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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第二卷(11—20)(赛)

时间:2007-12-24 22:02:06     作者:少尘      浏览:10625   评论:0   

 

十一、圣女的祈祷

虞渼一步一步地登上嵬嵬的祭坛。她哩溜歪斜、摇摇晃晃地跑到顶端,而后捧拳在胸口,虔诚地跪下,闭上那双贼亮的眼睛,带着稚气的口吻祈祷:“伟大的真神,请您告诉我玄武哥哥在哪里,好吗?这里的人都说他死了,可是他那么神明,那么可爱,那么……”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了,红着两块润滑脸蛋又说:“谁忍心把他杀死呢?杨殿下说那是风骧叔叔害死他的,可是风骧叔叔跟我也要好,有什么来由要杀死他呢?天啊,真是罪孽,我们人类还要干多少坏事呢?神啊,您能告诉我么?是您创造我们的呀,您不能不挂念我们呀,我每天晚上都是想着您睡觉的,您不要不理我们啊!至于玄武大哥的事情,您就饶恕他吧,他也不想杀戮的呀,只要您把他还给我……我们,我宁愿折寿来陪您……

那些魔人又来了,他们烧毁了美丽的琉耶星,现在又把战火延绵到这里,我昨天看见天空红得要滴血,知道是一个不祥的朕兆,果然今天我哥就回来了。他呀,依旧黑着脸,像谁欠了他债似的,我就知道这里又有难了。城里的老贵族说,我们家族拥有不凡的力量,如果我和我哥成婚,那么就能挡去这里的灾难。他们叫我睡在我哥的床上等他回来,又把家里布置得喜气洋洋,虽然我知道只有和喜欢的人结婚才会高兴,可是为了这里的人民,我愿意牺牲我的爱情。我哥的床被布置后十分柔软,我舒适地在上面打滚,心里充满高兴,但是我哥的脸孔冷得让我讨厌,他把我从床上扯起来,像吼我家的吞日兽一样吼我说,妹妹,我爱你,但是这样的牺牲是无谓的!然后,我看见他带着血红的眼睛踏着铁履气势汹汹地走出门外。

我知道他又想教训那些贵族了,他的教训无外乎打和杀。他极少说话呀,跟我算说了最多话。可惜我还是追不上他,赶到广场时,贵族们已经一垒一垒麇集在一块儿,而且个个都鼻青脸肿。我想我哥这么暴戾,他的统治能持续多久呢?神啊,我哥说爱我,我何尝不爱我哥?愿神您能保佑他,那么我宁愿折寿,也请您保佑这里的人们,我宁愿折寿……”

虞渼跪在坛顶,一次又一次地叩首,直至黄昏的矄光和她作别,坛上的祭灯亮起了,她才裹紧身上单薄的素衣,小心翼翼地走下来,而后又对祭坛跪拜了三次。刚转身想离开,大地就有一丝微颤。她知道是吞日兽来了,就一脸不高兴地说:“你出来吧,别躲躲闪闪了。”那吞日兽挠了挠头,从祭坛的一角里钻出头来,望了望四周,看见虞渼黑着脸看自己,才笨拙而迅速地向她跑去。它的额头有块榆钱大小的白六芒星,身体硕大无比,身材却不算高,只比她高出三四个头,原因是身体横向发展,像颗横置的鹅卵石。这就是古猞猁,又被称“吞日兽”,性格刚猛。

奇怪的是它在虞渼面前不敢呲牙咧嘴,只腆着大肚子憨笑。虞渼假装生气地说:“你又跑来找我了,我不会回去的,你也不用劝我。我哥他太过分了,我不会理睬他的,你回去吧,以后不许来圣堂。”那吞日兽听了,嘟着嘴“呼噜”了几声,悻悻地转过身子,挺着圆滚腽肭的大肚皮,一步一颠地往回走。虞渼突然叫住它,它目光一闪,笑痴痴地转身要向她走去,她却依旧噘着嘴说:“我劳烦你减减肥,吃得这么胖又走得这么快,生怕不把祭坛震坍了么?”它听罢,沮丧地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地离开。

  虞渼转身又拜了拜祭坛,无奈又愁伤地说:“神啊,请您不要让吞日兽再发膘了,它那么胖,如果战争真的来了,您叫他怎么逃跑呢?”

