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有句话说:“狮子与虎永远是独来独往,只有狐狸与狗才成群结队。”用来形容胡适与鲁迅并不为过,胡适是狮子,鲁迅是老虎,绕开他俩去讲中国现代文化历史是绝对不行的。假设中国现代是一座大森林,而狮子与虎的王位角色大概没人反对,纵使大家都不服谁,狐狸与狗在表面上也不得不俯首称臣。所以我说胡适与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化历史上的地位是差不多的,不论哪种势力捧谁,至少都有其一致性。胡适也好,鲁迅也罢,他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宝贵的巨大的深远的文化遗产。
既然现在大家都爱挺胡适,我倒也好趟这混水,至于贬鲁,我是有意见的。胡适遭受太多不公正打击,而后来者却几十年如一日地被以鲁迅标准来判断是非曲折,今天搞“挺胡贬鲁”,明天又何尝不再“挺鲁贬胡”?其背后不是受政治意识形态左右又会是什么?讲胡适与鲁迅毕竟是个大课题,我没本事去研究,但谈谈总该可以吧?怎么谈?以胡适标准来看鲁迅,用平等态度去整合他们。当然,一言难尽,但我还是坚定我的想法,胡适与鲁迅在本质上都是自由主义者,区别只在于推行自由主义的方式。胡适要的是改良,鲁迅要的是革命,二者必然会有所冲突,但终极目标却是共同的。你说胡适的“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好,还是鲁迅的“一个都不宽恕”好,我看都各有春秋,于国家于民族有益的都应该得到保护和继承。
作为现代中国的两大文化巨人,其悲剧我想不是他们生前多么不幸,而是他们死后非常不幸,我们都需要立个孔圣人,或者来个万世师表,这对统治者也许是最有利的了,但对文化不能不是个破坏。蒋介石、毛泽东都极力要抬胡适捧鲁迅当圣人,尽管胡鲁二人都不从属蒋毛,文化总摆不脱政治控制的悲剧在胡鲁身上继续上演,两千年来恶性循环,文化不能独立存在,文人更难独立,孔圣人也不会想到他死后会遭此不幸。胡适在《差不多先生传》里开头便说:“你知道中国最有名的人是谁?提起此人,人人皆晓,处处闻名。”提起胡适、鲁迅,我想也是这样,但两千年来最有名的人莫非孔丘而已,胡适与鲁迅也是要在中国传统被窝里打滚的,最可贵的是他们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化的两条基本思想路线的源头。不论他们走什么样的路,其尽头都是自由主义,这点耿云志先生虽然提过,但未必有多少人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台港澳及海外的或内地的中国人,可以跳出胡适与鲁迅去谈胡适与鲁迅的屈指可数。
台港澳及海外的事情我是知之甚少,但内地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点的。生活在内地的人,他们所看所听所想的东西,无时无刻不被马克思主义化,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只是个侍侯角色,马克思主义是处于中心的,保守主义是在中间的,而自由主义一直被置于边缘。这是几十年来,胡适被边缘化、鲁迅被中心化的总体脉络,直到现在发现鲁迅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了(是自由主义者),又觉得是要把他打倒的,那么挺胡适怎么又要贬鲁迅呢?不过是“政治以手段为转移”的再次表现罢了。历史上的对对错错从来就不曾有个明确标准,这个标准在政治手上想怎么说都行。鲁迅一定是对的,胡适也要是错的,哪门子逻辑?胡适与鲁迅太悲哀了,他们毕生都在为把中国人改造成不做奴才的自觉的现代人而耗尽生命,后人却反过来改造胡适与鲁迅,为着各自动机把他们玩在手里,就像玩孔圣人一样熟练,又立又贬、再贬再立。更可悲的是,一群阿猫阿狗争风吃醋,在我家乡有句老话,“森林无老虎,马捞(猴子)当大王”,觉得胡适与鲁迅一死,什么鸟都能乱来吃一块胡鲁肉以求长生不老,还要高呼圣人万岁,胡适与鲁迅多么高尚伟大。今天,有人趁恢复胡适真实面目之机,就里短外长跟政客瞎起哄,说鲁迅那套太激进,在当时还可以,在太平盛世就不行了,痛骂自己人不好;说胡适这套好,好就好在建设现代化国家,更能借其招牌忽悠公民。成王败寇的千古规律,得到天下与失去天下的实在不一般。唉!胡适与鲁迅还不是你们眼里的玩物?你们想何时何地玩还不是你们说了算?谁叫胡适与鲁迅是最大的两位自由主义先锋呢!
