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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露无遗,美好的生活  (赛)

时间:2007-11-20 20:55:23     作者:BEAT      浏览:10625   评论:0   

1

伯父退休了,他老了。

据我父亲说,伯父中年的时候就开始谢顶了,而且,这可不是一般的谢顶。你略略看上去,他与我们伟大的毛主席相去无几。——由此不难得知,我伯父拥有一颗伟人的头颅。

后来,又因为这颗伟人的头颅,我伯父又得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李有米!这是广州电视台热播喜剧的一个主人公,小气而吝啬。可伯父完全不以这个名号为耻,反而无时无刻为此而沾沾自喜。不过,要不是我父亲津津乐道地提起,我难以由此而联想到我们伟大的毛主席及李有米。因为他现在的光境和和父亲所述的大不一样了,他的头发又白又稀了,相当珍贵。风一吹,还真担心它一根也不留。我不知我为什么总会梦见大沙漠,那里也像这样,简直寸草不生,想寻着根枯萎的荆棘是多么奢侈的事。

剃头佬阿来曾和我们说过他的苦恼:

他每次要我给他理发,我都无从下手。那可真是考验技术的时候。首先,你得突出他这头有理过,不然他不乐意。可是同时,你总不能让他成了光头。哈哈……

阿来说得来劲,又学着我伯父的口吻说,剪短点,剪短点,咳,不怕,就剪短些,懒得三两天又要剪一回……

我们不由得笑了。阿来后来又接着说,你阿伯这两年已甚少理发了,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但他命好呀。你瞧,他退休在家,逍遥地拿着退休金,天天逗着孙子乐,儿子出外闯世界去,也不用他愁什么,呵,美好的生活。

阿来说这话的时候正在为我剃头。我觉得自己非常委屈。别家的孩子读四五年级的时候,都向家里要钱到小镇的发廊屋去了,可我还得由这个挨家挨户的无牌剃头佬摆弄。但是,当我听到美好的生活这词儿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的喜欢上了这个老头儿。我不知为何特别着迷他那从狗嘴里吐出的象牙。那时他似乎有点揶揄的成分,但欣羡之情溢于言表。当然,我正在被他摆弄着,我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这也有可能是我的臆造。

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琢磨阿来的话。后来我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要过上美好的生活,必须得退休在家,有退休金拿,还得有孙子抱,自己啥也不愁。

这个结论让我非常沮丧,因为我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当他们老了,只能靠我来赡养。换言之,他们没有退休金,别指望有美好的生活。

这一结论还可以由开杂货铺的狗子的话得证。

你伯父过得可滋润了,嘿,领着退休金,每天抱着孙子串串门,和别的老家伙侃侃大山,嘿,天天都有好酒菜下酒。哪像咱们,天天得苦干!

狗子夹着烟的手得意地晃动着,我却非常不幸,坐他的面前,饱受烟灰和唾沫之苦。正因为如此,我对他的话及他的向往特别深刻。

可是这似乎又不大恰当。

在村里排行第二的二伯也是个退休在家的教师——不,严格地说是病休后再转退休的。听说他患上的是癌症,不大清楚他得的是子宫癌还是咽喉癌,我又不是医生,不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它们的区别所在。而且当时我还很小,也不懂什么叫做化疗。反正他去县城的医院回来,在家躺了半个月多,似乎又生龙活虎了。只有脖子上那块又黑又丑的疤,还能够证明他的确做过某种手术。

此后他就没有去教书了,整天的村里晃悠。我听妈妈说,得癌症的人没救了,很快就会乖乖翘脖子,我奶奶就是这样死掉的。可二伯的情况非常可疑,他一直活得与常人无二,以至我父亲时常咕嘟道,这老家伙怎么还没死?

我并不关注二伯什么时候死掉。我纳闷的只是二伯照样也是有退休金有孙子,可怎么没人说他也有着美好的生活。

2

堂姐夫只来过一次伯父家,如果说是光明正大地来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没有得到我应得的水枪,一直耿耿于怀。

那天我被母亲差到山里去放牛了。要是我也在家的话,就会像表弟一样领到一支可以射很远的水枪了。我要母亲赔偿我的损失,可是父亲一巴掌就把我给扇回了,并且此后我一直不敢再提及。堂弟以此来嘲笑我是个窝囊废,我气得差点把水枪毁了。

后来我一直像盼过年一样盼望堂姐夫的再次光临,但是他此后真的就没来过,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有水枪的缘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开始像大家一样对他抱有敌意了。

其实也不对。我想想之后,觉得怪我的伯父李有米才对。我在背后咒骂他那伟人的头颅,越骂越气。要是那天堂姐夫得到款待,估计就不会这样了。

这全怪李有米。对,就怪他。

堂弟也同意我的观点,并且在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愤愤不平。我难以分辨指的是姐夫此后没来过,还是我没有得到水枪。也可能兼而有之。有一点毫无疑问,堂姐夫已经获得堂弟的欢心。换言之,一支廉价的玩具水枪就可以收买一个小朋友。因为这样想,有时我很鄙视堂弟。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按照堂弟的描述,堂姐夫来伯父家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

