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天地写人生
曾心微型小说选评（六题）

程相文

（一）

文学作品中的“微雕”
——读《家庭内部》

    年轻时候，读过魏学伊的《核舟记》，惊叹我国古人在小小桃核之上，竟然雕刻出东坡泛舟赤壁图：五个人物，惟妙传神；江上清风徐来，微波不兴：舟上舱轩蓬楫，什物俱全。后来又看到各种现代微雕艺术，方寸天地雕出鸿篇巨制，令人叹为观止。
    微型小说是文学作品中的“微雕”。称它为“小说”，是因为它具备小说的特征，有人物、有故事，甚至可以创作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反映社会生活和人生的主题。说它是“微型”，因为它篇幅短小，是小说中的极短篇、超短篇。中国大陆曾经称它为“小小说”，“一分钟小说”。因为其小，茶余饭后，乘车等人，随时随处都可以读完一篇，因此很受欢迎。
    微型小说因为其“微”，给我的印象一般来说都是写一个人物、一个侧面、利用一个故事、一个情节、甚至一个场景、一个细节、一场误会、一个悬念来表现一个主题、一种观念、一种思想。读了泰华作家曾心先生的微型小说，使我改变了这种看法。原来方寸天地，也可以尽写人生！曾心先生力图在千字左右的极短篇里，写出故事情节的更多层次和曲折；写出社会背景和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真实性；写出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和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从而表现更加深刻的主题思想。曾心先生的这一追求完全符合微型小说发展的方向。微型小说也像微雕一样，在方寸天地之中，容量越大，需要的艺术水平越高，其艺术价值也就愈大。
    曾心先生的微型小说《家庭内部》把多个人物、多种矛盾、纷乱的头绪、曲折的情节浓缩在一篇1100字的微型小说中，从多层面、多角度塑造人物，是写得相当成功的一篇。
    这篇微型小说写了两条线。
    一条明线，写父亲、女儿与继母之间的矛盾。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展开来可以写成一部电视连续剧。作者用高度浓缩的手法，几句话就把这一矛盾写得生动、形象、准确而又深刻：“五年前，女儿的生母去世后，继母进家。她俩仿佛前世就是冤家，一开口就顶嘴。一顶嘴，夹在中间的他就头疼了。说服了这个，就得罪了那个；说服了那个，就得失了这个。”
    一条暗线，写丈夫、妻子与女佣人之间的矛盾。这也是一个很大的题目，以此为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也屡见不鲜。作者以高度浓缩的手法，把这条暗线埋在主线的背后，只用了开头的“解雇佣人”、中间的“佣人来电话”和结尾的“佣人出家为尼”三个“点”来显示这条线的存在。仿佛是一条河，在不同的地点各露出一块石头，标志着整个水面之下隐藏着连绵不断的暗礁。
    两条线交织在一起，营造了一个家庭内部矛盾错综复杂的典型环境，为人物形象的塑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这篇微型小说在1100字的篇幅之内刻画了四个人物。这四个人物虽然有主有次，着墨各不相同，但个个性格鲜明，富有特色。
    一号人物王经理。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形象，他疼爱女儿，又怕妻子，夹在女儿和她继母的中间受气，是一个“两面人”。他惧怕厉害的老婆，却又与女佣人暗恋，夹在老婆和女佣人中间受气，又是一个“两面人”。这种双重的“两面人”，使他在与妻子的“共存”中，摸出一套对付的办法：“以软克硬。”堂堂一个经理，下班回家晚了半个小时，妻子发火：“你死到哪里去了？”他只得唯唯诺诺地解释：“公司开会，路上车又堵。”妻子无端赶走了女佣人，他“愕然”，“神色不太自若”，却不敢追问原因。妻子不做晚饭，他“脱下经理服，穿上白背心，边炒菜，边哼起《我是个炊事兵》的调子来”。妻子没有好气地说：“去‘请’你的宝贝吃饭！”他也只得到女儿的闺房去“请”。造成这种复杂人格的原因有二：一个不完全是他的错——女儿与继母的矛盾在家庭矛盾中是一种难以处理的普遍现象。另一个则完全是他的错——暗恋女佣人使他陷于更加复杂的生活漩涡之中而不能自拔。
