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汉语言文学 钟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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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推了推凳子,转了个角度,瞧着曼琪出神。
曼琪坐在窗前看小说,阳光碎在书上,她蹦着手指戳戳点点,一下一个准。觉出梅林的目光刺着,便托着腮帮,缓缓转了头,注视着他。憋了一会儿,脸润着红晕,掩着嘴,咯咯地笑。问:
“林,你看什么?”
“看你。”
曼琪端了座椅,摆正在梅林面前,理了理头发,把脸凑近。问:
“给你看个清楚?”
“嗯。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梅林指着曼琪的明亮眼眸,甜甜地说:
“小小的我。”
曼琪不好意思了,闭了眼。笑笑,转过身,仍旧去看小说了。
梅林活动了一下手脚,靠在墙上,恹恹地闭了眼,
蝉,坐在树上,不安生地,嘶嘶地唱。
窗下,躺着一径羊肠小道,从梅林租下的小屋拐过,悠悠长长,探向远方。两边茸生着杂草,青得滴翠。再过去,是一字儿杨柳,撵着步子随道路远去,各各欢欢喜喜,垂着青丝,钓着湖里的水。那一排杨柳,守望着的便是小屋主人的鱼塘。
每天清早,梅林和曼琪一起跑步,总能看见陈伯抓了团鱼料,手一扬,撒了个半圆。塘里水面镜子破碎,一片银白,扯起粼粼波纹。陈嫂蹲在一边,搅着桶里的麦麸,眼睛却望着鱼儿欢跃,喃喃地跟陈伯絮絮说着什么。这时梅林两人就闹着玩儿绕过柳林,来到塘边。静静看着鱼儿争食的趣景,微微喘着气,相视而笑。陈伯每每瞧见了,在对岸,吼着嗓子跟梅林拉话。
“年青人,好嗬!”
“陈伯,好臂力哪,可比谢逊!”
“过誉,过誉。稍欠风流!”
陈嫂急了,一个劲儿拿脚踢陈伯的腿脖子,嘴里直说:“昨日姓古名龙,今儿个来金成庸。还耍风流?羞你!”掏起一团泥巴,往陈伯身上砸。
曼琪咯咯地笑。扯了扯梅林的衣角,略带责怪地说:“看你,怎么说武侠吼金庸来了?大清早的,‘闻鸡起舞’哪?”
隔村,一声饱满鸡啼,远远地,钻来。
陈伯嘿嘿一笑,又撕着嗓子喊:“不说了,我内人不让……”指了指身边的陈嫂,做了个鬼脸。
四人都笑了起来。
梅林卷了手,搁在嘴边,嚷:“我也不说,不说了!我,我的……”不说了,放下手,转头去看曼琪。曼琪却说,“我”,指了指自己,“他”又指梅林,忽地抬高音量,叫出一句:“同学!”完了,挥了挥手,狠狠踩了梅林一脚,转身跑开。梅林哎哟一声,急急跟了上去。
“陈伯是……”曼琪问。
“噢,陈伯陈嫂两人都是老教师,不上五尺讲台,就养鱼来。”
“他们还年轻呢!”
“文革不问年龄!”
鱼塘边,一串爽朗的笑声。水面,又是淋淋滴滴。晕黄的镜子软了,一滩一滩。几只青蛙,隐在草间,嘀碌着眼珠子,“咕咕…咕咕”,此起彼伏。
