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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培元:《群山》第50章

时间:2021-03-06 09:05:04     作者:忽培元      浏览:9688   评论:0    来源: 义耕堂主人

【编者按】阎纲(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原副会长、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谢诸位的厚意。

《群山——马文瑞与西北革命》读后甚喜,比我预想的还要厚重。那天(1996年12月3日)人民大会堂的会上,老同志们那样称赞这部作品,足以见得您对于马文瑞同志自“红”之日起至离开延安前担任西北局常委和西北局党校校长这一历史时期的记述已被历史所认同,而且事态的发展、人物的行止、性格的演变、历史的氛围、时代的气息、地域的特点等等水乳交融,将陕北当时红火世事艺术的再现;活灵活现,娓娓动听。砖头厚的一大本,沉甸甸的,堪称长篇传记文学佳作。

谁让您本来就是位妙笔生花的传记文学作家呢!

三年辛苦非同寻常,培元同志,向您表示祝贺!

传记文学创作的成败在于真实性与文学性的能否统一。这是最高标准,但是真实性与文学性本身又有各自的标准,这方面往往被论者忽略或者简单化。例如真实性,什么是传记文学的真实性?什么是历史真实以及历史真实中的人物真实(传主的真实)、个性真实、人性真实?什么是历史真实与历史评价的深刻结合?你说真实我说不真实;你说本质我说表象;你说全面我说片面;你说是新观点我说已陈旧过时;你说应该以史带论我说必须以论带史;你说六经注我说我注六经;你说是多数人的看法,历史教科书上的看法,我说不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思想、新观点、新评价。“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女起解》老解差的话)你说你真实,我说我真实,真实不真实,传记文学作家(何妨、理当)好为人师。

人物的真实即人物的是非功过。

不可是非颠倒,不可夸大缩小,不可隐恶扬善为贤者讳,不可隐善扬恶过苛于古人或诋毁于今人。

原载于《群山》评论集——《群山回响》

《长篇传记文学的佳作》之第一部分


第50章:到了瓦窑堡,马文瑞才知自己是被抓较迟的。刚松了绑,就又被戴上十多斤重的土制脚镣

 

被抓的人们,一路押解步行,到达甘泉县城附近,早已口干舌燥,人困马乏,却没有一口水喝,也不得停下来休息。绳索捆绑着的身子早已麻木,两条腿机械盲目地朝前迈进,心胸中装着一大堆问号。

甘泉城里尚被白军占着。城外有红军部队正在周围攻城。头顶上不时有敌人的飞机轰炸扫射。炸弹就在身前身后轰然炸裂,充满火药味的浓浓的硝烟呛得人咳嗽不止。呼啸着的流弹像受惊的麻雀一样从头顶、身边飞掠而过。马文瑞真担心会伤了同行的同志们。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受伤。队伍终于穿过了炮火连天的战区。

黄昏时分,他们这支不伦不类的队伍绕过敌军占据的甘泉城,拐进朝北的一条小川。正走着,马文瑞由眼前的小洞,看见由南边的一条小路上过来几个人也押着被抓的人,“犯人”头上也套着同样的黑帽筒子,他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果然,一会儿,两支队伍会合到一起,谁也不说什么,继续闷头朝北走。

当晚,这支奇怪的队伍在甘泉北边一个叫稻草铺的村子过夜。黑暗中,抓来的“犯人”才被除去头上的帽套,分别关进几孔窑洞里。窑里不许点灯,黑咕隆咚像大张着口要吞噬一切的怪物。马文瑞和另外一个人被强推进一孔窑里,立即闻到一股霉沤的气味儿。随即,窑门哗啦一阵响,锁上了。起初,窑里的陈设是什么也看不见,只隐约瞅得见小窗外的山影和一小块天空中的星星在忽闪着。脚下胡乱丢着些谷草,霉沤味儿大约是由那谷草上散发出的。两个人谁也不说什么,各人就地蹲坐下去,默默地瘫在谷草上,缓歇着已经僵硬麻木的腿。过了好一阵儿,渐渐能相互看得清脸的轮廓。马文瑞觉得同窑的这一位似乎有些面熟,正想着却听那位压低嗓门问:“这不是马文瑞?你怎么也在这里!”声音好耳熟,马文瑞往前凑着身子,正要搭腔,那边又说:“我是张仲良。”“张仲良?你不是在南地区中宜县担任苏维埃主席吗?”“唉,听说把你们这些负责人都抓了,开始对我们下手了。”


