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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拉父的雨弧(赛)

时间:2007-10-03 08:54:55     作者:蔡杰辉      浏览:9774   评论:0   

 

 

第一章

 

红彤彤的夕阳徐徐西去,是五月的每个黄昏,这座城雀跃的时刻,仿佛余晖不曾有过什么迟暮的哀伤,牵动的目光一如细水长流。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喜欢拉着我的手去卓尔雍湖畔乘凉,自小我对看日落毫无激情可言,而他总能在没有风花雪月的晚景上久久沉迷,有时候好奇地问他究竟有什么吸引的东西,他却说只有身处其中方会明白——确实很不懂的。而我的姨娘也学了我父亲那一套,常常吃完晚饭后一个人赏日去了,我曾在父亲过世后的两年里,注意过她的目光如落霞满地般老态龙钟,似乎是对往昔的苦苦执着而日积月累成这样子。我曾用当年询问父亲的口吻试探她——而她也以幽约地语调道出了那句话——一模一样的。

 

这是一座炎热与寒冷交替上场起舞的城市。冬天的时候,我能令自己温暖地过冬,而夏天却只能郁热沉闷地度日。我不喜欢这座处于干旱与半干旱地带交错的城市,它的地理要素很繁冗,而城的历史短暂得像樱桃的花瓣,一数就一清二楚。父亲告诉过我他是第一批到这里定居的拓荒者。

 

1989年,我19岁,没考上大学,也没有过多的泪水,因为泪腺体谅了我的焦灼,它不想我一辈子眼瞳汪汪地过日子。那一年,仍然跟姨娘住在一起,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面住,因而拒绝了我独自找工作的请求,她说愿意养我一辈子。

第二年三月的到来,才改变了我六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方式,她突然在春风微荡的夜晚推开了房门,坐在床沿,凝视着我日渐消瘦的身影。我坐在着梳妆镜前吹头发。在满房子的嘈杂声里,她告诉我下个星期就要去见工啦。只是那声音太细小,无法穿越扰人的嘈杂声,如同她关爱我的方式无法逾越钢轨的两端——距离短却永不交接。她异常平静地把话重新说了一遍,她看见我将电风吹轻轻放在台面,日光灯的白炽照得我很模糊,她忧心忡忡是怕我离开她左右。有时候我们真的很像很像双依为命的母女。像以往一样,她把话说完就开始离开,但今晚她却意外听见我娇柔地叫了声姨娘——那一声姨娘里有太多地温暖。她努力装出一副淡如止水的样子而又惊讶地问我:“鲁怡,还有什么事吗?”我毫无掩饰地指着床铺道“今晚我们睡这吧!”她一笑而过了,她开始嗔怪我胡闹。直到四天后的面试,她才绽放一丝微笑,她执意要陪我去,我为她撑伞一同步行到悦读书店,我看见姨娘同一个癯瘦的老汉搭讪几句后,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左肩,笑脸盈盈地说:“鲁峪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这句话让我喜出望外,居然还有人记得鲁峪就是我父亲。我又隐约听见他嘟噜了好长一些话,不外乎是些拉拉家常和什么时候上班之类的话,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只能用莫明其妙来形容自己怎样得到第一份工作。这竟然与我父亲有关。

23号是我工作的第五天,也是我离开姨娘独处一室的纪念日。她赞成我搬到城西的弄堂里住是因为如此一来每天早上就不必急忙忙赶着去上班。而我竟不知所措。倏然害怕此刻的日落,没有秋日的米兰色。

 

 

现在是1993512的黄昏,远方广场的中央大钟如常奏响了美妙的六点钟声,让人莫明其妙感到一种怡然。这种愉悦之感在很久以前就曾有过。店里的三个员工交头接耳已久,仿佛浑身松散的感觉能够在几秒间瓦解,只是离换班的时间还差一刻钟。人心的浮躁从这些颓靡的面孔上一目了然,我们已厌倦了连续四个小时守在这种既无聊又闷慌的工作的岗位,只是谁也不愿舍弃这份简单的工作。尤其在夏天那几扇吊在天花板的风扇不绝于耳的闷响,与城市的阵阵热浪拥抱后,欢歌曼舞于天地,有着永久的单调。而这样的日子仍将会继续,我在这里干了三年的活。

从书店侧门出来后便独自回家,纪有棠外出办差了。

她们在早上就相约好傍晚去体育中心的泳池消暑,而我婉拒了。我惧怕一池池的水,从1984年的春天开始。

我一直撑着伞穿过几条街道,过了桥,就一路往阁楼而去,附近平淡无奇的建筑裸露在夕照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与横穿城中心的漠烟河一样死气沉沉。它们的无精打采渲染了周围十几米:因为强光的缘故,我不敢抬头过远地注视远方。过去我曾留恋在这条道路上一瞥远方的动作——眺望城郊袅袅而起的炊烟,如若渺茫与现实的交壤,可是现在却无能为力。淹没于阳光的视线被灼伤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害怕强光穿透眼瞳带来眼泪。一刻钟以后,我已然在家,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食物安然放在橱柜旁,本想做好晚饭再去洗澡,无奈浑身难受,一天累积下来的污垢叫人难以忍受,便拿上睡衣径直往浴室跑去。从花洒细流出来的自来水油然沸腾一般,是灼伤了的眼海流溢五月的漫长。水液缓缓从发尖淌下、从额头滑至鼻梁再涌至脚趾,炎热无比,肌肤泛着一小处一小处因烫伤而浮现的透红,一摸额头,烫手。从浴室出来便上床睡觉,头发也顾不上擦干,连拉开窗帘的力气也使不出,心想睡一宿便无大碍,不然明天姨娘来看见我这个样子准会心疼死的。

这一夜睡得异常昏沉,仲夏的躁动、城市的嘈杂,在不见冷月的夜空下,一块与风四处吹散,让人一觉到天明,犹如死去活来。

在第二天的下午,我才迷迷糊糊地从梦魇中醒来,刺眼的阳光直射入惺忪的眼,即便拉上窗帘也不奏效。我再一次意识到这窗帘布无论如何得尽快换了,不然整个夏天一醒来就要面对灼痛。于是漫无目的地在家里唯一的樟木衣橱里翻找合适的布料,结果在四点即将过去的时候,找着了一段黑幔,这是我在三月中旬拿到裁缝店给纪有棠做一件长裤用剩的,所幸当时没有丢弃而是放在柜底收好。

磨磨蹭蹭了好长一会,总算把窗幔给换了,房间在拉上窗帘的那刻黑茫茫一片,阴森森的。

可是,室温依然高居不下。

整个卧室本来就不宽敞,明明空间有限,身处其中却感觉伸出的手很遥远,大概是视觉洧惑吧。

我张开四肢倒卧在床上。人一旦乏力,见到床之类的可供酣睡的物体,自然惯性的像我这样。而我的潜意识里只感觉到累和肚子饿,黑眼珠滞留迷糊的倦意。

第二次醒来后便发现自己在打点滴,四周是病床以及零散的人影。

姨娘在床边看护着。她发现我醒过来后喃喃了几句,她说我高烧不退已经昏睡一个昼夜了。

纪有棠不久后从外面买回熟食,他们目不转睛看着我一小勺一小勺地把稀粥喝完,他说我昨天比这粥更烫手。我不知道他是否想告诉我现在头发蓬松的样子吓坏她了,还是因为别的,而后来纪有棠跟我说我昏迷的时候卷缩得像只没了妈的小鹿在守望雪野的一方,在企盼什么似的。