趁着热天,村里集市凑了起来。果农们吆喝着,拉着伙。“嗬,来来来,试试杨梅。刚摘的!”塞了个朱红梅子,那人一咬,一嘴的汁水。“好,好!汁足够味,来四斤!”卖西瓜的一刀剖了个大肚西瓜,籽粒饱满,瓜肉澈红,水份溢溢。积了底气,叫:“来哟,来!西瓜甜,不甜不要钱!”又端了瓣瓣西瓜,在走过的人面前。鲜红的汁渗了出来,缠着手臂,卖瓜的忙用嘴吮了吮,也对付着酷热的天气。
卖糖葫芦的,柱着一根杖,上边扎着葫芦串串,胶红胶红的。小孩子圈着绕着,举着手叫:“我要这串,我要那串!”此外,买卖衣服的,双方讨论成色,又动嘴皮划动作压低价抬着价。搭售鸡蛋的,为使有意买蛋的人信服,备了只母鸡,说:“你还别不信!这鹅卵石大小一个鸡蛋,可是往这只母鸡里头跃出来的,货真价实!哪!”说着,一只手指向母鸡屁股里钻。那母鸡咯咯叫,扑腾着翅膀,羽毛悠悠飞。搅了许久,什么也没有,手里只根根鸡毛。
“鱼哪,鲜活的!鲤鱼,草鱼,鲫鱼,……样样包有!”这是陈伯在吆喝。他开着拖拉机,油纸垫了车厢,满载着鱼过来。停在一处荫凉地方,抓起把秤,爬上车厢,挥着手一直叫唤。鱼儿在车上打欢,迸出水花一朵一朵。
一大伙人哗地涌来,围了里一层外一层。有的踮着脚尖往里望,手一指,陈伯哎的一声掐了条大黄鱼。有的干脆抓着车把,张着身子摆了过去,说:“要那草鱼,花斑纹的!”未等陈伯去捉,自己身子又往回晃。一条花斑纹草鱼蹦着尾巴,踢着浪花,掉在半空,折着鳞光。那人一声,飞过去抓住了,抱着喜滋滋回了。
“来,那尾圆泡眼鲢鱼!”有人喊道。
“好眼力!煲鱼汤刚刚好。给!”陈伯提着鱼,抬头想给,却是梅林。
“小子,没看我忙呢!开我玩笑,来,来,帮我一把!”陈伯笑着说。
梅林赶紧束了袖口,撸了撸裤腿,跳上车。抓鱼吧,满车里赶,看准了一扑,那鱼腾地一跃,从梅林的肩上滑过。梅林刹不住,脑袋磕在车板上,哐当直响。大伙哈哈地笑。
晌午了,附近的人都回去吃午饭。陈伯抽着烟,要梅林歇下。问:
“曼琪呢?她没来吗?”
“有啊!我看看,哪,在那!卖小饰品那边。”
曼琪一大早赶在嘈杂声中起了床。瞧着窗子,框出了小路上挑箩担桶的人。偶尔有西瓜翻着身子,偷偷逃,不想掉在地上,破成瓣瓣。“今天是大日子,赶集啊!”曼琪心里雀跃。匆忙收拾了脸面,趿着鞋跟在人群后面。一会儿绕到大嫂旁边,问她鸡鸭怎么买卖;一会儿背着手踱到大叔面前,拖着果筐倒着步伐。她很好奇农间的话,听着大叔大嫂们农时忙活的记忆,惊异地里垄间茁生稻黍稷麦。
笔直的小路,拓着曼琪欢快的脚步。
赶集的人群河一样流进集市。曼琪挤过缝,在连绵的摊位前,这边嗅嗅,那边看看。
“大叔,这荔枝好啊!”曼琪拨着一簪簪荔枝,眨着眼问忙里偷闲的老汉。
“嗬,确实啊!这么多人,看到这个头,”老汉顺手提了一兜,掂着份量,“二话不说,掏了钞票,五斤、十斤的要。这是什么,我儿子读了种农活的书,教我要这种棵桃树接上那棵李树。这法子叫什么来着,家…家什么来着?”
“嫁接!”
“对,对,嫁接。年青人果然好记性。还上大学吧?就知道!开始我还不信,哪有这样道理?还能这东西移到那东西上去,不讲理地要它养你!哎哟,我这辈子人真落后哟。没一年,我到山寨寮一看,满寨荔枝红,讨人欢喜。个儿大,汁水足。我那小子不说什么,一个劲这边跳,那边跃。我自个儿心里在说,儿子跳来蹬去,是把土跺到我的身上,暗地里在说我好土呢!”