    二号人物经理太太。这也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她非常厉害，用她丈夫的话说，“若在她火气旺时，最好闭上自己的嘴，要不往往会惹火烧身。一烧身，就是打开所有水龙头的水也灭不了。”但是她也很无奈：她对丈夫一肚子气，却又管不住他不偷情。她豁出去赶走了女佣人，赌气不做晚饭，看见丈夫下厨房却又“抢过他手中的铲子”。她讨厌丈夫的女儿讨厌得像“前世冤家”，却又不得不推着丈夫去“请”她下楼吃饭。她被女佣人气得要死，却又抓不住她与丈夫偷情的真凭实据。她借故把女佣人赶走，但仍然挡不住她与自己的丈夫“明晚在老地方”约会。这种种复杂的矛盾，造成她内心世界的错乱。她厉害地向家中所有的人发火，实际上是一种外强中干的表现，因为她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不幸：这个家庭，包括女佣人在内，人人都在欺骗她、折磨她。
    三号人物经理女儿。她摊上一个厉害的继母，生活已经够不幸，又赶上两年失业、三次失恋，使她的性格变得古怪。“喜欢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打’人”，一句话深刻而又形象的描绘出这个女孩子的复杂心态，这“毫无表情的眼睛”包含着对继母的怨恨、对生父的无奈、对社会的不满、对爱情的失意。看见这双眼睛，使人心灵上仿佛在被一条鞭子抽打。这个敢于跟厉害的继母对抗的女孩子，却经不起生活、工作和爱情上的各种打击，以致对人生心灰意冷，企图遁入空门，“坐禅入定化空一切”。
    四号人物女佣人。她无疑是家庭矛盾中灾难最深重的受害者。她与男主人的不正当关系，当然主要责任在男主人一方。她摆脱不了男主人布下的情网，又不得不为此承受女主人的百般刁难与羞辱。虽然她也曾反抗，把女主人气得要死，但最终还是逃脱不了被赶出家门的命运。女佣人早已明白，她与男主人的这种“爱”是不会有结果的，却又无法挣脱、无处倾诉，只能与女主人的女儿同痛相怜。她打给男主人的最后一个电话，约他“明晚在老地方”见面，虽然使得男主人“紧张中带有喜色”，但这次约会已经不再是花前月下，而是要告诉一个使男主人震惊的消息。
    多重矛盾发展的结果，形成故事情节的高潮。王经理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家庭内部将要发生一件冷酷的事实：“女儿与女佣人定于十月二日到阿娘寺庙落发当尼姑。”这一结局震撼了男主人的心，使他“坐在厕所槽上，半天出不来”。读者读到这里，其心灵也不由得受到一种强烈的震撼！不能不感叹这篇仅仅1100字的微型小说，竟然浓缩了如此丰富的内容，产生了如此强烈的震撼力，不能不由衷地为之喝彩！
    我把微型小说比作微雕艺术，并不是说在千字左右的小说中，容纳的人物越多越好，情节写得越复杂越好。微雕之所以被称为艺术，因为它并不是把人物和景物密密麻麻的压缩在一起。天地虽小，画面仍然有疏有密，甚至留有必要的空白。微型小说也是一样，人物的多少，情节的繁简，要根据所表现主题的需要，进行巧妙的剪裁与构思。方寸天地写人生，也应该写得跌宕起伏、疏密相间、留下回味的余地和空间。《家庭内部》之所以写得精彩，正是因为成功地把握了这一点。写父亲、继母、女儿之间的矛盾，只着重写结果——女儿参禅、用眼睛“打”人、出家。而对于造成这一系列严重后果的矛盾过程则予以省略。写丈夫、妻子、女佣人之间的矛盾，巧妙地抓住“解雇”“来电”“出家”三个点，将背后的一系列矛盾过程都予以省略。这就给作品留下了许多空白，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的空间。