当我追问他为什么不是没了爸的小鹿时,他微笑着摇头。

其实记忆并不眷恋那些刻意追求梦境之人,我也用这种理由欺瞒自己。

我已不止百次千次地回忆父亲带我回到芳草萋萋的鲁村寻找雨的界线,可是再如何思忆也好,梦醒了会很心伤。

上午我就退烧了,他们来接我出院,在办理手续时,我趁姨娘不在意,用左胳肘轻轻碰了几下纪有棠,他蛮识相地把头靠过来,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问他我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一副正经的模样:

“除了姨娘还会有谁呀,大前天我接到厂里电话才急忙忙赶回来,一到医院,就看见姨娘神色慌张地守护在你左右。”

他接着又给我讲述姨娘这些天来如何悉心照料我的情景。听了这些我的心不酸才怪。

他察觉我偷偷侧望她的背影时的眼神飘忽不定,便顺手搂住我,嗅着我的发香小声喁喁了些话,只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在想,短短的一瞬能做些什么呢?

一瞬可以回顾一个人的一生,我回想起许多个关于她的日子。

她像一块钴玻璃,穿透她的目光才知道外表的淡漠多么孤寂。

尽管当时我感觉到眼角噙着晶莹剔透的泪光在一闪一烁,我没当面流露出来,很多时候大家彼此为对方沉默并非一种伤害。

生病的三天时间里,头昏脑胀全身乏力,睡醒后精神异常恍惚,仿佛合上眼,一切都变得虚无。之前只会一味抱怨工作的乏味,以为除此外什么都妙不可言,自经历这种日子外的生活后,才发觉当初的可笑。不管如何设法逃避,哀愁的身影总是长长的铺满一地,在水畔在林间在大钟的顶端,很美又很傻,找不到尽头。连最好的画师也未必能栩栩如生的临摹,气息总是难以捕捉。

 

 

月末的一天,从城郊回来,太阳不算太毒,头顶上竟有几群零落的浮云,像放牧人手握悠扬的竹笛在戏逐年少的梦境。我听到庄稼哀号遍野。

已然龟裂的土地如同岩块一样坚硬,一滴露珠直线下落便顷刻灰飞烟灭。这种状况在下了几场骤雨后有所舒缓。可是旱情依旧。

倏然记忆起卓尔雍湖的波光粼粼,它在春日的余晖里,极像妩媚的女子。每年的这个时候,风温柔吹落如同湛蓝的稚笑,三四个少年的生命在她娇涩的怀抱挣扎几下后看不到夏天的到来,而祭拜亡灵的纸钱香火遍散两岸,生命已然不再。

现在的卓尔雍湖几尽干涸,河道越来越狭小。我手之舞之蹈之欢之呼之之余,陡然惦记起残存在湖中的生命,如果他们幸存,我揣测他们仍久会悠然保持着过去的习性。没有过多的忧虑,找块林荫遥望蓝空,未曾不是坚忍的表现。

从湖畔路过,偶然看见几群小鸟逾越自己的视野,想必是从身后的梭梭林丛里飞窜出来的吧,它们逃亡的背影不可隐晦地流露出许多愠色,是对梭梭林这种永远只会固守一方的植物产生抱怨。想象它们渐渐远去,没来由地哂笑几下,正如人们淡忘了第一批拓荒这个城市的英雄。

阳光依旧明媚,起伏的柏油马路四处洋溢阵阵热浪,是焦虑的呼喊也是枯燥的颓靡。

在呼喊与颓靡继续的时候,刚才的鸟群狼狈地往回飞,它们逃亡的惊慌暗示远方的天际陡然阻隔了它们,如同淅淅沥沥的雨在前方欢歌漫舞。

我听到雨声,飘来的,像风那么大,一片片乱七八糟的唰唰声,如同梭梭林脚下流动的沙丘作响。

身上的衣服没有被打湿,柏油马路的地面找不到雨的痕迹。

倏然,有种莫名的兴奋引领我踩着车飞快地朝太阳回家的那个方向飞去。我知道西边的天空下着雨,非一般地,它们此刻正丝毫无掩饰的飘扬在那边阳光明媚的大地上,它遗忘了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

此刻,蒸腾的热气一泻千里,清风习习,空气弥漫糜烂的气息,仿佛那么多个夏日是一现的昙花,而现在轻飏的血液奔流到海。我的身体急剧升温,体内的激动无法用言语名状,我深信坚持向前,一定找到现实与企望交接的那段弧线……

父亲又回到了我的左右。

骤雨几乎是在无息的状况下消退,我赶到了那里,与几个淋了雨而自认晦气的行人擦肩而过,内心油然而生失落。

“喂,这雨大么?”我问刚才那个彪形大汉。

“喂,风不大吧?”我再问他。

他就这样不理不睬地扛着东西继续赶路。走了。一路过去的地面干巴巴的。

面对此景,似乎只能用无缘来开脱自己,明明奇异的雨界线近在咫尺,却无法站在雨的弧线上伸出左右手,感受现实与企望,而最终以一种陌生的印象叮咛自己——得不到始终最美。

当我再次顾盼的时候,柏油马路热浪四溢。

梭梭林以守护者的姿态闪烁着串串雨珠,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宁静之中,浑浊的气息已然从眼前缭绕开来,一个伤心的少妇沮丧地推着车一步步远去,缓缓地,她长长的背影极像风雨飘摇的孤岛。

 

 

 

 

第二章

 

 

宁庄是南方丘陵地区一座古色浓郁的小镇。镇上遍布清朝后期遗留下来的古屋,在春季的阴雨绵绵里,常与空蒙的雨飘然对视,苍老的体态不可逃避地趋之毁灭,但是很少有人惦记起这也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物!

春末的宁庄阴雨绵绵,从窗户探出的手几乎感觉不到风雨飘摇。天空阴霾,冗长得像瓦蓝的夏日般郁闷。鲁村就是这样子横躺在山前,静默了一个多世纪。

这一年的最后一场春雨在一列火车悠长的行驶中黯然结束。那个丝毫没有华丽篇章的日子,月台上的人群投出忧伤的目光,他们使用各种各样的语句来叮咛即将远行的亲人,宛若遥遥无期,直到火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被草青色淹没的轨道之上,那些呼唤亲人名字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飘荡满空。可是它终将充耳不闻,它终将在长鸣后呼呼远去,分百次千次地叹息。只是不知来年的最后一场春雨,惦记住这些远行的拓荒者么?这是一趟开往大西北的列车。

 

 

他坐在硬座上,双目紧闭,显得筋疲力尽,车身仍在颤抖不已。严重超载的火车已经艰难地行驶了两个昼夜。自出发以来就未曾止息过的喧哗,此时此刻也鸦鹊无声了,倦容是他们最维妙的刻画。车厢里转瞬即逝的仍旧是几尽枯败的树影,污迹斑斑的车窗仍旧精沛地响个不停,这一切令他惶恐不安。