老汉说完,嗬嗬地笑。又一个人过来,要几斤荔枝。老汉只一拈,塞进袋,递了过去。拿着钞看了一眼,丢到瓶里。脸上漾起了朴实的笑。
曼琪要走,老汉掖了一大簪荔枝给了。谢过老汉,曼琪咬着甜甜的荔枝,向别的地方走去。脑子里的思绪却停在老汉说的一番话里边。“这东西移到那东西上去,不讲理地要它养你。”这是印在人世事的典妻吧。几张钞票,典当女人。替别人家传了子嗣。完了,被撵回家,上帝拣亚当肋骨做成了的女人,真的成了一滩水,可掬可撒。曼琪想到这,捏了自己一下手臂,感觉生疼,心里又道,这不明明长着皮肉,干嘛老念叨女人是水做的?转念一想自己阅读女人时偏悟出“女人是水”来,一时间心里闹哄哄的。咬去了荔枝的皮肉,在嘴里把核踢上踩下。想到女人的可怜境遇,脑袋嗡地杂乱,一口把核给夹碎了,急忙把核屑搅成一团,啐了出去。
走到衣摊前,又迸出“兄弟如手足,女人是衣服”的词句。盯着花花绿绿的短裙长裤,惹了悲凉,泪水眼眶打转,掉头便走。
“太子妃,太子妃!”有人在吆喝。“太子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安史之乱,玉环吊死?玄宗悼记?曼琪吊死?梅林不理?”曼琪想呀想,想得心儿蒙了厚厚影子。“梅林不理我,我就硬条条吊死,吊死了,梅林照样怵在那里,不理我,还嘿嘿发着冷笑。” 影子怎么挥也挥不去。她就抬头去看街上,街上尽是黑影,孤魂野鬼,熙熙攘攘,仰天呼冤枉。一倒戴长帽的牛身马面,弓着腰喝道:奈何桥,忘心汤。曼琪的眼泪就决堤了。模糊中倚了一根木桩,呜呜地哭。
突然,那木桩抖了一下,动了起来!曼琪整个人打着颤,心里在说这木桩也是遭主人削成一片一片,今个儿还魂,见我胆小,索我命来!朦胧中那木桩伸着五根削长形瘦的触须,缓缓地过来!曼琪啊地一声惊叫起来。
“曼琪,曼琪!是我!是…我……”梅林拿手轻轻地摇了摇曼琪,小心地安慰道。
曼琪擦干泪眼,发现真的是梅林。扑了上去,把脸搁在梅林的肩上,不住地抖。一边哭,一边擂着梅林,拳点雨般地落。呜咽着说:“你坏,坏!看我吊死也不理我!不理我……呃,不理我!”又使劲砸拳,抽泣声远远。
梅林一脸错愕,不知所措。想着清早寻她不见,急急找了大半天。找到时见她一人泪眼婆娑,站在路上。现在责怪起他来,自己觉得也应该,只好站在那里,任曼琪打骂。
“琪,放宽心!有我在,你不会想到上吊。”
“呜呜,我不自个上吊,你把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
“傻的,我是这样的人么?好好的,想这些干嘛?哪,别哭了,哭干了怎么办。别人看着笑话呢!”
过了一会儿,曼琪停了啜泣,抹了抹脸,擤了鼻水。四周环视了,平静下来。
忽听“草鱼,鲫鱼!”,两人循声望去,正是陈伯。那里热闹得很。陈伯一人手忙脚乱,应付不过来。梅林拣了个荫凉的地方,让曼琪先歇一会儿,自己去帮忙了。
曼琪顿着首,坐在大娘旁边,看刀子招呼过往的人买针线赉中国结。又拿眼瞧梅林抓鱼,禁不住吃吃地笑。笑过之后,听着小巧的风铃摇摇曳曳,打着断章音乐。
曼琪觉出头顶炙烤起来,瞥眼见太阳爬了老高。一片金黄眩晕中有人向她这边戳,见是梅林,也摇手应着。
梅林跟陈伯说了一声,跳下车,过来。捻了捻肩上的衣,湿着手拉曼琪去吃饺子。
饺子店里。梅林要了两盘蒸饺,蘸着辣椒,慢慢咬了起来。饺子店黑乎乎的一角壁挂着一幅字。梅林偏晃头晃脑去读,断断续续。曼琪拿话酸他,也去看那幅字。看着看着,竟觉出味道,要梅林背下来。梅林背书最不行了,死活记不下。曼琪干脆自个记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几遍。
“菩提,倚窗 翠枝。禅悟,抚膺顿糊涂。”
后来,几个熟悉的同学顺便进梅林小屋子坐了坐。梅林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雯津跟梅林比较熟,一见面敝开来笑。雯津搂着梅林脖子,樱桃小嘴往上一斜,啪啪的一声,印了两瓣叶芽。曼琪看见了,眉毛一挑,扭头去忙别的事了。梅林笑笑,没言语。倒是雯津落落大方,推着梅林,说:“不害羞!这可是法国人浪漫之处。见一面,啵一下,表示亲热。”曼琪听得刺耳,心里想到“还把‘法’的音往上扬,叫成‘头发’的‘发’呢。”哼的一声,将茶叶抖出了大半。
“雨果说男人凑一起,说的话挤得出汗酸。若是男的不占数量优势,那男的必定是脱尽魅力。”雯津砸了砸沙发,拿发夹在耳廓边来回拨了拨,又问“知道为什么吗?”
