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接到妈妈泣不成声的电话,就飞奔回娘家。妈妈见到我眼泪又掉了下来,喃喃地反复问:“小家伙怎么会跳楼呢?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心疼地搂住妈妈的肩,用纸巾替妈妈擦着不断滴落的泪水,心里紧张地思索该怎么安慰妈妈,话还没出口,泪水却也如珍珠般滚落了下来。为什么是跳楼啊?妈妈确实问到了点子上,即便有什么想不开,也不可能选择跳楼啊?我也觉得很诡异。小家伙刚满月,就被送到了我们家,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皮毛雪白,蜷曲在妈妈怀里,双眼眯成一条小缝,带着些迷糊也带着些不安看着围一大圈的人,不知道这些人在兴奋什么,一个个笑嘻嘻地伸手抚摸她,惊奇她琥珀色宝石般的眼睛。小家伙微弱的意识里充满了迷惑。我看她娇滴滴憨憨萌萌的小样子,正好可以让我们“六朵金花”升级为“七仙女”,我提议:“干脆就叫她七妹儿吧?”姐妹们都拍手称妙。小家伙是我们家养的第一只小宠物,深得全家人疼爱。爸爸每天负责采买新鲜的鸡蛋、鱼鳅、瘦肉,妈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小家伙煮牛奶,熬鱼鳅鸡蛋粥或者鸡蛋瘦肉粥,一天呵护几十遍,忙得不亦乐乎。小家伙每一顿饭都撒娇要爸爸守在边上才肯吃,爸爸也总是慈爱地坐在小板凳上一直守着,这一切把姐姐们看到眼睛发绿。小家伙仗着爸爸妈妈的宠爱,总爱赖在妈妈的大床上很傲娇地东瞅瞅西嗅嗅,还张扬地看着姐姐们嫉妒的眼神“喵喵”示威。偶尔看着她在地上跟一团毛绒绒的雪球在滚动,姐姐们总是小心呵护着避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这个小小的妹妹给踩没了。春去秋来,七妹像一朵花儿在绽放。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七妹出落得样貌美丽,气质高贵,皮毛雪一样没有杂色,一双琥珀色眼睛秋波水起十分讨人怜爱,娇憨呆萌又机敏伶俐,又极善猜测妈妈和姐姐们的心思,让爸妈和姐姐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有时候我故意装着生气不理她,她就会悄悄匍匐过来,轻轻撩一下我的裙摆,然后敏捷地跑到角落去把自己藏匿起来跟我躲猫猫。我佯装没看到,唤着:“七妹儿,七妹儿,你藏在哪儿哪?”多唤几声,她就会咿咿呀呀细声回答:“姐姐,我在这儿哪”,然后伸出雪球一样的小脑袋来,生怕姐姐笨到找不到。遇到我情绪低落不搭理她,她就很温顺地依偎在我的长裙边,善解人意地牵拉我的裙裾,用那双水汪汪的琥珀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直到我疼爱地把她抱在怀里,陪着她疯玩到开心大笑才作罢。岁月荏苒。女儿们一个个嫁出门了,家里就只有七妹贴心地陪伴父母一年又一年。妈妈更溺爱七妹了,七妹也是时时刻刻颠儿颠儿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妈妈后面。妈妈担心娇生惯养的七妹出门被欺负,所以一直金屋藏娇地宠着。姐姐们回娘家时就是七妹最欢乐的时候了,一忽儿在这个房间撒欢,一忽儿又飞奔到另一个房间,再不就伏在姐姐们怀里嗲嗲地求疼爱。还惹是生非地帮着姐姐欺负姐夫,一不小心被姐夫逮着教训了一下,就夸张地大声叫着“救命”躲到墙角去。等大家早忘记这事了,她又悄悄匍匐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姐夫留下一道道血痕,然后躲在姐姐身后一脸无辜地望着姐夫怒目圆睁的样子,乐得姐姐们笑到弯腰。不过也奇怪,小小的东西报复心怎么那么强?而且居然懂得实践“敌进我退,敌驻我扰”“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战略战术?小家伙还会常常表演扑虫子的小把戏逗姐姐们乐,扑到虫子紧捏在手中,笑嘻嘻地又故意放掉虫子,等虫子一逃窜又飞身扑过去抓回手中,再放再扑,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还时不时狡黠地看看姐姐们的表情,然后一脸小坏小坏的洋洋自得。春风渐渐温软起来了,七妹忽然变得躁动不安,妈妈也有了心事。每次我回娘家,妈妈都会叹气说:“女大不中留啊,黄家那狗蛋总来家门口骚扰你七妹儿。”狗蛋不是狗,而是邻居黄婆婆捡回家的一只流浪狸花猫,住在楼道口。妈妈继续叹气:“那狗蛋一听到我们家门响就窜过来,巴巴地望着赶都赶不走,有时候一蹲就是一整天,我也看到你七妹儿偶尔会隔着铁栅栏门偷偷打望。”于是,妈妈和姐姐们就开始留心身边有没有适合自家公主的“乘龙快婿”了,可是,这方圆数十里又哪里有“驸马爷”呢?就这样,东不成西不就,七妹就拖成了大龄姑娘。七妹不再唱美妙的情歌了,少言寡语,焦躁易怒,饭也吃得少了,而且夜夜吵闹不休,严重影响到爸爸妈妈睡眠,苦不堪言却又奈何不得。