回想母亲得知他决意前往大西北的一幕,他矛盾重重。他听见坚忍的她号啕的哭声,连续几个昼夜几乎没有止息过,后来竟呜呜咽咽。

这些如同阴霾的哭泣令他如坐针毡,当初以为母亲哭过了就万事好商量的念头,在她面前无计可施。看着她日渐消瘦,而后来竟卧在病榻上,他时至十年后仍然深感愧疚。母亲因这场病,常年气喘。但他决意如此,以致在那个阴雨绵绵的早上,他试图心平气和地向母亲说清楚事情原委,以求得到她的谅解与支持,那么此旅总算无憾。

他特意把煎好的药小心翼翼端到她面前,她发现他的前臂残留点点污迹,是被逸出来的薪火熏黑的。

 

“妈,用药了。”

 

而伤心欲绝的母亲将碗推倒在地,掉落了一颗悔疚之心,渍在蔓延的苦药之中。冷若冰霜的她警告他一去就不要回来。

他无言以对,他明白最后的希望化为泡影了,他除了无奈仍然是无奈。潮湿的房间顷刻弥漫了混合着泥土的药味,夹七杂八,吸进的气几尽窒息。

而在此后两个小时里,他细心地将老屋修葺了一番,某些地方因年久失修而常年空洞,他便找来木块将其堵塞,他还拜托邻里照看他的母亲。诸如此类的一些琐屑,他尽量安排好。

中午慢慢临近,和暖的阳光铺开了召唤的旗帜,招展而又心酸。他本想不辞而别,但终将还是向她做了最后的辞别,他诚惶诚恐来到她面前,平缓说道:

 

“我会常写信回家报平安的,你好好保重。”

 

然后他瞒着她偷偷背上行囊,徒步到城里唯一的火车站,与垦荒的队伍集合。

母亲是听到他锤木的钝响断定他心意已决,所以在他艰难说出那句话后,她的情绪波幅不大,她也已经断定这两天将是母子离别的日子,但没料到,他走得如此仓促,连一句叮咛的话语也顾不上说。

而在此后几年,他每每回忆此事,都会黯然伤神,他永远铭记离开故乡的那天,暮色来得很晚,伸头出窗外,狂风吹乱了头发,眼眸藏在青春繁盛的几丝凌乱的青发里。凝望着自己熟悉的城市,倏然感到陌生。

 

 

1965年的初夏,拓荒的英雄们踏上了榆城的土地。他们一行是下了火车后由榆城来的一名干部带路才来到此的。步行半日的焦渴是路途的遥远,衣衫被汗水浸透,大伙腹诽不已。只是每个人努力装出一副淡然的神态,因为他们相信支援大西北的信念在苍松之间绵亘百里。

行走在鲁峪身旁的一个小伙子,瞥见榆城的荒凉后嘟哝不已,怕是担心没命活着回去。

“组长,我们呆在这要多久?”

“一年半载吧。”

“一年半载总比十年八年要强,你说是不是,组长。”

“说不准一辈子。”鲁峪长嗟了一声。

 

 

队伍从城郊缓缓走来,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逶迤,他们总共才有一百来人,队形懒散得不像样。

踏上这片沙漠上少有的几个绿洲后不久,突如其来的欢呼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惊悚了他们。这可是榆城历史上第一批拓荒人数最多的队伍。

他们都看见那个瘦削的干部把队长颜和介绍给了一个五十出头的大汉,之后他们热烈握手,再之后就是热情拥抱。他们三个人边走边唾沫四溅,喋喋不休形同阔别的故友。

那些恣意的笑谈声加速了队伍的窃窃私语,种种揣测在纷纷酝酿,而事实上他们素未谋面。过了不久,卓尔雍湖跃然于眼帘,他们大声欢呼,大伙都想冲过去畅游一番,可走近一看,不禁大失所望:

湖水并非海天一色,焦黄得令人生畏,偌大的湖,涉足水中央也淹不过膝盖。略微正视烈日,正徐徐西落。

浩荡的队伍在广场前停止了前进,颜和队长示意大家原地坐下,而他则与八名干部在前排站着。

那个五十出头的硬汉坚持要颜和发言几句动员一下士气,但他推来推去不肯登台,他说几千只眼睛盯着他比他妈的夜行军还辛苦。他一一点着自己所知道的名字,结果无人愿意上去说几句,也无人自告奋勇。当他点到鲁峪的名字时,鲁峪说叫纪北林上去准行,他斯文有理是大伙众所周知的。此话一出,大伙一起吆喝着纪北林的名字,声音一波大过一波。结果纪北林被大伙推推揉揉走上了主席台,与那位步态从容的硬汉一起坐在中间。

他激动地道:

“我董某人也是带过兵的人,知道行军的辛苦疲惫,所以早已安排食宿,为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同志接风洗尘了!”

他的话是如此短促,来自南方的拓荒者们个个目瞪口呆,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开长篇大论的会议啦!

三天后,鲁峪与纪北林在丛簇的梭梭林里转悠时回忆起此事,他说纪北林你心中有太多的伤心往事。

他们亲眼看见纪北林是耷拉着脑袋步履迟疑走上主席台发言的,在众人目光中央,他坐立不安,像刚懂世事的幼童呼唤着别人的援助。鲁峪当时后悔自己的轻率令纪北林陷入困窘。

他在董小川发完言后的几十秒内攥紧拳头,连站起来时双腿也变得僵硬。在一旁的董小川于心不忍,于是柔和地叫了声同志。纪北林似乎没听到而毫无反应,他只感到面前的人山人海消失在自己的视域里,两耳只剩下心颤之声。正当董小川欲风趣地帮他解围时,只见纪北林在幼时一片胆小如鼠的斥责声中猛然回到现实,他鼓足勇气,努了努嘴,挤出了几个字:

“来榆城,我们幸福!”

台下鸦鹊无声。只有掠过卓尔雍湖的晚风在飕飕扣响。

 

 

纪北林又想起1954年的夏天,一个风卷残云的午后,他与从小玩到大的张颜结伴去攀爬城郊的郁南山。五个看似无忧的少年穿梭在枯叶满地的竹林里,他们奔跑的时候,枯败的声响响彻云际。在他们呼啦啦的呐喊之时,林中的鸟雀在四处逃散。

张颜突然静止在竹树环合的空地上,尾随的四个少年看见他得意洋洋的从裤兜里缓缓取出一把年久的弹弓,这曾经是这一带的小孩们渴望拥有的,但时过境迁啦。张颜右手迅速从地面抄起一颗石子,努力装出自己是神枪手的样子,在环视四周之后,突然静止在一个方向,迅猛架好发射的姿势,在几只云雀从眼前消失后,他攻其不备地飕一声把子弹射了出去。

纪北林从一群惊弓之鸟中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黄莺,他立刻向张颜呼喊:

“张颜,去追,我们把它烤了。”

他们并没有纪北林形象中那样浩荡地朝着北边而去,他感到他们看了看张颜后瞟了自己一眼,以嘲笑的目光排斥自己。

张颜的捧腹大笑引发了这个午后竹林中最大规模的笑声,他意犹未尽地搭着纪北林的肩:

“你去追呀,要是纪北林能追到,我认你当老大。”

他敛起了稚笑,脸上刻画着无地自容的窘态。

日暮渐渐来临,四个与纪北林格格不入的少年撇下他结伴下山去了,空留他在林中抽噎。他蹲在树下,感受夕照穿透重重叠叠的枝叶洒落在地面的伤痕。

 

 