梅林摇了摇头。
曼琪坐在雯津对面,眼睛却望着举在面前的水杯。透过水,雯津仿如拉长的皮影,挤着嘴脸。曼琪就晃着水杯,看着雯津在水中支离破碎,浅浅地笑了。
一旁的陈浩感觉空气正冷下来,晃了一下手,说:“刚好四个人,一齐打扑克吧!”
梅林拍了一下手,笑着说:“好啊!”转过头去征求曼琪的意见。
曼琪一脸不高兴,挖苦地说:“扑克,闲人消遣。若能雅室阅金经、去白丁,何必借此物消磨时间呢?”
再看那雯津,早已从桌几底下取了副扑克,哗啦哗啦洗了起来。又哈哈地笑,说:“扑克,俗人打出气质,能人和出霸气。往下,可通人脉;往上,融揉气派。”
梅林和陈浩捣蒜般直点头。曼琪气得嘟起了小嘴,拿眼瞪着梅林。梅林却直言“有道理,有道理!”,笑笑推了几张牌给曼琪。看见曼琪真的生气了,才收敛了笑容。手却迅速抽了一张牌拍在桌上,喊道:“梅花A!”
牌打了几局,曼琪觉得手气极背。要对没对,单吊等到自己拆伙散线。干脆一手烂牌,梅花、方格、红桃、黑桃一大片。终于凑出一副像样的,人家雯津完牌自摸。
“今天手气真是,没得说!连糊了十几局,运气!”雯津一边拿牌,一边发叹,“这打牌,恰如走人生,所谓‘人生如博弈’哪。运气好,我也没办法,谁叫老天照顾我呢!”
“方块J”曼琪丢了一张牌。
“等等!”陈浩刚要起牌,雯津叫了停。
“对九,四条四,单吊J!哈哈,人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雯津说道。
梅林和陈浩只怨倒霉,绝妙牌数胜不过单吊鬼。曼琪只是生闷气,脸蛋一方烧红。
局又摆了起来。“黑桃K!”“红桃Q!”“慢!我要碰。”……
曼琪手中的牌专等Q出现了。梅林是她的上家,只要他让她多起牌,作一副自摸毫无问题。曼琪想到这,拿脚在桌底下碰了碰梅林。
梅林感觉有人在碰他的脚,抬头一看,正是曼琪。心想她一定是在等我打好牌让她对对子呢。掂了掂这张,“不行!”,放下;抽了抽那张,侧着脑袋,想了一会,终于下了决心,扔在桌上。
“方块五!”
“我碰。”雯津碰了。
梅林只好再起牌。这一次抛了张红桃十。
还未等曼琪伸手要牌,一声“再碰!”,让曼琪的手悬在半空。曼琪尴尬地收回。
那也罢,梅林又要了张红桃八。见没用,挥了出去。
这次曼琪精明些了,先看了众人一周。
偏偏十几把坏手气的陈浩叉开手,伸直了食指,说:“碰!三条九,外加红桃七,两门攻势,终等小糊一次。”
曼琪彻底泄气了。
四人见牌局实在进行不下去了,又坐着谈了一下哲学,雯津和陈浩告辞走了。
送走两人,梅林回到家门前。门一推,不开,叫了几声曼琪,没有回应。叫了许久,才有笃笃脚步声传来,门锁哐的一声开了。
梅林进去,掩上门,却看曼琪刚好闩上房门,房里没有亮光。喝了杯凉茶,梅林靠在沙发上,眼睛瞧见卫生桶,一下子怔住了。
卫生桶里,扑克牌杂乱扎满那一片“驻地”。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梅林花了哄骗,折指发誓,才让曼琪勉强笑了笑。
窗几明净。泼墨的夜空,让神仙收拾得干干净净。曼琪品完一首散文诗,
正站在窗下眺望夜空。
梅林蹑着脚步过来,蒙了曼琪的双眼,要她唱首歌才肯放手。
曼琪吃吃地笑,哼起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
“好大胆的想象!”梅林看了看身边的曼琪,又转头去看金黄镶边的月亮,说,“青天可否回答,声音淌过千年百年!”
“悲从心来,明月可疗伤。明月本无情,奈何涂满了人的感情,才变得白得惨淡,惹人怜伤!”曼琪不无感触,忧忧道来。
“你知道吗,梅林?不论白天晚上,都有太阳。”
“何解?”
“因为,月亮就是黑夜的太阳。”
那一轮月亮,正咧嘴笑,折出的光,冷冷凉凉。
杨柳细长,织成网,捞着水中的月亮。
曼琪柔着身子,依偎在梅林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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