黑夜里,两个“犯人”凑在一起小声地拉着话,互相都急切地希望从对方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但到头来谁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人便背靠着背,不再说话。窑里再度陷入了沉默。窗外天边的星光,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大约被乌云遮住了。两人的心间也像眼前一样,完全是一片漆黑。黑暗中,人的感觉显得特别灵敏。深夜的严寒使得被麻绳紧勒着的双臂开始钻心地疼。绳索就像刀刃一样,直往由麻木变得有了知觉的肉里割进去,使人连一刻也难忍耐。两人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依靠得更紧,仿佛这样可以由对方身上得到一种宽慰和解脱。然而,两人很快便发现,这办法并不能丝毫减轻绳索勒捆的痛苦。马文瑞死死地咬牙忍着。不忍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早上被捆打的那一刻起,他一直这么忍耐着。他下决心再不向那些失去理智的人们讲什么道理,也不乞求什么。在这貌似突如其来、其实也有一定精神准备的变故面前,他很理智也很镇定。到了后半夜,他们仍然疼痛得难以入睡。张仲良终于忍耐不住,咬牙切齿地夹带着哭声说:“文瑞,胳膊疼得受不了啦,你给我松一松绑。”马文瑞没说什么,扭头望了望窗外,只有风吹着那棵不知名的树叶子沙沙响着,岗哨的脚步声听不见了。估计已经到了后半夜。于是他回转身子,低下头去,摸黑用牙齿咬着绳头,好容易替张仲良把绑松开。不料绑一松,并不能立即消除痛苦,反而比捆着更疼——那些因捆扎而麻木的毛细血管突然充血,恢复知觉,简直比刀割还疼。难怪张仲良咬牙呻吟着,倒在谷草上打滚。马文瑞起初有些害怕,过了一会儿,张仲良镇定下来,吃力地爬到马文瑞这边,动手为他松绑。两人偷着互相松了绑,倒在谷草上睡了一小会儿。鸡刚叫,怕岗哨发现,就又把绳子相互捆束到身上去。

第二天一早,照例戴着黑帽子上路。一直走了两天,到达安定瓦窑堡。以戴季英为局长的保卫局把抓来的人都分别关押在这里,审理处置。

到了瓦窑堡,马文瑞才知自己是被抓较迟的。他一到那里,刚松了绑,就又被戴上十多斤重的土制脚镣,关入一孔较大的平房。这房子原先是一户财东开办的店铺,名叫“汇川通”。眼下只留门,封了窗,墙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口透气。房中黑糊糊关押着几十号人。狭窄的土炕上,用砖头垒出许多矮墙,每人一格,仅能坐卧。虽是隆冬季节,气味也很污浊。马文瑞刚进房,就听见几个人几乎同时喊道:“马文瑞也来了!”虽然都是些老战友,但他一时看不清。想走过去,脚下绊着镣链,很不自由。“马文瑞,这里有个空位子,你就睡这儿吧。”这回,他听清了,说话的人是老红一支队的高朗亭。他慢慢朝那个声音走去,见高朗亭又黑又瘦,头发胡子老长,衣服又脏又破,双脚也同自己一样戴着脚镣,心想,好端端一个人,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他正替高朗亭难过,高朗亭咧开雪白的牙齿笑着说:“这砖巷子里睡觉可不好受,睡到半夜想翻身了,你得向门外的哨兵报告,得到准许再翻,不然,铁镣一响,他进来要拿刀背子砍人!”高朗亭说得很风趣,把众人都逗乐了。一个难友说:“咱们这等于是人埋了还没死,瞪着眼窝活受罪哩。”这句俏皮话,却没有引起笑声。马文瑞会心地摇摇头,此刻他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不过原先那种孤独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他敢断定,这些被抓的人,都是好同志。“好人为啥会遭这罪?”正这么想着,却见一个人拖着脚镣走过来。此人个子较高,胡子头发也像高朗亭,茅草一样乱蓬蓬竖在头上脸上。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因眼眶深陷而显得更大。瞅了足有两三秒钟,马文瑞才认出张秀山。突然之间,两双颤抖着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出来,只得化作说不清是愤懑还是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在极其复杂的心境下沉默了片刻,马文瑞轻声问:“老刘怎么样?”“早抓起来了,”张秀山气恼地说。“咱陕甘边大部分负责人都被抓起来了。刘志丹、习仲勋、刘景范、蔡子伟、张文舟、李启明……”“果然是这样,老刘他们现在怎样?”“听说也被关押在瓦窑堡,哎,文瑞,你知道张邦英怎么样?是不是也被抓了?”“不知道,我在甘泉碰见他们把张仲良也抓来了。”“张仲良?他们连县一级负责人也不放过?!”张秀山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嗓门了。这句失控的话,显然被窑里的“犯人”们全听到了,大家一齐把吃惊的眼睛对着他俩。高朗亭说:“你两个坐下来慢慢拉,操心看守听见,保卫局长戴季英又要抡着鞭子打人了!”