三月的一天,妈妈慌张地打来电话说:“七妹儿不见了!”惊得姐姐、姐夫们全体出动,回娘家找小家伙。周围所有可藏身之处,坡岭草丛、楼栋临山的缝隙、沟渠瓦栏,找遍所有的旮旮旯旯,就是不见七妹的踪影。妈妈急得边哭边数落爸爸,说肯定是爸爸故意开门,不然小家伙怎么会离家出走呢?天渐渐暗了下来,一家人都情绪低落,妈妈仍然嘤嘤地哭着责怪父亲。整整一晚上过去了,黄家的狗蛋似乎也嗅出什么似的,不停地一趟一趟往家门窜,对着栅栏门使劲地叫个不停。第二天一早,大家又出门去找,这次寻找的范围就更宽了,三层马路、二层马路、一层马路,几个小时过去了,仍然渺无踪影。我心情沉重地往回走,紧蹙着眉头边上楼梯边想“这小家伙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焦虑之中又摇摇头,似乎要甩掉不祥之兆,眼角余光扫过一楼楼梯和二楼楼梯之间堆满烂家具烂木柴的平台,咦?这么杂乱的地方似乎闪过一道雪白的光影?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七妹!我赶紧大声叫喊着刚进楼栋的爸爸妈妈:“妈妈快来,妈妈快来,好像是七妹啊!”边蹲下身子,探头进去,果然!小家伙蜷缩着身子藏匿在柴堆里。我赶紧伸手去抱,小家伙害怕得浑身瑟瑟发抖,根本没办法挪动身体,一次两次我居然没有抱动。妈妈也蹲下来,跟着我一起用劲把小家伙边拉边抱了出来。如果有魂魄,七妹一定是被吓到魂魄俱散了。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从来都被娇滴滴宠养,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会知道家门外还有江湖?远离了父母和姐姐们,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又迷了回家的路,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啊,只能躲在柴火堆里恐惧地捱过这黑暗的一天一夜啊。妈妈紧紧地抱着七妹,一串串泪水往下掉。我紧跟在妈妈身后,泪眼蒙眬。妈妈感激地说:“是你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啊!”回到家,妈妈把七妹放下来。惊魂未定的小家伙闪电一般跑到平时最爱玩的角落,然后走走停停又想想,似乎是在考证究竟是不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岁月蹉跎。九年过去了,七妹也老态龙钟了,沉甸甸的身体撑满了脂肪,走路也慢慢腾腾地一步一摇,哪里还有年少时的风华绝代?一个很艰难的春天之后,爸爸妈妈正在客厅说话。七妹照例依偎在妈妈脚边,只是用她那依然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看妈妈又盯盯爸爸,突然躬起身来,低头嗅嗅妈妈的脚,又嗅嗅爸爸的脚,然后在几个房间里急速乱窜,一步不歇。那神态既烦躁不安,又坚定刚毅。妈妈对七妹的举动不解,有些疑惑地对爸爸说:“七妹儿今天怎么啦?玩什么把戏啊!” 妈妈说罢,伸手去抱七妹。突然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只见一道“闪电”划过,没等爸爸妈妈反应过来,就听见窗外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接着就有人在楼下大声喊:“谁家的东西掉楼下啦?”妈妈被惊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扑向窗口看了一眼,立即转身往楼下冲去。等抱着七妹回到家,妈妈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爸爸帮着妈妈为七妹擦干净血迹和污泥,用一只漂亮的盒子装殓了,再覆盖上一层又一层洁白的绸绢。妈妈忧伤地对在渐渐僵硬的七妹说:“幺儿,安心去吧……”妈妈说着,泪水跟雨水一样直往下淌,哽咽着几次三番说不下去。七妹跳楼的第二天,黄婆婆家的狗蛋也莫名失踪了,从此再没回来。其实,我家七妹跳楼至今仍然是无解之谜。跳跃可是她最骄傲的天赐本事啊,仅仅一个不足十米高的三层楼会要了她的命吗?“回家?这不是她的家吗?”说完,妈妈白眼斜着父亲。我捧过妈妈的手笑着说:“哎呀,妈,你又欺负老爸。就算老爸开门没注意小家伙跑出去了,我们不是找回来了吗?就别再想不愉快的事情了哈。”我明白妈妈是心里太悲痛了找爸爸撒气,看妈妈送我一个白眼不再说话,我心里才偷偷松了一口气。我心疼妈妈经久不息地难受:“妈,我们再去抱一个七妹儿回来好不好?”妈妈红肿着眼,坚决地摇摇头,然后只说了一句:“太沉重了!”是啊,九年的相依为命,谁还割舍得下谁呢?我俯在妈妈耳边悄悄说:“七妹儿活着呢,猫猫有九条命,何况我们家七妹儿是波斯猫,那是有十条命的呢。”妈妈眼睛闪过一道光亮,很快,泪水又悄然浸了出来。从此,妈妈坚决不再抱养任何宠物了;从此,我们家女儿也坚决不再抱养任何宠物了。太沉重了!按照妈妈的嘱咐,我把七妹安葬在楼栋边上的坡岭。春夏的时候,那里会开出很多的野花。黄色的雏菊、白色的蒲公英、粉色的夹竹桃,还有一窝窝葱郁的猪猪草、一丛丛厚厚实实的麦门冬,连绵坡岭。我一边挖着土,一边在心里跟七妹说:“这里草木茂盛又向阳,还有花儿朵朵,你一定能遇到你想要的那个‘他’。安息吧,幺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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