<二>

病态 内向 亢奋 吝啬 坚强 高尚
——《三愣》人物形象的复杂性

    曾心先生的微型小说，故事情节曲折迷离、人物性格复杂多样的作品，首推《三愣》。
    《三愣》共1200余字，故事情节却有三个起伏，三个高潮，可谓一波三折。李医生初见病人，望闻问切一番之后，让病人摘下黑眼镜。病人迟疑。李医生再次催促，显然是为了观察病容，而且为此觉得病人怪异，不可理解。待病人摘下黑眼镜，他没想到看到的是“凹陷的眼窝，不见那颗眼珠子”，不禁为之一愣。医生问过病情，确诊、开方之后，此病人不但没有像其他病人那样客气地表示谢意，反而为20铢诊疗费讨价还价，李医生从医二三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想到此人在看病吃药上竟然如此吝啬，不禁又为之一愣。最使人震惊的是第三愣。那是李医生绝对没有想到的，也是读者万万没有想到的。正是这个干瘦佝偻的“独眼龙”，这个在雨中头上“遮着一张旧报纸”、为20铢诊疗费讨价还价的“吝啬鬼”张亚牛，在华文小学复校的典礼上，慷慨地捐出“一箱崭新的五百头的纸币”。故事情节三起三落，一浪高过一浪，最后把故事推向最高潮。结尾出人意料，产生了微型小说少有的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三愣》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下了很大功夫，通过细节描写，刻画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性和复杂性。深入分析，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张亚牛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1．他是一个“干瘦佝偻的病人”，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残疾人，他不但身体残疾，心理上也有一种病态，当医生发现他没有右眼时，他左眼呆滞，“发出直勾勾无神的目光”。当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时，他却回答“没有一处舒服”。岂有如此跟医生绕圈子说话的病人！
    2．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你看开头见医生的一段对话：“请坐!” “嗯！” “贵姓？”  “张亚牛。”“多大岁？” “五十九。”这哪像病人在回答医生的询问？简直像犯人在审讯时的答话，宁死不肯多说一个字。
    3．他情绪亢奋，容易激动。他摘下黑眼镜的手“微颤颤的”，带上黑眼镜，“嘴角搐起一阵凄酸的蠕动”。他讲话激动起来，血脉亢进，脸色涨红，左眼滚出泪珠。这些都反映出他在人生道路上遭遇的巨大痛苦，和心灵深处难以愈合的创伤。
    4．他是一个“数米而炊”的吝啬人，下雨天“头上遮着一张旧报纸”，为节省20铢诊疗费跟医生讨价还价，服药三天，病情稍有好转就不愿花钱来复诊。但是读到最后我们才明白，他的吝啬，确切地说是节省一分一厘的钱，都是为了做一件大事，为了一个大目标。
    5．他是一个勇敢而坚强的人。在中文学校被查封的年代，他敢于参加组织华文学习小组，秘密学习华文。在“波立”抓人，越墙逃跑时，被铁钩勾瞎了右眼，却能够无怨无悔，矢志不改，五十九岁还要当“胡子学生”，继续学习中文。
    6．他是天底下最慷慨、最大方、最高尚的人。他雨天舍不得为自己买一把雨伞，生病舍不得为自己看病吃药，为攒钱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清苦，为攒钱不惜损害自己宝贵的健康，在华文学校复校时，竟慷慨地卖掉自己的地皮，把“一箱崭新的五百头的纸币”捐献出来。这一行为使李医生和在座的人都愣住了，使读者也看得目瞪口呆。
短短的1200字，写出了主人公张亚牛复杂的多重性格，写出他外表丑陋、古怪吝啬、人见人嫌的一面，更写出他内心充满理想和激情、为华文教育事业甘愿奉献一切的伟大人格。