他倏然听到台下一处掌声在欢呼,就在自己不远的前方,乌黑的头发在发亮,孩子般无邪的笑靥吸引了他,也注定了纪北林对他一生的牵挂,宛如冗长地目光错综成烦扰的同心结,唯有难以言喻的相视、唯有风雨同舟的处身设地为对方,才会注定在一条直线上迎面聚首。纪北林与鲁峪的友谊在十九年后阴阳相隔,那个春天的一切只能用突如其来去形容。噩耗几乎令哽咽的纪北林随鲁峪而去。

 

 

鲁峪的掌声引起了一浪浪巨响。

颜和队长对着大伙说道:“纪北林在咬文嚼字呀,真他妈的不愧是知青呀。”

纪北林面对着人情汹涌的情景豁然心满意足,这种失落升格到快慰的过程,重又使他回顾那个树影斑驳的黄昏。

 

他独自走出竹林的途中,发现了张颜在东张西望,一副惊慌的模样。他喜颜逐开,奔跑上去搂住曾经处处令自己难堪的张颜。他心存感激是因为他惦记自己独处林中的安危。张颜看到他抱紧自己时,微微感觉到双方的距离陡然降到零,仿佛举手间就能触摸到纪北林所有的世界,于是他放弃了找回弹弓的念头,与纪北林一起搭着肩欢笑着下山。

 

榆城的居民隔三叉五地参加形形色色的汇报大会,热情衰减的程度从解放之初的水泄不通到一年前的寥寥无几,人们厌烦了一开就是几个小时的群众大会,乏味又不切实际。可是现在却人山人海。这种状况的改变是董小川当选县长后开始的,大凡他主持的会议,像他的作风一样简短扼要。此次榆城修建水库的最终定案也是他大力倡导的硕果。所以榆城的居民欢天喜地迎接这批拓荒英雄的到来,并非事出偶然,他们在这片备受干旱威胁的绿洲上,太渴望拥有一座水利工程了。然而三年后的大动荡里,董小川被一群戴红袖章的少年折磨的死去活来,每天参加这个那个批斗大会,有时一站就是大半天,形容枯槁,却无人敢站出来为这位爱民如子的昔日好县长说一句公道话,人们目睹他被拳打脚踢的惨状而默默不语,犹如弱不禁风的孤岛在风雨中飘摇。

 

 

一切都安顿下来了。

身处榆城的第十二个白昼,拒绝住进招待所的颜和与他所有的战友们开始在施工地搭建临时大棚。他说:“我们吃同一锅饭睡同一张床。”

十二天的插户生活没有辛楚、陌生与委屈,热情质朴的居民友善地接待他们。鲁峪每次见到榆城人的憨笑,就莫明其妙想起那一排排白杨,在逆境痛苦艰难的威胁下,以笑的方式活着。当十二个夜幕如期而去,鲁纪二人如同两小无猜的稚童,他们相互包容、无隔阂的促膝长谈,他们的过去为彼此所感知,即便当初互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以海阔天空的憧憬,串联十二个夜幕的温暖。

一切尘埃落定。

  

 

1966年的仲夏,鲁峪没有寄出第六封家书,他把写好的信笺撕碎后埋在树下,母亲没有来过只言片语。他想她的眼睛衰老了,信上的字迹对她而言很模糊。事实上,他的母亲未有五十岁,他辞别她的那个阴雨绵绵的早上,倏然从她的一片怒斥声中微微察觉衰老正一步步眷恋她的纤细长辫。

他在六月的第三个礼拜发了封电报,异常简短。此后,他发现这是目前与她联络最快捷的方式,几个字就报了平安。

11月那天,米兰的秋,瑟瑟的风,从鲁峪藏青的棉袄穿过,又穿回来。凛冽在蔓延。他站在那栋二层楼的门前打算离开时,一个女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仅仅是心颤而已。鲁峪此刻感到自己喜欢上了她。萍水相逢。

次年六月,夏在糜烂,罗曼蒂克的气息第二次在他心扉盛开,那个高高在上的太阳依旧。行走在烈日下,整个人会熔掉。偶尔有一两个傍晚热得并不那么出奇,却出奇听见几声秦腔,厚钝略带嘶哑。细心听之,料想是纳凉的老人兴致突来而哼唱几句罢了,但这种声音格外清响,竟能有几丝凉意。

 

鲁峪拿着新近写的一首诗给纪北林看,他深知这些诗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所以在这个月光溶溶的仲夏之夜,他与纪北林在路边的微光下,相互站着,沉默良久。很多时候,他们无言以对。纪北林是惟一能够读懂那些诗中意象蕴含着什么的人,只是他很难触抚到一些隐晦的情景,比如现在,他窥到爱情蠢动的迹象:

 

仰望

 

因不期而遇

因抬起了眸

即便此刻已寂静

依然从记忆晦暗

憧憬,如若陌路?

 

注定聚首

注定音哑

那轮廓

一如在水一方

一如走向风?

 

桔黄灯晕里闪闪烁烁

像碎了的这斑白的乐章

如是悄悄与未几

和着凄婉与阑珊

弦断,何处幽?

 

 

月朦胧,月沉寂。他们躺在树下,看稀疏的星。星的影闪烁不已。

鲁峪在今夜数次提及那一面之缘的女子,他反复向纪北林倾诉她雍容的气息飘扬在暮春的卓尔雍湖,如海,如丝。他说他默默爱上了她。

纪北林对此段一厢情愿的爱情沉默不语了几天,他狐疑地问:

“峪,她知道你么?”

鲁峪微笑着摇首,轻轻地,没有过多的话语,因为事实如此。鲁峪的隐晦如同他诗中的象征一样苦涩。他说跃动的情愫是没有张力的结局,明晃晃地炫人。

“她早晚知道有我,你信吗,北林。”

 

 

八个月前的一个黄昏,纪北林与鲁峪一同离开食堂,斯时秋虫啾鸣。纪北林执意想一个人去卓尔雍湖静静地散步,便与他在路口分道而去。鲁峪走了一段路后猛然回首,他看到纪北林模糊的背影消失在余晖里,他想起了自己多个月来彼此没有长谈过啦。

鲁峪有意识的来到城南一栋刚粉刷不久的房子,石灰的余味尚在空气里流溢,洁白的颜色高悬着安谧,抚慰整个夏天的躁动。他此刻在思索电报的内容。

他想起了第一封给母亲的电报,简短得令人心寒——儿无恙母保重。这一次他想把身边所有发生的事告诉她,因为他知道作为一位母亲是多么期望儿子过得好好的。

他漫无目的在附近转悠。余晖里装有满满的幸福。

他款款向前,一株不为他所知的花儿与他擦肩而过——五彩的颜色开始了斑斓,与此同时——左侧擦身而过一位女子。他抬起了眸,不期而遇了,他久久期望。

当位置微妙的错位,记忆残留依稀的梦季,爱情、绝望和彷徨盈满海一样深的无奈。

他深呼吸她掠过的气息,一种不胜冷风娇涩的气息,如梅花的逸香,淡淡而雍容。

 

 

1967年的夏末,颜和让人把鲁峪叫到县政府后院的住处。

 

“有事吗,队长?”

颜和夹着卷烟,见到鲁峪憨实的样子,不禁哈笑了一会,鲁峪也没来由的跟着傻笑了几下。

“鲁峪呀,老实交待你有对象没有?”