星期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堂姐夫提着三只公鸡及大袋大袋的糖果,骑着一辆红色的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伯父家。堂弟说他老远就看出那人是谁了。他说堂姐夫有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特别好认。从这里不难看出,之前堂姐夫偷偷地来找堂姐的时候是给堂弟看到了。

至此我想堂弟并不能正确区分公鸡与阉鸡。用我母亲的话说就是:傻瓜,送公鸡给人的?——也就是说,我们这里明显没有送公鸡给别人的习俗。三只这个数量倒是正确的,因为堂姐夫得同时给李有米的两个兄弟送,包括我父亲,还有叔父。

堂弟每每向我炫耀,当时他并不晓得有水枪可图,最初的目的只是去蹭糖果。不过他一进门就给伯父臭骂了。

谁叫你来了?你不羞呀?滚出去,哼哼……

堂弟用手指着我的额头,学着伯父的口吻骂我。末了忍不住又嘟嚷,那个李有米,人家又没招惹他!

不过堂弟被赶出来后也没走远。他看见邻近的三爷蹭上门来,然后忙着杀鸡待客。堂弟在门口爬上那红色的摩托车,煞有介事地扭着油门,好像真的在马路上飞驰一样。伯父提着酒瓶从里面出来,看见此景扬起手作打人状:看你又捣别人的车!然后又换了种语气,要堂弟到村口狗子的杂货铺去打酒。关键就在打酒回来时,堂姐夫摸着他的头问他叫什么名字,然后便塞给他水枪。

我觉得非常委屈。我也替伯父打过不少回酒,可从没得到过什么奖赏。偏偏在我放牛的时候,堂弟得到了我梦寐以求的水枪,还有打酒剩下的两毛钱。

说到此,我发觉堂弟忽略了很多的问题。他一点也没提及伯父是如何接待堂姐夫的。被我问急了,他就坚持说伯父就是不和他说话,单把他干掠在一旁,让他尴尬不堪。他只好干笑着啜着茶,试图主动地和伯父搭些话,但都失败了,甚至把自己弄得更加难堪。不过三爷来后情形就好多了。也可能因为三爷在村里也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他不是很介怀堂姐夫是什么人。他只是一个出了名的蹭饭者,谁家有客人来,他比谁都灵通。

三爷就无关痛痒地与堂姐夫扯着家常。在三爷不识时趣地问堂姐夫爱不爱抽烟时,伯父才瞪了一下眼,并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3

老实说,我不大喜欢三爷。据我所知,他的大半生都是跟着牛屁股过的。忙季时节,他得甩着鞭赶着牛犁田。要是闲季,他就把牛赶到山野里,然后自己找个阴凉的地方,吸着自家种的旱烟,对着像我一样的小家伙讲一些下三流的轶事。他已经60多岁了,于是落得了一个为老不尊的坏名声。

一到夏季,他总是裸着上身四处悠荡。他的一身褶皱的皮早就干瘪了,它们恶心地耷拉着,显得瘦骨嶙峋。这让我总是联想到的一个叫臭皮囊的词儿。有时,他也相当奇怪,不合时宜地穿着他大孙子的运动服,在邻家的客人面前,照样可以面无愧色地搭讪几句。

有一次我和堂弟把他的孩子给惹哭了,他拿着扫把一边气急败坏的骂,一边气喘吁吁地追了我们九条街。你娘的,看我抓到你们不扭断你耳朵……我和堂弟远远地朝面做鬼脸,把他气得半死。可第二天,他就忘记了昨天的事,继续和我们说那些下流事。

谈论人家是非也不一定只是女人的特长。三爷也非常善长这一点。在放牛的时候,他会高谈阔论村中谁谁的母亲嫁过来时就大肚子了,所以谁谁的生父亲不是他现在的爸爸。怕我们不相信,又指出说那男人之后还偷偷地来过很多次找某某。你看他那件棕红色的衣服,还不是他生父送的?

最后三爷以一个猥琐的笑作了结论:他娘就是一个贱×

堂弟的嘴把不紧,他回去又跟叔母说,三爷说谁谁的妈妈是个贱×。结果可想而知,叔母把堂弟臭骂了一顿。人家说就由人家说,你学什么无舌!——小心嘴给人抽歪。叔母生气的说。

基于这个经验,三爷后来说我姐也是个贱×时,我们没有傻到再和他们提起。

你姐才几岁?二十不到吧?——就算是二十了,那也太早了,呵,你看,今快生孩子了。三爷这样当着我们议论到我的堂姐,让我很不自在。我摆弄着衣角咕嘟,关我什么事?她又不是我胞姐。说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自己特让人恶心。

关于堂姐的事,我多少都有点了解。虽然在通常的情况下,伯父他们在提及这事的时候都会把我们赶出来,但我猜想个大概还是可以的。有一段时间,她让我们三家人觉得丢尽了面子。伯父冷笑道,我从未见过咱们祖上出过这种人,烂货!

我父亲在咒骂二伯的情形也差不多:这老家伙,还没见过有这种人的。哼,他怎么还不死!