<三>

把众多人物放在一个焦点上“烤”
——《老泪》刻画人物的诀窍

《老泪》，短短800字，写尽了老华人一生含辛茹苦、艰苦创业、到头来却被儿子遗弃的难言的辛酸。作品的主人公老华人陈五，年轻时挎着一个旧篮子南来泰国，历尽坎坷，一生拼搏奋斗，经营了一家小商店，成为店主。在73岁时因年老体弱把生意交给儿子陈雄。生意交出之前，儿子笑吟吟地为老爹捶背，儿媳亲热地呼唤阿爹吃饭。生意交出之后，因为老爹“从钱柜里拿些零钱买烟买酒”，儿子与媳妇吵起架来，媳妇“脸黑黑”地回了娘家。儿子也终于说出老爹想也没想到的一句话“今后拿钱也得先说一声”！老人经不住亲生骨肉“残忍的一击”，“老泪顺着面颊两旁的深细皱纹流进嘴里，流进瘦瘪的肚子里。”故事的结局，陈五被送进曼谷郊外的某家养老院，属于他自己的只有一张藏在床下的四位数存款的存折。
    令人赞叹的是：800字的微型小说，三个人物都写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儿子陈雄一出场便“笑吟吟”的、“亲昵地挨近父亲”“轻轻地”为父亲捶背。那潜台词分明是说：“爸爸，您老了，把生意放心地交给我吧。”一旦老子发话交权，儿子那颗心不禁“咯噔”一跳，“好像吃了鱼翅一样满足”。正式接管生意以后，开始在钱的问题上还不分彼此，后来发展到“斜视”着老爹开钱柜拿钱，在媳妇的逼迫下终于站出来公开阻止老爹拿钱。一个贪心的儿子、软弱的儿子、不孝的儿子，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变化写得很有分寸。
    媳妇在夺权之前表现得异常殷勤，那厨房里“丁丁当当”的刀勺声，那随风飘来的“一股炒腊肠的香味”，那一声声“阿爹，吃饭啰！”亲热的呼唤，都仿佛是在催促：“老爷子，你就放心地交权吧，我们不会亏待你！”但是，一旦大权到手，便立刻变脸，为“钱”与丈夫吵架，“脸黑黑”地回娘家以示威胁，并当场用胳膊肘“捅”丈夫，“呶着尖尖的嘴唇”逼丈夫阻止老爹开钱柜拿零钱。一个假献殷勤、蓄谋夺权、威逼丈夫、不孝老人、自私刻薄的儿媳妇的形象跃然纸上。
    老店主陈五的形象也写得生动传神：交权之前，自以为儿孝媳贤，完全可以放心地颐养天年，自在地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吟诗。交权之时，把“只剩下几颗门牙的嘴巴贴近孩子的耳旁”，拿出三张千头钞票叫儿子去买高级名酒XO。交权之后，还以为自己地位如前，“照常在钱柜里拿些零钱买烟买酒”。等到媳妇与儿子为“钱”吵起架来，还以为“当父亲的不便过问”。直到一天傍晚再次打开钱柜“伸手拿钱”时，才看到儿子和媳妇的丑态，当场弄了个下不了台。从此“心灵崩渍”，最终“老泪纵横”，被逐出家门。
800字的微型小说写活了三个人物，需要非常高超的写作技巧。作者的高明之处是善于聚焦，把三个人物放在同一个焦点上“烤”。全文围绕着“财权”这个焦点展开，写出三个人物的不同地位、不同态度和不同心理活动。接着进一步把财权聚焦在小小“钱柜”上，通过几次开框拿钱，用白描的手法画出每一个人的嘴脸。作者还嫌不够过瘾，再次聚焦，把焦点“聚”在陈五最后一次“伸手拿钱”的那一刹那，这是一个经过多次聚焦的、上千度的高温焦点，将每一个人物都“烤”得原形毕露：陈五停在空中的那只手僵住了，他“把眼睛一瞪，那两道光波似两把利刀，刺得儿子垂下头来，儿媳却把脸朝外看”，但最难堪的还是陈五自己，他“整个神色即刻似枯萎了，脸型只剩下巴掌般大”。一次次聚焦，把人物集中在一个焦点上“烤”，使其互相对比、互相衬托，是节省笔墨的好办法，也是在极短篇内把众多人物写活的诀窍。