“不瞒队长,我都27的人啦,光棍一个。”

颜和又没来由笑了,他的笑声乐不可支,而他无论如何是不会知道此刻鲁峪心里思念的那人。

“组织上决定给你介绍对象呀。”

他“啊”了很长一声:“队长又他妈的开我玩笑了。”

“你他妈的,我说是就是,我蒙你有好处吗!”

 

在此后不久,鲁峪知道组织上给他介绍的是县长之女董瑜湘。

两个月后的那个密林幽深的仲夏之夜,鲁纪二人谈起此事,他对纪北林说自己思念的仍然是那位隐晦的姑娘。此前,董瑜湘与他还没有正式见过面。

颜和队长终于带着鲁峪去拜访董小川了。

他们再次偶遇了。那时,董瑜湘在院子里与几个姑娘一起排练国庆演出的舞蹈。她们手中两条红绫左飘右舞,像拓展的萋草在摇曳。

颜和指着她们的身影说:“那就是了。”

鲁峪在四个陌生的背影里惶惑异常,他不知道将来可能与他过一辈子的是哪一位,可是他却一瞥而过。他不知道此刻一个徐缓的弧线在万绿丛中。

是一位大妈的喊叫她名字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当董瑜湘缓缓走出人群时,弥散了240天的雍容气息再度重现,她的倩影、她的眼眸,万绿中他邂逅了她这滴晶莹透亮的白露。

 

 

他们的正式交往是从秋天开始的。鲁峪在给母亲的电报中如是说。

米兰的秋,枫叶似火,晚霞浸染了浪漫。董瑜湘常与他去看幸福满满的日落,她说秋不是绝望的梦季。鲁峪喜欢与她坐在一起,面向夕阳,诉说往事,心伤了就一起沉默。他们都不约而同认为这种愉悦只有身处其中全心全意地感知才会油然而生。

这样的恋爱方式维持到春节左右便戛然而止。她的父亲被批倒后送进了看守所关押,家里其他成员则被强送劳动改造。颜和跟鲁峪因与董家交往甚密被调离榆城。当一年后鲁峪回到榆城时,在武斗的街头,她抱着他号啕大哭,像风雨飘摇的孤岛。

 

  

 

 

第三章

 

 

与父亲一起度过的时光幸福满满,我对他的追忆从十二岁开始便苦苦留恋。他的音容笑貌跟我常常手握的那张旧照片截然不同,我感到他当时照相的局促,以致现在找不到他右脸的笑窝。以前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喜欢把头仰得高高地,看他下巴的胡茬闪闪的样子,接着四处寻找那浅浅的凹下去的笑容,然后才是无限的澄蓝的天空。

他总是这样反反复复对我说——在家里只要有空闲就靠着背椅闭上眼睛小声说话;我分明听出他对自己年少的那段时光充满回忆,美好而又地久天长。

 

“鲁怡呀鲁怡。”他常常这样叫。

 

“你会爱上鲁村的田园风光。一定会爱上的。鲁村的乡土最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颊恬静,显出一种温柔的稚气。他害怕我认为他在说谎,因而他用一段长长的句子引发我的遐想。

 

“我是在那长大成人的,我父亲在那过完一生,我们祖祖辈辈在那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你大概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不要紧,你早晚会知道的。我现在只希望你记好记牢,你和我都属于那里,我们的故乡在鲁村,在宽广美丽的南方,一座叫宁的小镇。你的奶奶至今还生活在鲁村一间老屋里,一个人挺孤独的,她都快六十三岁了,我这辈子无论如何也得带你回去让她看看她唯一的孙女多么可爱。”

 

“我给你说说鲁村是怎样的。”

 

“鲁村背靠着一条叫雨的大江,流水清洌、静影沉碧。夏天雨季没有来临前,村里像你这么大的小孩都偷偷溜下雨江玩水嬉戏,他们的笑声就像岸边竹林的知了,响天震地。雨江的南岸是一水绕绿的景象,广阔的平原井然有序地分布着无边无际的田畴,白生生、金灿灿的一片。”

其实,父亲向来有说不完的话对我说,尽管他知道我能听懂的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

 

 

他在我十岁那年的暑假,得意洋洋地拎着竹篓,右手抚摸着我的刘海道:现在我就带你去探望你奶奶。那时已经知道了祖母常常是一位满脸慈爱的头发花白的老人。这是老师讲的那些童话给我最初的印象。

父亲的话使我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坐老远的火车颠簸回老家,我们在拥挤的火车上等待两天时间的流逝。在火车固有的噪音终日陪伴下,乘客都倦容满面。我每次张开双眼都看见父亲在闭目养神,或者说他睡着了,呼吸一翕一合。我呢,只要脑子清醒,通常趴在挡风玻璃上面吹气,可是任凭拇指怎样用力也划不出一个字,我只好把头贴紧窗,痴痴看着外面的景物接连不断的从眼前滑过。铁轨两旁的树影弄得我目眩,加上玻璃的震动,弄得头很痛,有晕车的迹象,火车轰隆地响,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偎依着他,隐约听到鸡鸣声。

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在他父亲的怀中,忘记了自己熟睡了多次与多次从朦胧中醒来。在这种只有等待的时间里,父亲轻轻叫醒了我,他兴奋地说我们终于踏上故乡的土地了。在南方的一个城市,我们转乘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父亲才说到家了。

他问我有什么感觉。

“软柔柔的,”我说。这片土地给我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

父亲笑道:“你踩着了一堆稻草。”他显得极为高兴,他冲着我笑,那个会凹下去的笑容。

我感到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很陌生,因为父亲不断地脱口而出一些我不知道的地名以及那些很陌生的事物。这种感觉是全新的。

就在这个给我全新感觉的地方,我的祖母,一位看起来凶巴巴的老婆婆令我全身悚惧。而且她对阔别的儿子归来显得并不怎样开心,一如平常地过着她的生活(姨娘在父亲去世后告诉我,父亲背井离乡的那天发生的事情)。对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带着自己唯一的孙女归来,她显得老泪纵横,不过这是背地里的事,我见过她掉泪的时候,从破损的墙壁散落的光线也在为她颤抖。

我记得她对我笑了,是父亲准备带我回榆城那几天。

父亲已经告诉邻里四天后我们将离去,可能是祖母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消息,她趁着父亲把我留在家的机会,拄着拐杖来到我身旁,用一种柔美的目光刺探我:

“你叫鲁怡,是吗!”

我呆头呆脑地唔了几声表示我就是鲁怡,她唯一的孙女。

她的声调明显有着不安:“你母亲为什么——不跟你们一起回来!”

就在她停顿的那刻,敏感脆弱的我第一次思索我母亲在哪里?