张秀山正在气头上,一边蹲下身,嘴里还骂道:“什么保卫局长,完全是法西斯那一套!”他的葭县本腔,无意间给他的愤怒增添了几分幽默。

这时候,只听门锁一阵响,门开处,看守把头伸进窑门说:“开饭!”随即进来一个做饭的老汉,手里提着两只冒着热气的木桶,一声不哼,把桶往房脚地上一蹾,便转身退出去了。房门立即又被锁上。奇怪的是一看见饭桶,大家并没有一个人显出高兴的样子。有人原先本来坐着,见送饭的来了,反倒唉声叹气地躺进砖格子里去了。赶了一天路,马文瑞早饿了,见有热饭可吃,心里总觉得有点欣慰。这时,只见黄子文走上前去,用铁勺敲着桶沿子说:“哎,开饭了,你们怎不积极?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嘛!快来。”仍然不见有人动。张秀山说:“饭不吃不行,把咱饿死,有人才高兴哩。”说着端起一只粗瓷碗,呼啦呼啦地拖着铁镣走过去,对黄子文说:“马文瑞刚来,多打点菜吧。”人们这才开始懒洋洋地往饭桶跟前挪动。

马文瑞接过张秀山递给他的饭菜,肚子饿得也顾不得客气,端起就要吃,却被一股扑鼻而来的霉沤味儿呛得直闭气,这才看清那米饭是用存放多年的沤谷米做的。所谓的“菜”,也只不过是几片发黑的干土豆叶子之类煮的汤,这在早先,是农民用来喂猪的东西。难怪大伙对吃“饭”毫无兴趣,“这种东西,怎么下咽呢?”马文瑞硬着头皮,抄起一块黏糊糊的米饭,填进嘴里,一股难闻的气味儿,逼得他嚼也不嚼就匆忙咽下去了。这样过了几天,他才明白,即使这样的饭食,每人也只给一点儿,根本吃不饱。有时连那宝贝“干菜汤”也没有,只好硬着头皮嚼霉米饭。由于营养严重缺乏,每个人都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加之蓬头垢面,个个失了形,熟人见了面,都有些认不出来。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马文瑞每天用指甲在头下枕着的砖上画一条细线,等画出七条线的时候,却感觉像过了好久好久的日子。




忽培元,祖籍陕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传记文学创作与研究专家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现任国务院参事。

       主要作品有文学传记:《苍生三部曲——群山、长河、浩海》《耕耘者——修军评传》《百年糊涂——郑板桥传》《难忘的历程——延安岁月回访》《刘志丹将军》《谢子长评传》《阎红彦将军传》等;长篇小说《雪祭》《神湖》《老村》《乡村第一书记》;中篇小说集《青春记事》《家风》,中短篇小说集《土炕情话》;散文集《延安记忆》《人生感悟》《毛头柳记》《大庆赋·铁人铭》《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记》《秦柏风骨》《山秀珍》《义耕堂笔记》;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和诗集《北斗》《开悟集》等。
      《群山》《耕耘者——修军评传》分获第一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长篇);长诗《共和国不会忘记:大庆人的故事》获中华铁人文学奖。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在国外出版。反映当代生活的长篇小说力作《乡村第一书记》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已改编成同名电视剧。

责任编辑:沃沃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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