做自由主义者必须要承受来自政治压迫,他们所对付的手段无非“骗和打”两种。先给你讲宪法上有什么自由,到各种条文里又明确跟你讲要遵守什么禁止什么,直到把你骗出来了,就拿刀用枪吓吓你的血肉之躯,把你吓住后,再继续骗你。文化虚弱得大概只是政治的寄生虫。可想而知,胡适虽亲国(民党)但不是国、鲁迅虽倾共(产党)但不是共的处境,有多么困难了,国共两党都给不了自由,但他们又要与虎谋皮。纵然胡适出仕官场、鲁迅退居民间,其二人的原则立场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更加坚固深邃。我以为,胡适与鲁迅还算有点自由的是在新文化运动,和陈独秀一起,在当时绝对是“三巨头”,胡适的压力显然比鲁迅要大,三人从新文化阵营中分裂出来后,陈独秀和鲁迅在五四时期表现的左倾趋势,实在令胡适心寒。历史决不是由狂热分子完成的,而在五四的胡适,更能够冷静地洞悉整个世界,学从美国的胡适和一群留学欧亚、东洋小岛的知识分子是不同的,他可是单枪匹马地面对着围绕在鲁迅周围的三教九流,以及南京政府。
胡适与鲁迅是有共性的,特别是在文学层面上可以瞥见冰山一角。请看鲁迅在1936年9月12日给胡风信里的一句话:“党外还有自由,入了党,就会酱在党的组织中,永无自由。”再看冯雪峰的《回忆鲁迅》,文中提到鲁迅读了毛泽东那首《西江月·井冈山》后讲起“山大王”气概,转而问冯:“你们从那边(江西)打来(上海),该不会首先杀掉我吧?”鲁迅也一再批评左联内部领导是“可怕的横暴者”。可见鲁迅也反对将文学政治化,虽然他骂尽胡适,但胡适从不计较,还为鲁迅说话。如胡适在《五十年中国之文学》说:“这一年多(指1921年)……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骗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在苏雪林污蔑鲁迅这事上,又是胡适出来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胡适还说鲁迅在《新青年》时代是个“健将”、“大将”,“最重要的是他写了许多短篇小说”,而且很赞赏他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肯定鲁迅在文学上的早期成就,对他后期的作品未加评论,大概是鲁迅提倡的激进革命与中共不谋而合吧。但不管怎样,文人谈文学是不轻易服谁的,虽其如此,我们又何尝不能以“持平”心态来对待胡适与鲁迅呢?这也更能体现一个“容忍是自由的根本”的胡适。
鲁迅骂胡适但不搞人身攻击,一代大师风范直接显露。同样,鲁迅也对是胡适赞不绝口的。胡适曾就论稿请教鲁迅,鲁迅对此评价道:“大稿已经读讫,警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即成,因为这种历史的提示,胜于许多空理论。”鲁迅是尼采式作家,他可以把人叫做“愚民”,也可以扮演救世者来大声疾呼“立人”,对胡适这个影响与他一样大的人,能够这样评价真要算是“俯身下就”了,但我们不可不注意流传于文人口中的那句“我的朋友胡适之”,足见胡适魅力非鲁迅能比的。鲁迅对胡适是有偏见的,不论什么原因,从中却反衬出鲁迅性格上的缺陷,而显出胡适的风度。胡适一生都力挺鲁迅,晚年还说“鲁迅若活者,也会砍头的”,明确表示“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决不会为外力所屈服,鲁迅是我们的人。”由此而知,胡适在那个大肆捕杀汉奸的年代,还坚决力保周作人,这不能不说是对于鲁迅的道义,给足了鲁迅面子。“鲁迅是我们的人”,这个“我们”不是政党派系,是胡适为代表的中华民族自由主义群体,所以我们要保护鲁迅。