我睁大眼睛的神态向她暗示了我无法回答她。

这时,祖母变得不高兴了,她凶巴巴地嘟噜着指着我在说谎。

我那时实在太年幼了,经受不住她无缘无故的冤枉,一下子就哭了。

这个脾气古怪的女人大概也知道从一个小孩口中套不出什么来,不哼一声就走开了,留下我在屋里越哭越凶。

父亲应该是当天下午知道了此事,他在屋里长坐了一段时间后什么也不说。也许是怕我太伤心,他安慰了我:

“我可爱的小鲁怡如果再哭下去,她的眼睛就变成大海了。”

他的话重新唤醒我的陌生之感,我看见汪洋大海眨着湛蓝的眼睛,流淌的泪水将我围困在孤岛上,风雨飘摇,哭声号啕。

于是他什么也不说了,他缓缓牵起我的手,一起走出了沧桑的老屋,把静谧的鲁村抛在脑后,陌生的路人一个接个在眼前消失,风轻灵地吹落,我不知道此刻父亲到底想怎么样。最后我们穿过一片清脆的竹林,他以久别的口吻说:“我们到了。”

从家门口径直往前走,浩荡的雨江就会出现。

我们在雨江前久久眺望,我的欢跃更甚于父亲。因为雨江与他平常描述的一摸一样,有着温柔起伏的曲线,谱写着世上流水淙淙的声韵,静影沉碧的闪烁,安睡千年的潋滟,一如既往地细水长流,不需要拥簇的声势。

我之所以雀跃是因为父亲没有骗取我对他的膜拜之心。

此刻,成群的鸟雀穿过了雨江的天空,它们从修长的竹林窜出来又一闪而过,独留清脆之音悬挂半空,伴着水的湍湍,予人雾气乍起之感。

一边痴痴望着水波粼粼的湖面一边听着父亲愉悦的欢笑,我感觉到他的声音源自雨江,一样的动听、一样的温柔。

 

 

“爸,这是雨江吧,你常念着的大江。” 

“那远远的是什么呀,爸?”

“好像是山,好大好大的山。”

我乐呵呵地大声呼喊,我跺着脚惊呼。

在我的一片欢呼声中,水面有时隐时现的脑袋,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亮出水面又一个个地消失。还没等我张口问,他迫不及待告诉我他小时候也像他们一样。

“爸爸会凫水吗?

“爸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就已经征服雨江了,那时候一群人经常比赛游到对岸再游回来。”

他的话并没有引起我的歆羡,我一直在想山那边有什么。

“山那边是什么?”

“是山,一座崔嵬的山。”

“有特别吗?”

“据说有个传说。其实每座山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神话。”

“传说?神话?”这些内容令我不禁对他产生敬佩:“传说什么呀?”

“传说一个雨季,雨江变得咆哮奔腾,它的怒气淹没了鲁村,它的眼泪在宁镇泛滥成灾,沃野千里的庄稼满目疮痍,人们的哀号久久不能止息。”

“然后呢,难道没有谁来救他们吗?” 

他顿了顿。

“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小女孩出现了,不过她的头发比你的长得多了,而且那是银白色的头发。”

“那么,她使用魔法把洪水退去了吗?”

“不知道。她只是留下一句话便走了。她说她要继续巡回之礼。”

“我想她留下的话一定是幸福满满的意思吧。”

父亲似乎也陶醉在种种对往昔憧憬的回忆之中,过了很久他才想起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女孩说,雨消失了,阳光照射出一道弧线,有缘人见到的话,所有的痛苦都被隔开,像你说得载满幸福和欢笑。”

“爸,你见过了吗?”   

他想了想。

“老爸我见过一次,在你出世后,爸知道了雨的弧线是什么了。”

“哪见的?卓尔雍湖?”

“我忘了。”

“你快乐吗?”

“很幸福很快乐。” 

“要是我有缘见到,我也会像爸爸一样开心,比纪叔叔带来很好看的图书还要高兴。”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鲁怡开心,爸也就开心。”

 

 

黄昏来时,雀子的叫声越发低微,水面流溢晚霞的通红。用最清澈的眼眸凝望暮色笼罩下的雨江和雨的传说,我会在所有的美好里捡拾关于他崔嵬的身影,我倏地浸在爱的雨中,只有他出现了,否则我不会丢开紧握的雨伞,知道他的魂他的梦牵绕着我。

这天夜里,怀着一个美好的梦甜美地进入梦乡。

睡梦中,感受不到夜的孤寂,感受不到夜里的风是悲凉的。

半夜的时候,我把身边的父亲惊醒了,是因为不知为什么会梦见她们:纯银色头发的女孩结束了巡回之礼,被所有的人遗忘了的她双眉紧蹙低声悲泣,脸异样的悲戚、漠然;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冰天雪地里思念她的祖母、企盼着温暖,直到在不知不觉中安然离开人世。

我不知为何将她们与自己联系起来。

我只知道当她们彼此同时落下最珍贵的东西时,我哗得一声惊醒了,残留最后一刻的是一滴半干枯的泪、一根擦亮的火柴。

父亲几乎是随着我的惊恐之声而醒来的,他见我在床上端坐,立刻将灯拉亮,又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给我擦虚汗,他轻声说:

“什么也别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啊。”

“不要怕,有爸在。”

我听他的话,闭上眼数绵羊,可是越数越多。

 

 

在祖母家住的半个月里,日子过得飞快。自从知道雨界线,几乎有事无事巴望着下雨,可是抬头看见的是日复一日的万里无云的蓝空,似乎天上什么也没有。当时那么急切渴望下雨,是因为有了雨我就能央着父亲带我上山寻找那道弧线,因为我从听到这个传说的那刻,已经深深依恋着它。

在鲁村的最后两天里,我那位年迈的祖母告诉我要回去上学了。她是眯着眼睛,满脸慈祥跟我说。尽管我万分的不情愿离开,可是倔脾气的我从来不想过与父亲使性子。我暗恋南国的温柔,那些乡土的孩子三五成群结伴玩耍嬉戏总使我念念不忘。

起程的日子到了,我没有舍不得雨江,没有流露出留恋南方的感情,更没有哭鼻子,我只是抱怨在半个月里老天为什么不下一次雨,不管看见不看见雨界线,只要噼里啪啦下一次就够了,可是没有。我父亲可能到死也不知道他女儿当时的愿望竟会是这样,而且又那么强烈。

我无法忘记这个在父亲口中得来的传说,甚至隐约感觉到它的存在是因为我。

开学两天后的一次劳动课上,我发现有许多女孩将那一头柔顺的长长的秀发扎成了马尾,她们做跳跃运动时,那些发丝也随之活蹦乱跳、漂浮欲止,美丽极了。我神情专注地注视她们那一头水一样蠕动的青丝,又抚摸自己及肩的头发,不禁垂下了头。

课余时,我喊住了她们,企图游说她们相信我故乡鲁村的雨江是何等媲美,继而让她们相信雨江的传说。其实早在开学当日,我在讲台上以男孩子的高音讲述雨界线作为暑假见闻时,坐在教室里同学都哈哈大笑,她们的笑声把我挤在一个阴暗的角落,老师也站出来证明雨是没有界线的,因为他自己没见过。被我游说的女孩也像那天那样捧腹大笑,她们问:

“你见过雨界线拉!”

