于志愿军在这次战役中的伤亡,官方至今没有公布具体数字,但是此战出现了我军历史上最严重的冻伤减员现象,冻伤3万余人,冻死4000余人,减员4万多人。由于战役过程的特殊性,多年以来,长津湖战役一直被视作军史的一个谜团。
军旅作家王筠运用20年时间搜集相关资料,采访了数十位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老兵,写作长篇小说《长津湖》,试图通过文学全方位还原那段隐秘的历史,作者本人也在写作过程中感受到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艰难。面对记者的采访,王筠这个老兵忍不住一直想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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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子的话是真的
直到今天,王筠都相信,创作《长津湖》是命运一个冥冥之中的安排。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邻居,是个看起来五大三粗实际上成天拄着个拐杖只有一条腿的瘸子。瘸子很乐观,也很勤奋,脸上总挂着那些平和的笑容,一天到晚驾着他粗糙的单拐,噔噔噔走过来,又噔噔噔走过去,总也没有个清闲的时候。
瘸子会修理手表,还能摆弄无线电,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大人们说他是个志愿军,在朝鲜打过仗,一条腿被美国鬼子飞机炸掉了。瘸子听了这个话就会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很严肃地纠正:不是炸掉的,是冻掉的,他这个情况在朝鲜的时候很多。我们都不信,瘸子这时候就很伤心,说他这个要算是万幸了,就冻掉了一条腿,他的很多战友——几百人、几千人都在朝鲜冻死了,冻死了也没有找到尸首,漫山遍野的大雪把他们覆盖得严严实实的,他的那些战友都在雪被子下面长眠了。
我小时候,报纸电台整天宣传解放军的英勇无畏,志愿军战士的腿不是敌人炸掉的,是自己冻掉的,怎么可能?大人们一致认为瘸子是在胡说八道,运动来了之后,因为瘸子造的那些“谣言”,有人造他的反,拉他去游街,说他反动。
稍大一点的时候我读书走进了学堂,印象中教科书上写着这样的文字:1950年,美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了朝鲜战争。美帝是侵略朝鲜的罪魁祸首,也是破坏中国和平安宁的死敌,我们幼小的心灵都对美帝国主义充满了无比的仇恨。可后来,读到了许多史料,我们的史料,美国的史料,韩国的史料,发现原来事情远不是教科书上那样简单和武断。发生在这个狭长半岛的历时三年的战争,尽管有中美两个大国的参与、碰撞和搏击,但是朝鲜战争实实在在是朝鲜半岛自己发动的战争,开头也仅仅只是一场内战而已,在上个世纪的40年代末期,已成为两个阵营两种意识形态的冷战前沿。虽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和背景,但是从根本上而言,美国人和中国人来到朝鲜都是基于自己国家利益的战略考虑。
去部队从事创作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去了部队的干休所,我们济南军区所属的某集团军就是当年参加过长津湖战役的那个部队,这个干休所里至今生活着几十名亲历“长津湖”的老同志。通过交谈,一个老同志告诉我,你家邻居那个瘸子说的不是假话,他一定参加过长津湖大战,他那条腿就是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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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浩田将军也不忍回忆
如果没有亲耳听到当事者的回忆,王筠根本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这样一场惨烈的战役。经历过那场战役的迟浩田将军多年之后说:“尽管长津湖战役已经过去60年了,但至今都让我刻骨铭心。”
志愿军第9兵团共15万人,作为原定攻台的主力,3个军都是超额编制,每个团都是四四制甚至五五制加强营。朝鲜战事紧急,这些南方子弟兵来不及整训和作好在高寒地区作战的物质心理准备,就在开往东北的火车上接到了直接入朝命令。9兵团久居江南,一切战备训练都是着眼台湾,现在却来到风雪连天的高寒地区,几乎没有任何准备。