在村中,我们这一房跟二伯这一房有疙瘩是公开的秘密。我父亲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这老家伙的心都长霉了,净是想些阴毒的坏主意,村里很多事都办不成,就是因为他从中搞破坏。你说这是多惹人恨呀!

对此,我半信半疑。有一点必须得承认,二伯确实有很多让人讨厌的地方。他喜欢捅人家的痛处,并且以此为乐。来自教师这一身份的优越感让他爱上了嘲弄别人的家丑。

在狗子的大儿子的婚宴上,二伯恶毒地问我的李有米:你女儿孩子都生了一个了,什么时候你也摆摆酒席,把这一杯给大伙儿补回来?大伙顿时暴笑起来——可想而知,我伯父的脸有多难看。我敢说,他当时一定恨不得二伯立刻癌症发作死掉。

虽然大家都在背后蜚短流长,但也知晓在伯父面前得忌讳这事。

堂弟看得多电视,给了二伯一个奸臣的称号。他坚持说二伯就是秦桧,阴着脸笑的时候尤其神似。关于这一点我得佩服。我仔细观察之后非常同意这个说法。首先,大奸臣秦桧笑的时候嘴巴会往一边歪,显得皮笑肉不笑,特别虚假。另外他的语速极慢,但每个字都是含沙射影的,同时又带有一点假惺惺。我也觉得奸臣就该是这个形象。

当然,这有可能是我的偏见。要知道,我父亲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他,谈论他的阴损。听多了难免会认为他的确面目可憎。

4

我之所以很少提及我的堂兄,是因为他常不在家。我父亲凭着年轻时淘金捞的钱,给他在小镇上开了一个摩托车维修店。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我父亲的战略目光。他说,在未来的几年,咱们农村很快就会普及这种喝汽油的东西。大家有目共睹,现在谁家没有一辆这样的破东西。由我父亲的正确预言,我得出另一个结论:有着伟人头颅的兄弟同样也不会简单。

有一次父亲甚至还透露说,这也是为我设计的一条后路。要是将来我书念得不好,就跟着堂兄学修车,这样至少也有一门可以糊口的手艺。可对于这样的苦心我嗤之以鼻。我私下里对堂兄说,脏死了,我才不干这个!——打死也不干!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父亲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考虑当事人的意愿及能力。也就是说,他所作的安排忽略了一些重要的因素,而且这些因素还可能是致命的。

据我所知,堂兄还没成过什么事呢。他在小镇上搞了三年,最后终于把维修店搞垮了。那天灰溜溜地回来,扔下一个箱子,对父亲说就剩下这个了。父亲一脚踢翻那箱子,里面的钳子,扳手之类的工具全都倒了出来。

你这个小杂种!

当着伯父的面,父亲也骂得毫不留情面。我远远地看着,怕父亲迁怒于我。

整个维修店赔赔出去后,还是无法抵消堂兄的赌债。伯父把多年省吃俭用下来的棺材本拿了出来。堂弟给我形容道,有这么厚,全是100块一张的。堂弟说的时候还用手比划着。但我认为他的话相当可疑。按照他的说法,那沓钞票足有二十来万。二十万在那时算得上是个富翁了,你打死我也不相信伯父有那么多的钱。退一步来说,即便伯父有那么多的钱,也别指望他会拿出来。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李有米呀,掏他的腰包不是要他的命吗?

堂兄拿了伯父的一笔钱倒是可以肯定的,因为后来有人提起堂兄的婚事,伯父一直是这样放话:我不管他死活了,他自己把这钱给败完了,我可不操他娶媳妇这份心了。

二伯少不了一番冷嘲热讽,小镇人多杂乱,还是回家耕田好,咱们就是这种命……二伯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同情。

我父亲回来就指着堂兄骂,你听听那老家伙说什么来着?——他在笑你呢!你不臊的吗?

杂货店的狗子也常常为堂兄惋惜。他跟我说,要是当年堂兄肯踏实地干,现在肯定比邻村的阿旺还好,在小镇上买一幢房子绝对不在话下。不过我认为狗子这种假设显得无谓,要假设不如假设天上掉下金子来得干脆。

对于这件事,我和堂弟最大的损失就是失去了冰淇淋的机会。在堂兄修车的那三年,我时常和堂弟徒步杀到小镇去,然后向堂兄讨钱花,想起来就觉得惬意。堂兄好就好在可以纵容我们,并且不到我父亲那里投诉。

为了冰淇淋,堂弟建议堂兄再去赌一把,把店给赢回来。父亲听到后,就放了狠话:谁再赌就把手也砍掉!

