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很懒,什么都没留下
63、失去或者开始傍晚的时候我没叫醒赵西,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在一家西关小吃里买了一个赵西最喜欢吃的艇仔粥。往回走的时候,心里面是一阵一阵的温暖,只是突然觉得幸福。晚饭是在李叔家吃的,宝行也在。父亲第一次允许我和他一起喝酒,而且也没限制我。一大堆人老老少少喝了很多,可话不多。在大家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宝行突然特别认真特别高兴的说:“日子也近了,我打算明天回老家一次。这次东西不多,可也要送回去。”“都准备好了,怎么之前都没听你说起。这次怎么走得那么急?”父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都弄得七七八八了,也是时候走了。”宝行轻松的说着。“那就回去吧,也别让乡亲们等。叔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父亲说完又特别凝重的说,“宝行,帮叔上炷香。代叔问候杆子婶。”“我会的,徐叔,那我明天就起程了。”宝行不舍的说,满桌子的东西一下子跑进了很多伤感。“那你就小心吧。”师傅说。“嗯。”父亲点点头,说:“叔代乡亲们谢你了。”“爸,我也想去。”我看着父亲说,“李叔和宝行哥都跟我说了。我想跟宝行哥去乡下走走,这样两个人也有个伴。”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耿晔这孩子,没几天在乡下过的,是该让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始终还是根,就让他去吧。”师傅在一边帮着我说话。“那你就去吧,爸做了那么多年,也没想着到头来把这份东西交给你,就是觉得做得太累。既然你自己愿意去闯,爸也不拦你,你要是以后有出息了,乐意去做,你就帮爸圆了这个心愿。”“子承父业也算是对得起祖宗了。”师傅良有感触的说。“那——吃饭吧。”父亲拾起筷子,神情是那样的平静,仿佛还带着一丝丝的冷漠。这样陌生的感觉就像从高空投下来的光束,慢慢的扩散,直到把我整个身躯笼罩。我突然有点难过。吃过晚饭后父亲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猛抽烟,一直不停的咳嗽。坐在沙发上的师傅神情一片凝重,他朝我使了使眼色。我看着灯光照在父亲陌生的身体上,第一次发觉父亲原来是那么的憔悴,那么的弱小。我走过去搭着父亲的肩膀喊了一声“爸”,父亲沉闷的应了我一声。他手里的烟已经快烧到了手指头,他那发黄的指甲,仿佛在微微的颤抖。“爸,快烧完了,把烟头给我吧。”我突然好像怀着对一个陌生人的同情一样对父亲说。“耿晔,既然你想跟宝行去,我也不多说了,反正你也这么大了。但不管做什么事,既然选择了,就要努力去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是没有理由做不好的。”父亲顿了顿,下意识的往裤袋里摸了摸,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又想点燃。我挽了挽父亲的手说:“爸,少抽根吧,身体要紧。”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放了回去。接着说:“爸这一生是一个罪人,害得你们要跟着爸受罪,你别怨爸。爸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杆子叔。当年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爸才17岁,那时我们一家人在村里穷得连头都不敢抬,你爷爷死后爸也没钱给他办后事。你爷爷在家里搁了好几天,一家人就知道哭,爸看着家里一片愁云惨雾,爸的心都冷了。后来是杆子叔借的钱,爸才能草草的了了你爷爷的身后事。杆子叔借给爸的钱,原本是想着给宝行他哥娶媳妇用的,爸打从心里头感激杆子叔。”父亲说着又拿出了烟盒,又下意识的放了回去。说:“耿晔,人要懂得感恩才明白人的良心是从哪里来的,对杆子叔一家,不管你以后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求必应,要不你就不是我徐家的子孙。杆子叔那么好,是爸害死了他,爸要在这里赎罪。爸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履行父亲的责任,是我辜负了你们。”“爸,杆子叔都过世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把这个担子放下来?”我神情凝重的看着父亲。“放不下了,现在已经放不下了。是爸的错,爸最对不起的是你妈。