<四>

悬念迭起巧安排
——评《如意选择》

 悬念，是微型小说普遍采用的一种表现手法。悬念设置得好，作品就能抓住读者的心，增加扑朔迷离的色彩和引人入胜的魅力。微型小说，因为其篇幅极短，一般多以一个悬念为中心，故事进入高潮，揭开一层窗纸，真相大白，故事便告结束。
    曾心先生的微型小说《如意的选择》，匠心独具，悬念迭起，堪称巧用悬念的代表作。作品以悬念开始，以悬念过渡，以悬念衔接，以悬念为人物铺垫，以悬念营造情节的高潮，最后以悬念结尾。短短1000字的微型小说，设置大小悬念共十一个。这里我将所有的悬念分为ABC三级，并试加以剖析。
    全文设置一个总的悬念，我们称之为A级悬念，即：女儿的婚事。“女儿快要大学毕业了”，爸爸几次半开玩笑地问她：“有对象了吗？”妈妈也老是唠叨：“唉！还小吗？她今年都快二十五了！”女儿的婚事是全家关注的焦点，是全篇小说留给读者的一个大悬念。在这个A级悬念之下，作者设置了四个B级悬念。
    悬念B 1：女儿早上离家之前卖了一个关子，说要告诉爸爸一个秘密，这秘密显然与女儿的婚事有关。她含羞带笑地说：“爸，今晚您早点回来呀!”
    悬念B 2：“爸爸”回家的路上汽车忽然抛锚。你看，越是急于赶回家早点见到女儿，早点弄清她的终身大事，偏偏这时候汽车抛锚。这一段在B级悬念之下，又设置了四个C级悬念，写得生动曲折，波澜起伏，真是一次次“山重水复”，又一次次“柳暗花明”。
    悬念C 1：雇的士拉车。“一辆辆的士都坐着人，过了五分钟，十分钟······我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悬念C 2：突然有一辆红色轿车急刹车，“走出一个衣冠楚楚的文静青年”，主动帮助我把车拖去修理。使我“愕然”。
    悬念C 3：拖车去修理的路上，“我”的心随着拖车的绳子一松一紧，担心没有预先讲好价钱，被“敲竹杠”。
    悬念C 4：拖车人分文不取，“我”忙乱中没记下对方的车号，也没顾上“讨张名片”，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见到此人。
    汽车抛锚的悬念到此完全排除，小说立即转向另一个B级悬念。
    悬念B 3：“我”猛然想起了女儿叮嘱早回家的话，不知女儿和家人急成什么样子，加快速度赶回家。在此悬念之下，作者又设置了两个C级悬念。
    悬念C 5：见巷口停着一辆红色轿车，“样子很像刚才拉我的车的那辆”。难道那帮我拖车的青年人就是女儿的男朋友？
    悬念C 6：女儿身后跟着一个青年人，这年轻人是谁？他们会怎样见面？怎样打招呼？直到青年人腼腆地跟着女儿叫了一声“爸爸”，这一切悬念才算尘埃落地。可是作者把笔锋一转，又翻过来给女儿留下一个悬念，这就是用作小说结尾的最后一个B级悬念。   
    悬念B 4：女儿忙向“我”介绍他的情况，“我”手一摆说：“不用了！我已认识他了。”“女儿张着奇异的黑眼睛望着我，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小说以悬念A开头，悬念B 1作为过渡，悬念B 2为人物铺垫，悬念B 3把情节推向高潮，悬念B 4作为小说的结尾。中间的六个C级悬念也互相起到过渡衔接的作用，使全篇一环扣一环，形成一个结构严谨、情节曲折、引人入胜的极短篇，堪称为巧用悬念的佳作。