我诚实回答了。

所有扎马尾的女孩都异口同声:

“没见过就不要轻信。”

这一天我在学校里再也没有跟谁说过话。不久以后的一次放学,平素与我最要好的扎马尾女孩跟我说,叫我以后不要再跟她一起回家,于是我很懂世故似的独自沿着马路回去,尽管这个傍晚的火烧云红彤彤的在天际燃烧。一路上,我想强忍着不听使唤的泪水,可它还是像破了蛹的蝴蝶飞了出来,我只好停下脚步,从口袋拿出手绢把泪擦干,擦得手都快累垮了,那熟悉的街道低矮的房屋才出现在眼前,我迫不及待冲向那里,仿佛全世界惟独家最温暖,没有嘲笑的声音、没有尔虞我诈的面孔。

我咚一声把门关上,神色慌张地丢开书包跑到洗脸盘前,哗啦啦的直往脸上泼水。父亲见状赶忙问我是不是哭过,我死也不承认,我强忍着浸过泪水的眼再泼上冰冷的水发出的一种不可名状的疼痛。父亲愣了一会回到厨房继续做晚饭,整个屋子弥漫了歘拉声和低泣声,我一直听着听着,忽然间害怕了。

父亲感到他的女儿今天很异常,他第二次问我给谁欺负了,受了气要说出来才舒坦。

我冲他喊:“雨一定有界线。”

他先是一愣:“我知道。”

然后他“嗯”了一声,仿佛谅解女儿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不再追问,一直到吃晚饭以前,我都在胡思乱想,最后我决定忠诚于这些懵懂,因为父亲从未骗我,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被人救上岸躺在病榻上,任凭我哭天嚎地的,他也不理我,我就知道从此以往后他是不会再理我的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我没在意听,他便不再讲下去,我们一起沉默了很久。后来他说姨娘晚上会来,她要是知道你哭了肯定很心疼。而我在心里哭得更厉害。

 

 

 

  

第四章

 

 

1984年的春天,苍穹没有代表颓靡的幽蓝,而往年的这个时候,从西边吹来的黄风黄沙铺天盖地的情景却足足迟了近一个月。三月的大太阳大月亮散发出来的光近似于严冬里三更半夜的深巷的偶然几声犬吠,莫明其妙叫人心寒。我第一次感到阳光跟月光一样可怕,比生活在满天沙尘暴的日子更令人生畏。这是我在那个醇谨敦厚的父亲弃我而去后的日日夜夜切身体会。

他早已离去——早已离去,在卓尔雍湖畔那片安静的近似于墙壁一样的竹林前,在清风不复戏逐眷恋枝梢的蝴蝶时,再也不会有他与我并肩而行的身影。

童年时,父亲为了奖励我好好学习,他带我来到卓尔雍湖泛舟。那是在下了一场大雨后我们才去的,湖水的水位特高,我问他水有多深,他说十来米吧,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说会淹死十个我的,他笑了,要我紧紧攥住他的手,我因为害怕所以很听他的话。

 

 

311的黄昏,丝毫没有凉意的风仍在呼呼远去,从这座城转移到另一座城市。这些隐晦的风声仿佛是由胡同口的铁匠铺那个来回推拉的风箱发出的,那个满脸腮胡子的铁匠以其娴熟的手艺,不急不躁地打造了像铁一样的记忆。铁的记忆非常清晰地铸着这个黄昏对我而言是个噩耗,阳光显得软弱无力,只要用吃奶的力气推一下便轻而易举使其倒塌,然后灰飞烟灭在广袤的时间荒野里。

吃过了晚饭,父亲突然想起许多天没去漫步了,他问我去么,我说不去,他便一个人沿着余晖的道路来到卓尔雍湖纳凉。

 

他的死讯,我是道听途说来的。

 

他在湖畔安详地转悠。安详地像一个老人。

他的目光从斜阳转向了湖面,水波粼粼,泛着柔美的体态。

他倏然看见溺水的脑袋恐惧地挣扎。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便马上揉几下眼,可见到的事实勿庸置疑。他飞快地冲到湖边,跃进水中,像一道久远地弧线,高悬天际。

他在救上第二个小孩时,莫名其妙地沉了,脚上像铐上什么似的,惨不忍睹。道听途说者这般说。

他快死的时候,口张得大大地,像呼喊谁似的。目击者洋洋得意地张扬。

 

他是突发心脏病才溺水死的。这是一个礼拜后晚报出现的一则新闻。

 

我恨死了那几个冥顽不灵的小孩,他们的贪玩直接害死我父亲;我恨死了卓尔雍湖的狰狞,它结束了我最爱的人;我恨透了那些看客,如果他们有谁上去帮我父亲一把,事情就不会变得这样;我恨死了那份晚报,为什么他们不把我父亲壮烈的事迹大事表彰;我也恨我父亲,他离开了我的视野带走了我的欢笑和我的所有。

而等待的只有恸哭。是生命垂死的表情。

 

 

在将近一个月后的葬礼上,从鲁村赶来的祖母风尘仆仆,她从下了火车便开始加倍放纵泪水,当见到睡在太平间的儿子遗体时,她几乎昏厥倒地,她企图以此改变不容改变的事实,只是回天乏术,反而因伤悲过度而形容更加枯槁,不得不由几位大婶搀扶到内堂休憩。用姨娘的话说:真怕她也跟着去。

我明白此时此刻如果不够坚强,我将无法压抑内心的伤悲,我会失去常态变得疯疯癫癫。为了不给熟睡在厅堂中央的父亲丢人现眼,我在那些吵杂的唢呐哀乐中慢吞吞敛起泪水,边抽泣边注视进进出出的陌生面孔。尽管他们与我父亲有着这样那样的人际关系,而他们木然的神态将这层浮于水面的交情一览无遗地刻画在脸上,就连他们胸前的素菊也黯然凋零。

父亲鲁峪的遗体告别仪式并不隆重,偌大的殡仪馆显得冷冷清清,我却能透过父亲的遗像感觉到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不然他不会分分秒秒对着我微笑。我不该对他有怀着爱的恨。

 

 

下午三点半左右,陆续有人赶来吊丧,粗略数了一下,有二十来人吧,我倒情愿寥寥几人,要不然祖母年迈的哭声跟姨娘痛不欲生的低泣,必然会被她们的窃窃私语淹没。

第一个到来的是纪叔叔一家。其实近一个月来,纪叔叔给了我们很多照顾,此刻我又看见他潸然泪下,为他们情谊的生离死别!

 

“不哭的,给我滚蛋!”

 

我的愤然将他们吓得直打颤,他们都出乎意外的感到春天的倒塌是因为我在捍卫父亲。

 

父亲下葬后的半夜里,祖母嘶哑地问我:“你母亲在哪?”

睡在她旁边的我像四年前那样摇着头表示我不知道。她的眼光暗淡了。她又问我,你姨娘是你母亲什么人?我再次软弱无力地摇着头。她不再问下去了,她安详地睡了。

 

 

 

第五章

 

 

对于这个没有人相信的传说我却深信不疑,直到父亲过世后住在城南的姨娘家上中学,我才找到了一个同样相信雨有界线的人。

我在周围同学的形象中待人漠然,极少与人接触,看起来非常木讷的那种。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排斥我,觉得交上这么一个性格怪异的朋友是一种累赘。

一次课外活动的前两三天,那位叫陈的老师吩咐班里的男孩子带一把小铲子回学校,女同学就带一个小水桶。她说我们要学农,学农民种庄稼。

可是那天我却两手空空出现,可能把这事忘了。我只好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劳动,自己蹲在田埂上,无聊的望着天,享受着阳光。

一个向来就在班上口若悬河的男生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铝桶递给我,说:“你用着吧,下课给回我就是。”我点一下头表示知道了,便不再理睬他。尽管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和这个叫纪有棠的男孩一起回家,是在老师要求大家说出长大后的理想之后开始的。”

纪有棠听到老师叫他的名字后站了起来,他干咳了一声:

“我长大了要到水厂去上班。懂吗,当水厂工人。”

“为什么?”老师的语调显得惊奇。

“我喜欢。”为了证明刚才说得话是真的,他不再嘻哈哈了。

在课桌上佯装睡觉的我听到纪有棠的回答时,感到他的坦率,他不像那帮家伙立志搞原子弹那样不切实际。我感觉到有种力量唤起逐渐淡忘的执着。

这堂课很漫长,尽管他们矢口否认,然而事实如此。当还有十几人没有机会说出理想时,我内心异常兴奋,因为即使搜肠刮肚大半天也找不出自己将来希望做一番什么,幸好没有轮到我发言!