我虽然从不沾这东西,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有股寒意从手腕冒上来。这是在教训堂兄,但同时又在敬告我和堂弟。不过后来堂兄还是死性不改,而他两只手照样健在。

有时我会怀疑堂兄是故意把店搞垮的。倒闭不久,他就收拾行李奔向大城市去了。伯父虽然不怎么反对,但我父亲的意思是买一辆拖拉机回来让他耕田,他说要他尝试一下被烈日暴晒的滋味。不过堂兄的去意非常坚决。伯父不动声色地问,去哪?——广州。——做什么?——打工。

两父子就用这样简洁的语句对话。我的李有米终于无话可说。他瞧瞧行李,只好把头歪到一边说,哼!翅膀硬了……

 

5

据我所知,轮到堂姐的时候,伯父和伯母两人是巴不得她也跑到大城市去的。

伯父说,找一间好的厂,进去之后安心工作,也算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我却不以为然,虽然近来村里大部分年轻人都跑到外面的世界了,并且回来时都是满脸风光,腰包鼓胀。当然,这不是说我反对堂姐外出,相反,我和堂弟天天都在恨这个。狗子的大儿子就是在外边混的,他过年时带回了很多我们没见过的玩具。有一辆红色的分节火车,我和堂弟图谋已久,但始终没能成功地从他小侄子的手中骗过来。

但堂姐若真的去打工的话,我和堂弟也不一定有所裨益。就堂兄而言,他去了广州三年都没回来过,甚至连个问候的电话也从没有过。我二姨妈问起时,有米叔无比恼火。他说,我当他是死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堂兄的口碑相当之坏。其他小伙子回来不时会捎回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木匠的侄子说,你哥好吃懒做,每份工作总干得不长。待他挣到一些小钱,他就会把工作辞了,然后把钱花光,再找另一份工。有时更坏,他干脆什么都不干,却死皮赖脸地到处向熟人借钱过日子。他借的数目也不大,都是几十来块,大家也不好意思向他讨还。结果惹得大伙见他就像见了鬼一样。我认为这是一个悖论,毛主席居然生出鬼子来了。

木匠的侄子毫不掩饰他的厌恶:我借了几次钱之后,当口当面就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了。——他自己不过日子,可人家还得过呀!

但这丝毫不影响堂姐的出师。我父亲显然也没多大的异议。他只是嘱咐道,到外面打工和在家不一样,你得勤快些,而且要咽得下气……

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就向我夸耀他自己。他时常说的是他的眼光很准,从不会看错人。虽然这个结论无法求证,但关于堂姐那一回,他倒是说对了。不到三个月,她又从广州跑了回来。她噘着嘴说,那肥猪老板坏得要死,人家做的分毫不差,他却到处挑毛病找渣,乱扣人家工钱——你说,这谁受得了?

这不过是堂姐的一面之词。后来我有幸听到伯母和其他人闲聊时说,哪里像她说的那样?——怕辛苦!阿来大女告诉我呀,她去到广州后人生地不熟,大哭了一场。开工两天,手都磨出血泡来,她嫌苦嫌累又嫌闷,她哪能受得了这个?我早就说了,离家在外,哪能那么自在……结果,你看,熬了几个月呀?

我看到伯母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她也曾到过那些地方去谋生过。堂弟把她那句我早就说了当作口头禅,招得伯母一阵嗔怪:这小家伙,就喜欢捣蛋!

让我与堂弟耿耿于怀的是,堂姐没有捎回我们寄以厚望的玩具。她几乎是空手而归的。伯父甚至说她连车费也挣不到,回来时还向别人借了钱。不过后来伯父又幸灾乐祸地说,那也不坏,至少让她尝到了滋味。外面的世界哪有那么简单?嘿嘿……

可怜我和堂弟看着两手空空的堂姐,相当绝望!

这时我父亲又放马后炮了:你哥你姐都是一路货色,好吃懒做——最好是啥也不干就有饭开的那种!你瞧呀,大手大脚的,干一行嫌一行。要是没有伯父领着一份小工资,都不知道日子会怎么过。那个生癌症的老家伙一直在阴着脸笑,你们不知羞,不知死活。迟早有一天,这家得给你们败尽,那时你在村里说句话,看看谁还会理你。哼,你们呀,不知死活……

我察觉到这个人称的变化,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居然把我也牵扯进去,好像我也会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土包子,净干这些没出息的事。

母亲倒是把话说得明确:你姐确实太懒怠,没一个山里的姑娘是像她那样的。和她去田间忙农活,她却一整天坐在一旁,你喊她,她连屁股也不挪一下。有一次上山砍柴更奇怪,在回来的路上,无故把一担柴扔下山谷,发起脾气来:担,担,担……担你娘去!——看看周围,有谁是她这性子的?

6

伯父和父母吵的那场架闹得全村的人都知道。我闻讯赶去看热闹时,三爷赤着上身坐在自家的门阶上,笑着朝我努努嘴,说,你阿伯又吵了。

不用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就算是聋子,老远也可以听到。

……我都说了,要不在家,老老实实地种田;要不去大墟打工。现在你看成了什么样子?啊,到小镇去!当个发廊妹!给人家洗头!——还和志周这种人搭上了!……哼哼,这下还不挂彩?