爸让你妈等了那么多年,让你妈一个人操持这个家那么久,爸……”父亲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出来。他还是下意识的从裤袋里掏出了烟盒,摸出了一根,这一次他迅速的点燃了烟。一边抽一边咳嗽。“爸,我们都没有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怪我这么多年都没去看妈,怪我对这个家不理不睬,所以妈才不开心,所以妈才不让我进家门。”我一边想一边难过的想起了以前的事。“孩子,那一次都是爸的错。是爸写信告诉你妈别再等了,叫你妈别等我了。你妈怪爸太寡情,可爸要赎罪,爸要用一生来赎罪。”“爸,回去吧,回去把一家人都接回家。都这么多年了,即使有罪,也该赎清了。”我加重语气说。“回不去了,回不去了!”父亲突然大声嚷了起来。手里的烟不停的颤动。师傅和李叔跑过来拉住了父亲。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一种凄婉的伤感。我看着父亲,我不知道我当时究竟在想着什么,我的思绪,如此的淡定,又是如此的寂寞。“你究竟是怎么啦?自己的孩子你嚷什么嚷!”师傅也愤怒的朝父亲吼。“算了,师傅。既然你们都无能为力,那就让这一切都一直这样下去吧。”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不知道是觉得失望还是觉得遗憾。“你先回去吧,今晚早点睡,叔会照顾好你爸的。”李叔说。我定定的看了父亲一会儿,就什么也没说的走了。出门的时候父亲叫住了我,我没有回头,在那一刻我憎恨他。而其实我更害怕他看见我又流眼泪,我已经答应在我身后的这名男子我以后不再轻易的哭,不再轻易的流泪,可我还是哭了。“帮我上炷香给杆子叔。”父亲的声音里已经毫无感情,可他的声音却直直的插进了我的心。这一次我真的是没有回头就走了。
66、雨夜夜里突然下起了雨,我坐在车上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得到雨下得很大,而且车正走在连绵不断的山上。宝行开得越来越小心,越来越警惕。我时不时的侧过脸望着窗外的一片漆黑。两盏明亮的车灯直直的照着前面的路,灯光照在路面上,在漆黑的夜里,突然觉得有点扎眼。来时的方向,我也来不及去注意有没有灯光。车子走了一段陡峭的坡路后,拐进了一条泥泞的黄土路。路的两边在我的眼里没有任何异样的形状,单调得就像一幅黑色的染布在我的面前飘过一样。雨打在黄土路上的感觉,有点突兀,就像一时的寂寞闯进了不羁灵动的生命里一样。我的思绪开始走样,我不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会出现怎样的一个画面,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独自一个人背着背包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时是一种怎样的惊讶和迷茫,我也不知道白天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可千百年来,在这里某个沉寂的小村庄住的,在这条路上走过的那些寂寥的人们,他们在这条路上留下的也只是深深浅浅的脚印和一段段用脚印来打量的人生路途。深的脚印,长的路途,那是年轻一代打拼的骄傲,而日益见浅的脚印,日益见短的路途,那其实是一种无奈的叹息。在这条路上,也许还留下他们的思考,留下某个妇女的喋喋不休和喃喃自语,留下一代又一代人关于生存的思考。可他们也许没有想到其实人可以洗干净脚,穿上干净漂亮的鞋子,坐上牛哄哄的汽车。他们也不曾想到,平日里负责看家护院的家犬,会得到城市里某个贵妇人的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他们想到的和我想到的一样多,只是时间不同,空间不同。最重要的是我紧紧用了这短暂的时光去触摸乡村敏感的皮肤,而他们也许是穷极一生,甚至是几代人的生命和力量,而他们是伟大,我渺小。车子像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偶尔遇到小小的挫折就开始无所适从。它的步履蹒跚,也许厚厚的黄泥土已经早早的眷顾了它,就像眷顾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怕不怕陷进去,这样的路可不好走。”我缓过神来紧张的对宝行说。“我就怕这样,下这么大的雨,乡亲们恐怕都要跑老远出来探情况了。”“大伙儿都不睡?”我特别惊讶的看着宝行,说,“你把时间都告诉大伙了?”“都是你爸早些年走出来的规矩,乡亲们都当成规律了。”宝行轻叹道,“是你爸给了这里这一代人希望。在中国这片神气的土地上,像这样偏僻隐蔽的小村庄成千上万。村庄里的人们固守着孕育自己的一块小小的土地,舍不得走,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唯有那些最平凡的人,才能给他们带来希冀。他们是被淹没在时代强音下的一群善良的人。”