我读鲁迅先是在小时侯的语文教科书上,十四岁读完鲁迅全集,金刚怒目地,有点跟谁都过不去的样子,但这不妨碍他是民族风骨,没有他,我们也许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丑陋。我读胡适是近几年的事情,知道他是在历史教科书上,以前也曾被历史蒙蔽,现在看清楚多了,过去有不少人拿胡适的白话武器来把他搞臭,实在是流氓;温文尔雅的胡适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现代文化开创人和大学者,这是毫无疑问的。鲁迅堪比康有为,胡适堪比梁启超,胡鲁又超越康梁。如果要给胡适与鲁迅重新定位,应该从学术角度看胡适、从文学角度看鲁迅。胡适在很多方面都不具备精湛专业头脑,但却是很多方面的启蒙领路人,他是特立独行的最具人格魅力和知识风范的伟大学者,而且是个哲学家;鲁迅不是什么革命家,他首先是个光明磊落而大刀阔斧地横扫历史的伟大作家,其次才算是个合格的思想家。在他们的影响下,现代中国出现两批不同的文化人,直到今天也是如此,而且有很多人不能自拔,把文化搞得一团糟,还经常引胡适的“经”据鲁迅的“典”说三道四。
胡适与鲁迅绝不要做“现代中国的孔夫子”,鲁迅出于什么目的要胡适来做也算了,但鲁迅是怕做的,做孔夫子意味着要做政治的工具,五六十年代那场狂风暴雨大批判,明明白白。亨利希·曼说过:“一个向统治阶层靠拢的知识分子是背叛精神。”我不能苛求他们完美,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背叛过自由主义精神,在历史大视野下来读胡鲁,我看到的是两个苦难的落魄者,像我们沉重的民族一样,他们身上承受着千年积压下来的包袱,而且还要尽善尽美地守护整个精神家园。现在,有人处心积虑地要破坏这个精神家园,觉得胡适要住楼上、鲁迅该住楼下了,也不想想怎么把胡鲁安排到上等房同住,大概上等房只能住一群肮脏政客吧。
我对政治既敏感又糊涂,也是个差不多先生,幻想“只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也难怪精明的毛泽东曾对其追随者讲:“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是有功劳的,我们对他现在要批,五十年后再给他平反。”一语中的,近五十年后的今天要给胡适平反了,有板有眼的,大摆宴席又敬茶敬酒,官威十足而且霸道地对胡适说:“你可以回家了!”几句话就把他打发了,一群小丑抬出五花大轿来大讲排场,嬉皮笑脸地要抬胡适,觉得只要把家里的鲁迅打倒了,什么都好办,这非得要胡适做老大才行。我真害怕,做了几十年老大的鲁迅突然只是做老二,对他实在是个打击,我也不好受。看来,不论是胡适与鲁迅,还是要做孔圣人,小的们不喜欢胡鲁平起平座,实在不行,也只好交给政客决定了,起码还得搞个“现代中国万世师表”,皆大欢喜嘛,这是中国人最爱看的大结局了。胡适与鲁迅,以及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名的,也差不多,小的们真是太需要标准的“圆通大师”了。
九泉之下的胡适与鲁迅,看到这样情形,一定会联手起来出出怨气的。真有阴间的话,我想他俩是要做点事的,胡适出谋划策,鲁迅风驰电掣,找孔子评理去,孔子说:“我也冤啊,哪里是我的错,要算帐去找阎王爷!”胡鲁这就去了,砸掉阎王府,解救那群受尽人间怨气的孤魂野鬼,让大家都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
2008-5-11 稿
荣获·首届中华鲁迅文学大赛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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