不消说,这李有米一定是又把气迁怒于伯母了。他就是这副德性,呵,我与堂弟可是见识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伯母比我们见得更多。但那天她倒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它咽下去。她可能是压抑得太久了,扯开嗓门儿和伯父叫起板。

现在你怪我?这女儿你没有份儿?是我自己生的?是我让她去小镇的?啊?现在你倒来怪我!……伯母一边嚷一边把手中的笠帽摔在一旁,估计她是刚去哪里忙回来的。天气这么热,难怪她也那么恼火。辛苦回来还得受气,好没道理。

这堵得我的李有米一阵语塞。我看见他气急败坏的甩着头发。那可怜巴巴的头发在风中抖动,很让人操心。我想不合时宜的提醒他要爱护头发。要知道,我们那里可没有霸王洗发水出售,而且霸王于他也不一定管用。

父亲提过,二伯这号人就爱把事情搞砸,然后才站出来,充当和事佬。他可不管人家死活,他怕的只是没人知道他的伟大。像这种人,死光了天下才能太平。

我总是搞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小山村,还有什么事是好勾心斗角的。我说这个时父亲马上就驳斥我,说我懂个屁,说我还没长大。我承认我当时还没长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说我懂个屁就太过分了。我嘟着嘴,不敢苟同父亲的斥责。

二伯当时的确就是这样做的。他说,你们两个都别吵了,啊,有啥用呢?——现在她成这个样子,咱们村都蒙羞了,我们不怪你们没管教好……啊,你们就一人少一句……

二伯说得瓮声瓮气,让人听起来相当不舒服。我估计我的李有米比吃了一只死老鼠还难受,不然到最后就不会拿我们小孩子出气了:出去出去!都滚出去……你这帮小杂种,有啥好看的……

有人说很难想象,像我伯父这样有文化的人居然骂起脏话来。不过后来大家显然都忘了。他们在说,看呐,嘿,你阿伯多有福。呵,美好的生活。

关于我们被赶跑的事,堂弟满腹牢骚。他嘟着嘴说我又碍他,老拿我们开涮。我觉得堂弟非常可笑。从这个觉悟程度上来说,我显然不只是懂个屁的水平。不过我后来又犯了个大错,居然向父亲追问堂姐的事。结果被他狠狠瞪了一下,说,小毛孩问那么多!从这句话我总结出父亲的语病。他总是由正确的前提衍生出不恰当的推论。即便我是小孩子,但如何就把一个问题称之为多?但后来我干脆啥也不问时,又白挨他的一翻奚落:你不傻吧?不懂也不问?你听听看,我怎么做都是错的。

除了那场架之外,堂姐的事迹得以广泛传播,绝对有赖于三爷的大力宣传。我和他一起去放牛时,他扇动几下他那两撇让人恶心的八字须,时不时朝我喷几口烟,然后摸着大腿,眨着眼说,你姐恨不得嫁呀。嘿,她想当发廊妹,嘿,压根就上希望可以乱搞。——可不是,和志周搞上了。志周可坏了,他老爸有钱又怎么样?他自己都不理这个儿子了。吸毒呀,你看他上次偷偷来找你姐时,多瘦呀——跟猴子没啥两样。那脸啊,都没血色的,像鬼!

三爷的大腿有个黑色的疖,他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趣地挤弄。末了,那手伸过来想按住我的头,以能凑到我耳际说话。我非常厌恶地摔开他的手,他却满不在乎,压低声邪笑着说:前几天晚上,有人看到你姐和志周钻进玉米地里去了,嘿嘿……

我虽然不了解钻到玉米地又会怎么样,但从三爷那样子就知道,这一定是件可耻而又下流的事。我只好移动了一下,来掩饰我的忐忑不安。

 

7

三年后的秋天,堂兄灰溜溜地回来了。他穿的是一身泛白的牛仔服,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而皱巴巴的皮鞋。手上只有那么一个小便包,估计除了几件寒酸的衣服之外,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东西来。

让我吃惊的是他的样子。可能是我这三年来长高了缘故,我觉得他比以前瘦小得多了。他的脸色是蜡黄的,上面还长满了雀斑。不过最惹人注意是还是他的头发。他开始过早地露出秃头的倾向来了,两边的头发都往额头梳,更突显其寸草不生。我堂弟倒是懂得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解释说,咱有米叔是毛主席,那咱哥也照样是毛主席。堂弟这句话常常使我肃然起敬,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借代的手法。毛主席成了秃头的代名词。

父亲倒是这样说的:才几岁?看上去比我还老。熬夜嘛,我敢说,一定是熬得太多了。他能有什么正经事儿?哼,瞧他现在咋了,比我还老……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伯父自己打了自己嘴巴,开始为堂兄的婚事操起心来。伯母更紧张,她时常唠叨道,你不趁早娶个女人回来,以后谁还嫁你?你要是想打光棍,那你就继续浪荡下去……

堂兄可不是有耐性的人,给吵烦了就说,行了行了,你还愁我没老婆?哼,都不知有多少人嚷着要跟我过日子。所谓知子莫若父,有米叔可是看透了堂兄的把戏。他在旁冷笑,呵,你行!——那么多又不见你带一个回来?净会吹牛皮……

伯父说得也着实不留情面。不过根据我和堂弟所知,堂兄真的还没有和谁家女儿闹过绯闻呢。显然,他并不是这方面的老手。我父亲为此曾传授他一些要领:对女孩子得主动,要懂得摸透她们的心思。她们推却的时候不一定就是拒绝,往往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不一样,你得察颜观色嘛。你不要板着脸那么闷嘛,风趣一点,和她们说说笑,嘿,吹牛皮你都会了,还会栽在这个份上?有时候你要多点问候人家,她们是不会觉得烦的,相反,还认为你非常关心她,是吧?