<五>

向生活和矛盾的深处挖掘
——读《丧礼上的陌生人》

微型小说不能因为其“微”，就不讲究表现生活的深度。如果能在千字甚至数百字的篇幅之内，挖掘到生活和矛盾的深处，将会产生强烈的震撼力。这也是曾心先生苦心追求的目标。
    《丧礼上的陌生人》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大老板郑默之突然去世，郑太太和三个未嫁的女儿悲痛欲绝。丧礼上忽然出现一个哭着叫“爸爸”的小男孩，接着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俏女人”，接着是穿黑西装的律师。律师出示一张郑默之与“俏女人”的结婚证书。结果是，郑家的全部财产归“俏女人”和她的儿子所有。
    这个故事有其真实的生活基础。几十年前，不少老华人结婚是不经过律师办理登记手续的。他们虽然是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习俗，明媒正娶，花轿迎亲，大摆宴席，拜过天地。但就是没有正式的法律文件作为依据。这种婚姻，如果不是遇到什么矛盾和风浪，大多数都能平安无事，白头偕老。但是在当今世界上，社会生活的现实是，不少有钱的大老板，当然也包括华人大老板，他们的婚姻生活趋于复杂化。有的人是“家外有家”，有的人是“家外有花”，有的带“小秘”，有的包“二奶”。目前有不少文学作品(包括长篇电视连续剧)反映了这种社会现象，其结局无非是妻子离婚、情人出走，或者三者中有一方因生病、车祸而死亡。
    《丧礼上的陌生人》的作者摒弃了上述模式，对于这种生活矛盾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挖掘。如果这种以传统方式结婚的老华人出现婚外情、婚外恋、甚至“金屋藏娇”的现象，固然对传统婚姻是一种很大的威胁。如果这种老华人再次办理正式的结婚手续，其性质会是怎样呢？是重婚吗？如果不是重婚，那么两次婚姻哪一次应该被承认？作者沿着这个思路，另辟蹊径，写下了一个令人深思的故事。在大老板郑默之的丧礼上，也就是在争夺遗产的最关键的时刻，小男孩、“俏女人”、律师，三个陌生人突然出现，两个家庭对阵。从情理上讲，郑太太是“结发夫妻”，“俏女人”是婚外情人。郑太太及三个未婚女儿应该享有继承权。从法律上讲，“俏女人”是正式婚姻的妻子，“结发夫妻”成了“婚外情人”。继承权应该归于办了正式结婚手续的“俏女人”。谁是“婚内”，谁是“婚外”，观念不同，正好得出相反的结论。在当今世界上，当然法律是唯一的判断是非的标准。结果是一生同舟共济的“结发夫妻”郑太太和三个女儿失掉了一切应该享受的权利。从这个角度讲，法律是严肃的。
微型小说《丧礼上的陌生人》仅仅用了700多字的篇幅来表现这样一个重大的主题，读后震撼人心，并引起人们深深的思考。作者在小说中力图融进更多的人物形象和更加丰富的内容，先后出现了八个人物，围绕一个焦点——遗产之争，展开故事情节。重点放在“俏女人”身上，她为了这笔遗产而追求老板、而结婚、而生子、而带着律师来到丧礼上，这一系列行为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郑太太和三个女儿对于这场遗产之争毫无思想准备，遇到这突然袭击，只能是“大惊失色，跌坐在地上”。

作品中人物虽多，但在矛盾最尖锐的焦点上，人物的思想和性格写得不够充分。特别是郑太太的三个女儿，在这场遗产之争中应该写得更加生动鲜活。如果我们设想她们不是“未婚”，而是“已婚”，或者一人未婚，两人已婚，女儿女婿在“俏女人”出场之前就已经摆开了遗产之争的阵势，为“俏女人”的出场做一个铺垫，在激烈的矛盾之上，推出更加激烈的矛盾焦点。这篇微型小说就可以写得高潮迭起，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写得更有深度和力度。

