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农村。
高高一湾鸢尾草,迎着风的吹拂,像是回应昨日落下的呼唤,晚霞张罗,几粒星光点缀天穹。一树银花,两两掷地,细而无声,夹着自行车清脆的铃声,飘洒在村落的角角落落。三两孩童,脸颊藏不住的欢笑,短促而悠扬,清脆又爽朗。归家,鞋子也来不及脱下,便是飞奔似的冲向那流淌的村河……
一条小河,摆一尾尾鱼,游弋一双双黑乎乎的小脚丫,盛气凌人地占据好几代人遥远的丰盈的记忆……
小河没有名字,或者说诸如鸢尾草一类名字,莫名其妙埋在很多人的记忆里,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名字——像被过滤掉一般的。赶不上的日光,或朽掉,或睡着。就像孤寂的十岁,永远被定格在那个盛夏的傍晚。酷暑渐渐褪去,夜色凉如水,门前少不了出来纳凉的人群,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孩便是趴在席子上,静静倾听着奶奶口中传唱千百度的神话。夜的记忆接上大蒲扇蜿蜒盘旋的脉络,舒展着。一季的荷香牵着荧光烁烁,指尖不可触摸的距离处,是萤火虫。没有重量,没有轮廓,微弱淡淡的光点,仿佛失去方向的魂灵,在漆黑的夜幕中独自往来彷徨,无论暮色如何炫耀本身的存在,流萤照样不客气地扩充自己的领地。蹁跹的,倾泻一点浪漫,一缕温柔,一丝静谧,点缀着黑夜下迷离幻梦般的气息。飞走的,在小河边继续做着轻盈的絮梦——绵长,轻柔,不掺杂记忆的断瓦碎片。
诗人哈代说,幸福不过是悲剧中的偶然间歇。
想起杜牧《秋夕》有一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颇有意境,描写失意宫女的孤独生活和凄凉心情的诗句,却在不经意间捎去现代人诗意的慰藉。我们、生活、时代与幸福终将浑然难分,就像冰溶于水中。枯瘦的感官世界追逐这个美好的时代,这个追求进步的时代,却忘了幸福不是一种目的,而是经历,是结果。繁华中追逐幸福,越是繁华越是寂寞,霓虹灯的璀璨,喧嚣,就像那散发的香水味,却也比不上流萤的淡淡光点,那有着夜夜蛙鸣一般的静谧与温馨。这决非一场消遣,人这脆弱的芦苇需要另一支芦苇的眷顾,就像篝火堆升腾的火焰,慢慢萎缩又“倏忽”一下,尽最大力气放出正能量,眷顾着众生——互相取暖。
时光捎带放映机一帧一帧依序更迭,万物流变,夕阳依旧,记忆栅栏漏出来的,已成为赠礼,几许争渡,谁也不愿意接受。
当烟囱肆无忌惮,喷薄出五颜六色,惊艳得连天上的云彩也羡慕不已。此时此刻便懂得,原来洁白也不是一种无邪;一辆辆汽车碾过,尘土跑在轮子上,不知带走了多少山盟海誓,最终明白了,那只不过是岁月落在了后头;连带规规整整的高楼,叫人想起图书馆目录柜的书本,一本挨着一本,千千万万年段时光守护千千万万心灵,尘封的尘封,遗忘的遗忘,后来者踏着那段尘封的日光,迎着一段段故事又嵌进历史的秩序当中。
大地被改变得面目全非,霓虹灯占据大多数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熙熙攘攘的尘世,璀璨着,奢靡着,深黄的光线如利剑般直勾勾夺人心魂,只剩下夜凉如冰,黑色透明的冰块悬浮在灯外的世界里,放大的人影,一叠又一叠,相互摩擦,彼此踩着交织着,慢慢地很多人很多故事在朦胧中演绎着各自的悲欢离合。只不过,失却的是“诗意的栖息”,那一份从容……夜色轻柔而深邃,它包容一切,当大地被数不清的旅途、背影占据时,有时候,只需一记黯淡的光亮,便可为乏味和纷繁嵌进几许诗意、淡雅和感动。就像《诗经》里面的“蒹葭”,因为不能开花而“永恒”,与伊人长伴,矗立水中央,笑傲千年不朽。
于是,被晚风浸染的神经连接上漫长田埂,很会想念处处蛙鸣。虽然这蛙鸣的不是丰年,也非逸趣,却正是这一声声来自远方的呼唤,那千千万万莫言笔下的来不及成形的生命,本应发出的第一声呼喊久久飘荡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也许时间的坟前,长满了荒草,我捉摸着,那是不妨碍吊唁的——正如蒹葭,王尔德笔下的玫瑰,庄子梦中的蝴蝶,以及宫崎骏镜头前盛开的虞美人……
村里的生活朝另一个方向前进,时光被撇下,连带偷走了少年、青年、壮年,只剩下童年和老年,在一场风的旅途上,与尘土对接。我们都是现代文明的过客,数着天上的星星,遗失的早已遗忘,连背景都已经淡漠,瓦尔登湖一般的梦,一步步离我们远去……踩在经济的钢线上——步步惊心。赶不上的尘埃,只做着尘埃下的梦。
残灯下,手捧一杯碧螺春,呷一口,淡黄的光线柔柔碎碎,一根一根打在亨利·戴维·梭罗梦一般的《瓦尔登湖》上,这个在森林中,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城,在瓦尔登湖的湖岸上,在他亲手建筑的木屋里,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他说他是现代文明的过客。我们又何尝不是?哼一曲三毛的橄榄树,我在流浪啊,流浪在梦一般的土地,那是我回不到的家园啊……我想,此刻三毛一定成了天使,雪白的衣裳,柔软的翅膀,没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凡的微笑——天使是不离开神的国土,不像人,已经被神逐出了乐园,又千方百计想往神那里走去……
流萤消失之后,它的身影,依旧在我的记忆中轻盈飞过,那点点微光,带走了我的深情,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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