长津湖地区是朝鲜北部最为苦寒的地区,海拔在1000至2000米之间,夜间最低温度接近摄氏零下40度,当年又是50年不遇的严冬。志愿军士兵穿着华东温带的冬季服装,团以上干部的棉衣还没有发放。原准备在辽阳、沈阳等地稍事休息并换装,由于战况紧急,20军的列车开进山海关时,总参谋部派高级参谋拦住列车宣读了中央军委“紧急入朝”的命令。十几列火车只在沈阳稍停片刻,就继续火速开进。停车的时候,东北边防部队看见入朝部队如此单薄的衣装大吃一惊,熟悉朝鲜高寒气候的东北军区副司令员贺晋年,看到战士们的单衣单裤十分震惊,立即警告道:“你们这样入朝,别说打仗了,冻都得把你们冻死了!”将库存的5万件日军大衣、棉鞋全部拿出来调给9兵团使用,东北边防部队的干部战士也脱下身上的衣帽送给9兵团战士,可这么一点临时调拨和脱下的衣帽,也有很多没能来得及送上火车。
为了还原那段寒冷的史实细节,我先后到访过这个部队的4个干休所,我想知道,人在极度严寒中行将冻饿而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状态。老同志告诉我,当时的天气过于寒冷,美国人的罐头和中国人的土豆都冻得梆梆硬,美军陆战队官兵吃下了冰冻的罐头就会造成腹泻,而志愿军战士们要用枪托或是石头,先把冻土豆砸碎然后才能放进嘴里嚼。志愿军冲击美军阵地,不怕完不成任务,也不怕攻不上那个山头,他们怕的是没有饭吃,怕的是没有弹药打,怕的是负伤了以后抬不下来。当时的环境和条件极为恶劣,部队缺医少药,输液瓶子全冻裂了,无法输液,几千名伤员得不到救治,他们只能在零下几十度的荒山野岭上爬回自己的后方,许多人道上就冻死了。
原中央军委副主席兼国防部长迟浩田将军当年也参加了长津湖战役,他是山东招远人,小的时候曾和父亲一起闯关东,有东北生活的经历,懂得御寒和防止冻伤的方法——冷的时候不要用热水,用雪来搓手搓脸没事。他把这话记住了,一冷了马上拿雪搓一搓,再搓脸,所以他是全营唯一没有冻伤的。
门桥附近的高地上,志愿军一个连的官兵呈战斗队形散开,卧倒在雪地里,人人都是手执武器的姿态注视着前方,没有一个人向后,全部冻死在山头上。整整一百多人的连队,全部化作了晶莹的冰雕。迟浩田将军回忆,“我第一次看到战士,瞪得眼睛很大,脸上都是冰,这种场面确实我从来没见过,没见过一次冻死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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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津湖战役即将搬上好莱坞
巧合的是,今年6月,美国导演埃历克·布雷维格(曾拍摄《地心历险记》)执导的3D大片《严寒十七日》就将上映,这部电影同样取材于长津湖战役。自己的小说和美国大片“撞车”只是巧合,这说明长津湖战役同样让美国人刻骨铭心。
我在写作《长津湖》的时候还根本不知道美国人拍什么《严寒十七日》,但是像长津湖这样改变世界格局的历史大事件,无论走入中国还是美国读者和观众的视野,那是迟早的事情,因为无论对于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而言,这都是一件不能忘怀的事情。好莱坞大片有一个永恒的主题:救世、英雄。美国战争题材的电影有很多对于战争的反思,上个世纪的越战电影就加入了很多人性的内容。
《长津湖》的主题不是救世,也不是英雄,如果用一个词概括,我想说是信仰。信仰是强大的灵魂。写作《长津湖》的时间并不长,从2011年的3月1日到2011年的8月1日,前后差不多5个月的时间,但是我为《长津湖》所做的准备却有将近20年的时间。在这20年的时间里,无数次扪心自问,没有御寒的服装,没有果腹的食物,甚至于没有像样的武器,在人的承受力已达极致的极端环境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我们的前辈?他们穿着单薄的服装,拿着简陋的武器,饥肠辘辘,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无休无止地冲锋,冒着美国人猛烈的轰炸和密集的弹雨,勇往直前,明知会倒下也义无反顾,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样的精神从何而来?
在与长津湖战役老战士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听着他们淡定的诉说,遥望着60年前的情景,我会突然想到今天的我们,想到我们今天的部队。今天的装备和待遇和那个时候已有天壤之别,这当然是这个伟大时代带给我们的财富,但是与前辈们相比,我们又似乎缺少点什么,缺少那样的一种精神。它来自于坚定的信仰,正因为有这样的信仰才能迸发出无穷无尽的意志力和忍耐力,才能在冰天雪地的长津湖畔传递出无坚不摧的强大力量。(闻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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