我在旁偷师,觉得父亲真是个他妈的情圣。我禁不住暗暗流汗。要是父亲再年轻几岁,我岂不是得打光棍?你知道这么多年了,还偶尔会听到母亲提起某个她称之为狐狸精的人。父亲好心情的时候也会得意地说,要不是那时爷爷逼他那么早结婚,都不知道我将会在哪了。我妈可一点也没有当他夫人的机会。这时我的母亲嗔笑,一把年纪了还不知羞?知你风流了,可怎不见你再多娶两个回来?那时我倒乐得清闲,不用再一大早起来为你们做饭,大冷天还洗这么一大盆衣服。

后来我无比怀念这个画面。用剃头佬阿来的话说,美好的生活。虽然这与他的标准相去甚远,但我不知为什么老把这词与这个场景联系起来。

话又说回来,堂兄对父亲的话倒是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但问题在于那些话总是从他左耳进去,不到三两天又从右耳跑出来了。对此父亲也相当无奈:人家议论他,他一声不发,大家以为他记在心了,谁晓得他回过头还是那德性。哼,我是看透了,烂泥扶不上壁呀。

可是说起别人他又显得头头是道,一点也不像个傻子。伯父同意父亲的这一个说法,伯父说,他没事干,议论起他妹,把自己说得可伟大了。他说他要不是为了这个妹,早在广州发大财了。嘿嘿,他说自己回来是要管教这个妹。伯父说到这里稍停了一下,然后又突然把头转过来,掷地有声地地说:你并为晓得,他其实是混不下了,不得已跑回来,亏他说得那么好听。

在小镇上混了几年,堂兄的收获仅仅是认识了一些小混混。他评论志周时说,这家伙哪里是可交的?打架,勒索,赌钱,吸毒,有哪样他是不干的?至此伯父忍不住讥讽,你也有脸提人家赌钱?——呵,我想李米叔还为垫钱这事耿耿于怀。

堂姐是怎么和志周好的大家并不知道。我私下觉得堂姐并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不就是和志周一起开着摩托车出去嘛。什么?堂姐在后面还搂着人家的腰?——那也没什么,堂弟就常常不知死活地搂我,而且还要命地把鼻涕往我衣服上蹭。

她又犯着三爷,三爷却这样说:你姐是个贱×

 

8

有两个星期,堂姐没有去小镇,伯父也没有去上课。我无意问了一句伯父,结果伯父像父亲一样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如出一辙的说,小毛孩问那么多!

他与父亲说:她脾气可不小,噘着嘴板着脸,一声也不发。任你怎样唤,她也不理你。一整天要不像佛一样坐在电视旁,一动也不动或者一股劲拼命按遥控;要不就呆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她在干啥。要是饿了自己拿起碗筷,只知道把东西往口里塞。哼,她那个样子呀,那个让人恼火呀……

不消说,又是个议论堂姐了。我看见父亲递根烟上去,又替伯父点着,然后胸有成竹地说,回到家就不到她作主,我们想怎么治她就怎么治。

我终于明白堂姐原来是给软禁了。怪不得前几天被父亲载回时,她一脸不爽。堂弟讨好地过去唤了声姐姐,却碰得一鼻子灰。堂姐发起脾气来,骂道,姐姐姐,姐你老娘去!她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的,肯定是哭过了。三爷说,给你阿爸给揪回来了。你阿爸可凶着呢,她能不哭?他说这话时堂弟偷偷地往他头上撒碎草,差点就给三爷抓到。

堂弟的调皮在村里是鼎鼎有名的。人家教孩子时就说,你别和他搭上了!

阿青家的瓦屋顶破了好多洞,九娘的篱笆失火,我家的破窗帘,还有每每摔得稀巴烂的茶具,都是堂弟的杰作。村里孩子们丢失了的玩具,大都可以在他那里找得到,包括弹弓,鱼钩,刀片,木块,甚至还有女孩子的发夹。有一次我去参观他的战利品时,赫然发现自己失踪多年的玉石链坠也在其中。他却毫不慌张,还大言不惭的说,是你的吗?……那就给你咯……

一次他神秘兮兮地拉着我到搁闲的猪圈,扒开混乱的稻草,从里面挖出一辆我们梦寐以求的红色分节火车来。我双眼顿时发亮,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弄到的。他完全没必要地凑到我耳旁说,狗子的孙子玩着玩着就忘了拿回去。然后又唱起歌谣来:捡到不为贼,千人赎不了。

不过在关键时刻,堂弟这种德性也会大有用场。伯父和父亲授权给堂弟,要他随时侦察堂姐的动静,

去,你去瞧瞧,看看她在干些什么。伯父挥挥手示意堂弟执行任务。我着急地问我可以干什么,结果得到的是父亲凶巴巴的回答:你干什么?——你去放牛!还不去?晚了三爷可不等你。

我再一次觉得委屈。像堂弟那样躲在门后偷看,谁不会呢?可为何偏偏得我去放牛?