下课的铃声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筒与一个锤子敲撞而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这一系列的动作给这位年老的校工敲得有声有色,而更多的时候,我心存感激的是那种声音所蕴含的喻意。

“你等等再走,我们一起回家吧。”我走到他身旁。

然后连头也不回就走去收拾书包,我故意放慢速度拖了几分钟。

纪有棠跟我一起走在马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他走路慢吞吞的,走在前面的我感到他的局促不安,他的呼吸没有像日午的阳光那样平缓。这不是平常的他。

几乎是快到了我们住的同一栋楼的附近,我才开了口:

“以后就这样吧,一起上学放学,不是挺好吗?”

他想也没想就耸耸肩膀,异常高兴的嗯了几声。

上到了二楼,他没有马上敲门,他在等我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他显然害怕他家里人起疑。

事实证明这个问题上,纪有棠表现得非常多虑。以后的许多天里,我常去他家玩,纪叔叔和婶婶他们极为高兴,他们当着我的面对纪有棠说,你和鲁怡一起上学放学是应该的。

然而那一天夜里纪有棠把自己关在房中,他在胡思乱想。他一直思索我今天的种种举措在试图传达什么信息。他沾沾自喜,我对他的亲近让他感到喜出望外。

当他也像我一样横躺在冰冷的床上,大家同时睁开眼睛看着蚊帐发呆之时,我在密谋一个不可告人的计划,一想到它的第一步就快实现了,冰冷的脸开始燃烧。

时间在我意料中有节奏地流逝,虽然每天我都日复一日地做着同一件事,却没有过枯燥的念头,我甚至可以闭上眼说出和纪有棠走过的那段路上有什么。比如说在马路拐弯处的医院旁边有个坑害我绊倒过一次,弄得左膝盖残留一块疤痕,所以每当心不在焉路过,血的气味唤醒我到了这里。

黄昏照样的温柔,风儿却不甚理会这些风趣,风的凉意跟昨天、大前天和上个礼拜有着一模一样的寒冷。在秋天即将冬天的时候,我与纪有棠一起上学放学近一个月了。我时时刻刻实现着那个隐晦的计划。

可我万万想不到,这个温暖的黄昏是一个转捩点。

纪有棠像往常一样等我。我倏然发现他的眼神在夕照下飘忽不定,但我显然没有先知的能力,根本没想过这样平淡的日子会出什么乱子。

他没有小心眼女人般狡猾,他直截了当盯着我胖乎乎的脸:

“鲁怡,带你去个地方。”

我没问他去哪里,如果问了,断然不会跟他去露天广场。

我们坐在广场不同的台阶上,仅一步之遥。前方的大钟响了十八下,一次比一次急促。

纪有棠惬意地欣赏红彤彤的晚霞,我也跟着看,我说来得真是时候,此刻晚霞羽衣鲜艳无比,我想起了最爱吃的红苹果。

他听了嗤地笑,笑得很灿烂——心里听了舒畅。

他的话一度使我匮乏想象:

“这个只能看见天的广场,你我各处一点,盘绕我们的是一圈圈的台阶,在夕照米黄色的外衣下,飘荡你我的声音。”

他一鸣惊人的话还在继续:

“要是拍成电影镜头,一定吸引非常多观众,因为这画面太美了。”

——六年后我们在影剧院观看生平第一部爱情片,正好有这个镜头,不同地是里面连个人影也没有,我却哭成了泪人,因为一段悲壮的爱情就这样结束。那时我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

“鲁怡,你有点胖。”他犹豫了一会才说。

“从今往后叫你胖子算了。”他笑眯眯了。

我知道他老早就想这样叫我,因为一次我将毽子踢到树上,爬上去捡的时候,他笑话我会把树压扁的,而随后他心惊肉颤地不停叫我小心。

我无意间问他为什么长大了要去水厂工作。

他没有我预料地那样站起来,而是他望着天际:

“很难说清楚,喜欢就行了。”

喜欢——这个词无论远近横竖地看,全身上下弥散着一种惶惑。

“因为纪叔叔,所以喜欢水厂。”

“我爸反对我步他后尘。”他顿了顿:“没有谁能左右我的决定。”

 

 

柔和的余光渐渐缩了回去,天边的晚霞变得不再熟悉。但纪有棠一如既往地对我坦率使我坚信我们最终会站在一起。

我学着小女人般狡猾,步步为营实施酝酿已久的计划。

当夜没有月光,黑得看不清十步之外的景物,只有一盏昏暗的路灯,发出橘黄的灯光,一闪一烁。

起初还在彷徨的我不再为内心踟蹰,我指着远方轻声道:

“想听一个故事么,纪有棠?”

他没作声。

如果换了第三者一定以为他装清高,不理会我的所问,但我知道,他的无声无息表示着非常愿意听这个故事。

我显然缺乏编织谎言的能力:

“以前有个男孩相信一个女孩对他说雨有界线?”

“女孩相信雨界线会带给她开朗的性格?”

“你是否觉得这个女孩很笨,居然相信虚无飘渺的传说?”

当我以异常平缓的语调说完,我早有心理准备了,一旦遭他否定,从此往后不再理睬他,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是他拍一下大腿的声音消失了这种疑虑。他站了起来,欢快地说:

“雨是有界线的。”

“撒谎!”我大喊。

“我亲眼所见。”

“在哪!”

“水厂附近。”

“说来听听。”

“读小学的事了。那天下着小雨,现在想起大概跟毛毛细雨差不多,我因为刚病好,我妈怕我淋了雨又犯病,催我爸来学校接我。那天不知道是累还是撒娇,我让他背着。就在我们走到水厂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水厂那头的阳光特刺眼,但很温柔。雨粒粘在黑色的雨伞上,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直走过了水厂,意外发现地面干巴巴的。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件值得恐慌的事情,我立刻呼喊我爸转过身去……”

他顿了顿:“你猜我见到啥。”

我料想他会这么答我:走过的路,人们还撑着伞。

可我没应他,让他沾沾自喜后继续给我娓娓道来。

“从水厂西头开始,蒙蒙的雨被隔开了,像给一堵墙堵住似的。我在这头感受阳光,而那头是蒙蒙的世界。”

这种绚丽的景象一下子深深吸引了我。

“所以,你想当水厂工人,希望再遇见它!”

“嗯!”

我向他报以一种无邪的莞尔,并用食指不断地在眼前比划,表示刚才的每个字都烙在心里。

他重复了同样的动作,表示他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征文:大学(专)组

 

 

编者点评:

小说的点睛之笔在于生动细腻的感情世界中把人间的爱恨描绘的淋漓尽致,非常不错的文笔。

                编辑——雨荧    2007-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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