宝行淡定的笑着继续说:“其实你爸就像是一个隐蔽的小村庄,可他把有限的土地全部给予了别人,把仅存的富裕给了别人,而他穷极自己的年岁,也就获得一种叫做心安理得的超然。‘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道德经》里面的这句话,穿过时空,从几千年前传来,依然令人震撼。”“可他毕竟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有照顾好。”我听着宝行沙哑的声音,想着父亲也许会在某个宁静的乡村和几个孤独的老人轻松的说着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女,一边说一边听着老人们谈论各自的家庭,各自的儿女。他也许会因为乡村里某个穷困家庭的妇女面对窘境流下辛酸的眼泪而紧皱眉头,可从过去到现在,父亲却从不愿意向我提起家中的事。面对这个真实而又贴心的家庭,我不知道他每一次疲惫的回到家里时是什么感觉。也许他会觉得在外面,他收获了良心,收获了满足,收获了生命的喜悦,可在这个家里,他却一无所有,他甚至还没有我们家的一砖一瓦来得真实,来得稳妥。我只是难过,所以禁不住想埋怨这个陌生的父亲。固守着良心的底线,我难过是因为我正在一步一步的理解着父亲,正在一步一步的接近父亲退守的那一道不可触摸的围墙。墙里墙外,永远没有人知道差别究竟多大。仿佛这墙就是一道消除记忆,消除时光印记的门。开一扇门,从门里看门外,整个世界充满了不安分的色彩,令人眼花缭乱,令人生畏。从门外看门里,仿佛能看到简单而又生动的线条,整个空间也变得开阔明朗。宝行沉默了许久后说:“也许有时候糊涂也是一种幸福,未知更能让人安心,让人觉得超然。就像我哥,十几年前,假使他还是一个安分的人,他就不会冻死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如今这一个鲜活的生命,他给世界创造的价值,也许会比生命本身来得矜贵,可这毕竟已经是一场梦。”宝行说完我们就各自沉默了。其实在我不经意说出那句话时,我已经后悔得一塌糊涂了。
70、一切都在继续沿着那条宁静的,能清晰的听见各种鸟鸣声的小路,我跟着宝松绕过了相思林。走了很久之后前面出现了一片竹林。经过竹林的时候我又清晰的听到了风吹过单薄的竹叶的声音,空灵,磅礴,清脆。我停了下来。宝松好像知道我会停下来一样,也停了下来。也许是脚步声,他听不到了我的脚步声。穿过竹林后我们开始爬一段崎岖的山路。山路两边凌乱的长着矮矮的说不出名字的小树木,我已无心去辨别。一条灰黄色的小路就躺在一片绿色中间。走了好长一段山路,我们翻过了一个矮矮的山坡。山坡的前面出现了一块平原,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平原上还是种了很多树,一大片。我走近后才发现原来那是芒果树,有些树上还长着黄澄澄的芒果。我的心不禁又是一阵喜悦。我跟在宝松的后面穿过果树林到了树林的另一边。宝松一路上都没跟我说话,只顾着走路。在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下宝松站定了。我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目光所到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简陋的坟墓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的心又沉了下来。我没理宝松,径直走了过去。我们两个人静穆的站着,后来跪在了地上。我在心里头跟杆子叔说了很多话,说了很久。面对这样一个长者,我多么想告诉他父亲为了赎罪,已经在牢里过了几个年头了。我心里想着,假如杆子叔有灵的话,他会让父亲重回到我的身边,可我没跟杆子叔说。回去的时候又经过那棵高大的芒果树,芒果树上系了很多红绳,我停下来仰望了很久,然后看着宝松。我可以肯定宝松知道我想了解什么。“乡亲们都认为芒果树是有灵性的。在最高的芒果树上系红绳,然后许愿,神灵就会庇佑善良的人。”宝松顿了顿,又说,“听我妈说,这棵树上的红绳,都是乡亲们为你爸系的。”我又仰起头看着高高的果树,在心里为父亲许下了祝福。“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迷信,可后来我才知道在芒果的原产地印度,芒果不但是一种水果,还具有宗教上的特殊意义。在印度信徒眼中芒果被视为圣果。相传在古老的印度,有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对佛祖释迦牟尼很崇拜,所以把自己的芒果园献出,让佛祖在芒果树下休息,并享用芒果。”宝松特别平淡的说。“愿佛祖保佑所有善良的人,保佑我们爱着的人。”我说。“可是你爸害死了我爸,你说一个杀人凶手……”宝松突然很气愤的说。“宝松,你疯了啊!”宝行从果树林里冲出来,吼住了宝松。“哥……”“让宝松说下去吧,让他把话说完了他心里也许会舒服一点。”我平静的说。“哥,你说一个杀人凶手能是个好人吗?