由此你也不难想像我堂姐的情况是多么严重。为了把电话锁起来,伯父特意叫木匠做了一个装电话的木盒子。要是没有钥匙的话,你只能接听而无法打出去。可是木匠的技术明显不过关。没多久,堂弟就打报告说堂姐在打电话。她用一根筷子插进去,轻而易举地拨通了电话。伯父马上赶回去试了一次之后,决定因噎废食,把电话足足停了两个月。

但堂姐无时不在打主意。就在第三个星期,即伯父不得不又回学校上课那一周,堂弟老远就喊:不好啦,不好啦!姐跑了,她往山的那边跑了……

父亲扔下手中的活儿,二话没说就冲了出去。叔父则马上打电话给伯父,告诉他事态的发展,并让他表态一下如何处置。不过父亲才没空理这套。

我和堂弟跟着父亲追出门口,看见堂姐已经跑到了山口了。堂弟说,她借故说到狗子的杂货铺买东西,结果就那么一会就不见了。父亲没闲暇听堂弟在那里解释,他像猎人一样,身手敏捷地从稻田穿过去,嘴里还咬牙切齿地说,想去小镇?门都没有!贱货,看我追上不揍死你……

叔父又想到了我的堂兄。堂弟简洁地说:赌钱了。

伯母尖着声哭叫:我作了什么孽呀,净生你们这种坏东西?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呀……烂货,烂货,有谁像你们这们不要脸的?……

 

9

父亲没有食言,那一次堂姐确实被揍得相当惨。她出门时穿的是拖鞋,所以跑得不快,而且还因此绊了很多跤,父亲很快就追上了。

父亲说,堂姐把拖鞋向他扔来,骂道,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生的,要是多管闲事?可是父亲并不吃这一套,他机灵地躲过了飞来的拖鞋,一把跳过去揪住她的头发,伸手给她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末了又问:是不是真不关我事?你这贱种,辱没了咱家门楣,还说不关我事。说完又赏了她一掌。堂姐惨叫一声,脸上又多了五个鲜红的指印,被父亲拖回来时我看得够清楚了。

当时她头发蓬乱,满嘴是血,衣服破得不成样子。尤其是那两条无法辨认的裤腿,让我想起邻村祠堂吃泥巴的疯子,他穿的就是这样的裤子。

按父亲的说法,她的拖鞋是扔掉的。不过回来时她确实是赤着脚的,而且显然也给山上的石头或是荆棘的什么刮伤了,走起路来还一拐一拐的。她边哭边骂父亲,父亲则以藤条作回应。伯母尖声叫道,你打死她呀!干脆就打死她!

我无法确定伯母是怨恨把她女儿折磨成这样子,还是真的要求父亲好好去教训她。我想父亲的话很对,女人往往口是心非,自己要摸透她们的心思才行。

堂姐好几次想转过身来把父亲撞翻,以夺路而逃。不过都没成功。父亲说他像抓小鸡一样轻而易举,揪住她的头发只管往后拽,她除了叫痛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相当恼火地说,按他年轻时的性子,堂姐多半被揍到半死。这话我倒是一直坚信无比,因为我屁股有过类似的遭遇。所以在堂姐被拖回来里时,堂弟在掩着嘴笑,我却吓得哭了。

二伯在旁说,你们家上头条了,看来。

在阳光下面,我看到二伯那块又黑又丑的疤,像一滩发霉的狗屎涂到上面一样。父亲本来就气坏了,二伯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是他自己撞到刀口上。父亲蹿到他跟前,指着他鼻梁破口就骂,我尊称你为二哥是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但要是你这样为老不尊,还在此说风凉话的话,我马上就把你按在这泥地上,你信不信?

二伯吓得连退两步,脸色瞬时变了。

父亲已经等了很久了,这次终于给他逮着机会了,把这个老家伙痛骂了一顿。这事之后,他见到我父亲就得往别处避。要是到某某家串门,碰巧撞到一块了,他马上就红着脸借故离开。

伯父回来时,堂姐已经被关在房子了。看热闹的大伙早给遣散了,只有叔母和我母亲在厅里安慰着伯母。堂姐在房子里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她没开灯,也没有声响。伯父气急败坏地嚷,你死了没有呀?啊?死了没……给我出来,我今天要治死你!

伯母哭着冲出来:这女不是你生的?——你狠就打死她,往死里打!对,把她打死算了,我看着碍眼,全都打死算了……

父亲与叔父把他架住,让这个火烧心头的有米叔冷静下来。大家好不容易才坐了下来,可伯母不住地哭,惹得伯父差点又与她吵嘴。

等气都消得差不多了,父亲开始承认自己下手是有点重,所以后来说要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看一下。因为伯父的电话停了,所以父亲让叔父回家打。伯父赌气说让她死,让她痛,别叫医生。我从厅门缝看到了有着伟人头颅的伯父,气急败坏地踱着步。我不知道毛主席当年有没有给日本鬼子气到嗷嗷直叫。我想到这里不禁吃了一惊:堂姐怎么也变成了鬼子?