<六>

酒未醉人人自醉
——读《三杯酒》

夜读曾心先生的《三杯酒》，再一次感受到普天之下的“龙子龙孙”为北京申奥成功而兴奋、而陶醉、而疯狂的激情。仿佛看见泰国华人举家欢聚痛饮，仿佛听见他们在欢笑声中丁当碰杯，仿佛闻见一阵阵醉人的酒香。读后夜不能寐，索性翻身下床，写几句助兴。——是不是我也醉了？
    《三杯酒》写的是一家侨居泰国的华人为庆祝北京赢得奥运而欢聚的情形。一家之主“老陈”为盼奥运一改“早起早睡”的习惯，守候在电视机旁等待胜利的消息。“我们赢了！”的消息传来，正当“老陈”情不自禁地说“赢”的时刻，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起。这景象多像中国春节的除夕夜，这边忙着包饺子、放鞭炮，那边贺年的电话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只有如此重大的节日，家里的电话才会这样忙碌。虽然儿女们一个个都在电话中报了喜讯，并且报告了他们以实际行动迎奥运的具体计划，“老陈”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策划了一个全家团聚庆祝申奥成功的行动，并宣布要“痛饮三杯酒”。作品重点写了三杯酒的饮法。
  第一杯酒，自然是为北京申奥成功而干杯！虽然只有一句话，却是《三杯酒》的点睛之笔，是文章的主题和核心。
    第二杯酒，喝得就有学问了。“老陈”提出为迎奥运，“从下月起，都学中文去。”儿子说，很想学但挤不出时间；女儿说，很想学但没有人照管孩子。“老陈”早已谋划好了，提出每次团聚大家早到两个钟头，由老伴负责照管孩子，自己自告奋勇当中文老师。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共同干杯！
    第三杯酒，“老陈”与孙子们达成一项协定：要他们加紧苦练，八年后“以泰国代表队到龙国参加奥运会去”。这群龙子龙孙“即刻欢腾起来”。不过这杯酒的喝法与第二杯又有不同，“这个跑来向公公‘干杯’，那个跑来向公公‘干杯’……直到老陈手上杯中的酒全干了，才发现他们来‘干杯’的，都不是酒，而是可口可乐呢。”
    三杯酒围绕一个主题，每一杯的讲究却各有不同。喝出老一辈华人对子孙后代寄予的厚望，喝出三代人为祖国发达兴旺而自豪的无限深情。
   “老陈”醉了没有？“老陈”没醉。他虽然“摇头晃脑”，吟出来的诗句却表现出他的头脑非常清醒：“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雪。”这分明是告诉孩子们，申奥成功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更伟大更艰巨的工作等待你们去承担。
  “老陈”醉了没有？“老陈”醉了。他醉得居然没有发现别人杯中“都不是酒，而是可口可乐”，他醉得居然“如老顽童和孙子们一起边跳边喊”，他醉得居然“摇头晃脑”吟起诗来。
“酒未醉人人自醉”，其实“老陈”开始一听到“赢”的消息就已经“醉”了。你看他一开头给老伴讲“赢”字的那一番话：

你看赢字头上是个“亡”字，要拼死才能赢。中间是个“口”字，要万众一心宣传才能赢。下面并排着三个字：一是说要日夜工作；二是说要花钱：三是说赢了也别趾高气扬，要以平常心对待。

一个“赢”啰啰嗦嗦了半天，说得既是真理，又似荒唐，不是很像“醉话”吗？
“老陈”醉了，作者醉了，读者也醉了!不是因为三杯酒，而是因为“千年等一回”的那句话：“我们赢了！”

                                              二○○二年三月六日

   
原载：泰国《新中原报·大众文艺》 ，2002年6月15日等。
曾心微型小说集《蓝眼睛》，时代论坛出版社，2002年7月。

作者：北京语言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