他还值得大家为他做怎么多吗?”宝松的眼泪流了出来。“别再说了,宝松。你要把我当你哥,你就给我闭嘴。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宝行激动的说。“哥……”“说吧,说吧,都说吧,十几年了,我也受够了,我受够了!”我吼了出来。“都别说了,好吗?非要弄成这样吗?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行不行?弟,你为什么就不能冷静替哥想想?哥这一趟回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你要照顾好妈,你还这么冲动,要让妈知道了,你对得起爸吗?”宝松没再说话。我觉得难过,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失落。“都回去吧,”宝行流着泪说,“回去开开心心吃顿饭,就当哄妈开心。”宝行说着走过去抱住了宝松,我也紧紧的抱着他们。
72、记忆和忘却等到街道上的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的心也变得消融起来,迷离得跟灯光一样。回想起中午发生的一切,再加上这半个多月来经历的点点滴滴,我心里面电影那是一部接着一部放,一部比一部让人窝心。风已经吹干了我脸上的泪,朦胧的夜色也把泪痕掩盖了,可当我站在人群中时,他们身上的热气又把我的泪捂热。我知道他们是温暖的,幸福的,他们有家,有爱着他们的人。当我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泪水里仅存的温暖,可以抵御我内心的寒冷。在一个繁华的路口,我坐上了公交车,我想我是累得走不动了。上车后我依旧睡了,一睡就是一程。响彻天边的喇叭声把我吵醒了,我醒来后看见司机用恶毒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注定的,我又独自一个人走进了一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小巷,然后我打电话告诉宝行我想过去他那边。宝行沉默了很久后说:“那你就过来吧。”宵云也在。我们三个一起喝酒,没出去,就在宝行的出租屋里。我看得出宝行和宵云都有心事,我没问,也没去揣测。三个人难得尽兴的喝了很多酒,但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一大帮人闯了进来。就像预见了结局一样,当他们向我们表明警察身份的时候,谁都没反抗。宵云和宝行被警察抓了。我眼睁睁的看着,突然觉得很愧疚。宝行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释然的跟我说了一句话:“我们只是做错事,不是做坏事。早预料到的结果,我们没怪你。这样也好,我可以去陪徐叔。”走出出租屋的时候,我看到了小李叔站在屋子的前面,他手里头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怯生生的,看见宵云走过去,眼神中竟掠过一丝恐惧。宵云在李叔面前跪了下去,抬起头来特别虔诚的问李叔:“爸,我是不是一个好人?”李叔的脸抽搐了很久,最后他伤心的说:“孩子,只有心地善良的人都是好人,只是这是一个社会,社会有社会的规则。”“爸,我只想做一个好人,难道好人就那么难做?”宵云的神情恍然,他没等李叔回答就站起来走了。李叔走到宝行面前,站了很久后狠狠的扇了宝行一巴掌,说:“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这样做好人,为什么?”说完他抬手擦去了掉下来的眼泪。宝行笑了起来,笑得像风烛残年。“叔,我们只是做错了事,没有做坏事。就像您说的,这是一个社会,不是一个童话世界。几年前我呆在山区了,我一无所有,可我照样活得开心;如今我依然一无所有,我依然开心,我为乡亲们开心。我就不明白我哥当年为什么要活活的冻死在街边。您说他傻不傻?”李叔一句话也没说,他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几个警察粗暴的把宝行和宵云推上了车。小男孩怯生生的跑到了李叔的旁边,拽着李叔的裤子。车开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可我的心已经变得苍茫,变得无力,好像一个漂浮在大海中的空瓶子,空荡荡的,只能随风漂荡。我看着这个世界,我已经不知道,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这样充满忧伤的,不经意间把彼此都伤害了的一代人,他们将在创造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们又能创造怎样的世界?是这样的世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