医生来时天已经全黑了,父亲把我赶回家。母亲后来跟我说这情形时,说堂姐就像鬼一样坐在黑暗的房子里,头发披散着,手足则血迹斑斑。连医生进来时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也吓了一跳。给她把脉,给她敷药,她倒是不吭声,任由摆布。

在把脉时医生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母亲向人炫耀说,她当时马上便知是什么回事了。都说有人看到他们钻进了玉米地,能有什么好事儿?呵,结果怎么了?…——快当妈妈了……

 

10

志周,即我的堂姐夫,在堂姐的肚子还不是鼓得很明显时把她接回去住了。我说接也不一定恰当,因为姐夫是否来到伯父家接我都不敢肯定。没有任何仪式表明堂姐已经是他的人了,最粗略的婚礼也没有。甚至在堂姐走后的几个星期,我才得知这事情。

聘礼是父亲出马敲定的,我一直无法得知具体的数目,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笔钱大致都抵在堂兄的婚事上。我的嫂子是姨妈介绍的,她人长不怎么样,个子与堂兄刚相衬。

姨妈说,她瞧上的是她的勤劳朴素。她说这是为堂兄着想,要不堂兄这懒汉以后准得挨饿。但堂兄并不大满意,不过当他支支吾吾说摊派时,被我父亲瞪了一下就识趣地闭嘴了。父亲说,你嫌弃就自己去找,有本事别让我们操这个心。

之前也有很多人向伯父提过堂兄的八字,看看与别的姑娘是否合得来。堂兄总是随便扫一眼就开始数落姑娘们的不是。剃头佬也热心地提过,未果。他打趣说,想做你的亲戚真难。

父亲倒是很快学精了。他得出一个结论:民主是害人的。由他这样挑,那得挑到什么时候?我们还不是你爷爷拿主意的,照样这样过日子,嘿嘿。

我觉得这话不一定对,但堂兄成了家之后和他媳妇也没什么疙瘩。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他们就为伯父生了一个男孩。伯父乐开花了,那些少得可怜的银发也焕发出少有的光彩。

他的教龄早就够了。在嫂子怀孕的时候,他开始申请退休。伯母笑他说,恨抱孙恨狂了。伯父也不理,他只是通过各种关系,日夜为退休一事奋斗。他对教育局有诸多不满,不过最后一次还是让他如愿以偿了。在嫂子产前,他终于获得了像二伯一样的权利,从讲坛上退了下来。

我估计,孩子生下来之后的日子是有米叔最快活的时光。在孩子只是两三个月的时候,他几乎天天抱着他挨家挨户地串门,就怕人不晓得他有一个肥胖的小孙子。他和堂弟想碰一下也不行。不过他显然不太善于带小孩子,因为他一拉屎或者拉尿,就把他弄得手忙脚乱。这时他通常以一个老年人不可能达到的速度,飞奔回到家里把孙子扔给伯母。伯母有时实在忙到腾不出手来,就恼火地责怪,你给他换就行了,干嘛一定得扔给我?你没看见人家正忙着?伯父呵呵一笑,只管把孙子往她手上推。

让二伯恨得牙痒痒的是我堂姐生的也是男孩子。二伯的儿媳可不够争气,给他下了一个女儿,而且长得还有点丑样,这导致二伯常常和他的儿媳平白无故地吵了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肯定是在忌妒伯父晚年的命好。

堂姐后来也常回来,而且通常带着她的儿子。伯父的态度也慢慢地好起来了。听说姐夫的父亲已经病死了,酒楼也很快就垮掉了。不过他总算是把毒戒了,先前的毒也不见在他儿子身上有什么坏作用。现在两夫妇在小镇开了个大排档,我父亲打趣说堂姐也算是个老板娘了,命比谁都好。不过姐夫此后一直不肯来作客。

后来阿来就这样羡慕地说,美好的生活。不过,他很快就死掉了,可能是和我说了这句话的三个月后。村里的人还不太相信呢。人们问起阿来怎么两个月都没来咱们村剃头,难道发财了?另一个知情人的说,呵,早下黄土了,你还不知道?

阿来的死让我着实高兴了一阵。我终于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要求父亲掏钱让我到小镇的发廊去剪头发。不过后来没人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个词儿,在后来的后来,我几乎要把它忘了。

很多年以后,我从远方回来。堂弟带我到我们曾经的院子,挖起了一个快朽坏了的木箱子。我看见了曾经我们梦寐以求的红色分节火车。我不由得笑了,哦,那些生活,暴露无遗。

 

 

                                       征文:大学(专)组

 

 

 

 

 

 

 

【编辑按】

     纪实的风格其实对语言的要求更加严格。像作者说的,这样的文字,将文学功底暴露无遗。有些阿来的味道。

                                                编辑——呼呼洁

                                                 2007-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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