  

十二、玄武自述

  我已经死了吗?我想是的。

  人们说杀戮者死后要如烂泥一样坠入地狱,经过那扇死亡的门,走过苍紫的死焰和千刀万刃的洗涮,而后再度轮回……

  我在梦魇中醒来。

  这里没有死焰和刀刃,只有葱茏的矮树林。我喘过一口气,努力地睁开眼睛,柔美的天光从弧形的穹顶泻下,如一斛清冽的泉水。我想,我确实死了,不然在这个年代,岂有如此唯美的景象?我便从湿凉的草地上爬起身,深一步浅一步往矮树林里面走。

  这片树林没有道路,我只是盲目地行走。

  树林的景象玮奇,有一袭薄雾笼罩着这里,我想那是紫岚,可是岚雾须臾又变了颜色,使我捉摸不透。树林里的树木长得不高,最高的来到我头顶,却一棵棵粗壮稳健,似乎有千万年的历史。我又往里面走了一程,树林的风景更为瑰丽。传说中的七彩蓂荚竟然散散落落分布在四周,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雾突然浓厚了,我看不清前方,想躺下来休息。这时,脸却像火烧了一样,我用魔法进行治疗,脸愈发炙痛。

后来,我昏了过去。

十三、天堂

  雨霫霫地下着,浓雾渐渐消散,翠绿的草在黯淡的天气下变得墨绿;风猎猎地吹拂,把草儿吹得像六月收割的麦子一样一片倒,而草的甜香混杂着散发薰香的花瓣一同在树林里翻腾……几束电光撕开了黑幕郁闷的心情,氧气的兄弟带着那股腥臭味儿大口大口地喘息;光明与黑暗在天空、湖泽、陆地里相互辱骂、戕害,把这个小小世界搞得诡秘与阴险;枝叶交接的矮树林在黑白里冷笑与狂欢,甚至用它们的枝干打架,产生一阵阵“沙沙”的声音……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一头黑豹从风雨中走来,它的身体几乎融化在黑暗里,两颗红宝石一样的眼睛嵌入这片黕墨,竟然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杀机与恨意。它在玄武烈的周围徘徊良久,一抹闪电铮然直下,像利刃一样插入大地,黑豹怒吼一声,霍然跃起,跃过矮树丛,消失在黑暗中……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玄武烈再次醒来的时候,明媚的阳光又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站了起来,继续盲目地行走,渐渐地进入高大的树林。林子里的树木一棵棵盘根错节,形态怪异,有长成水壶状的,有座椅形的,也有的几棵树像一堵墙一样展开,伸长了臂膀连成一片。

玄武烈走了半天就迷路了,加上又饥又渴,心里就想:“这些树木长得这么肥壮,上面又硕果累累,我不如先饱食一顿再找出口吧!”于是,他摘下一颗西瓜大小的果实,正想剖开来吃,一阵飙风挟裹着愤懑的杀意向他袭来。他扔下果实,侧身避开那风势,定晴一看,原来是一头比成年非洲大象巨大两三倍的怪兽。

  玄武烈见那怪兽头上有一杵鎏金一样光彩熠熠的尖角,又见它双目无瞳而且喷着熛火,银白的鬃毛尨茸而充满野性,四蹄和臀部长有七八尺长的黑棘尖,心想:“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流风獬豸,听说人类遇到它则必死无疑。”这么一想,他已经汗颜。

  那獬豸张开鼻孔哼了两口气,向玄武烈奔驰而来。玄武烈以为它是野兽并不精明,没想到那獬豸已有心计。只见它前蹄往地上一蹭一翘,掀起一阵沙尘暴,玄武烈看不清视线,慌忙之际,獬豸的尖角已到心窝!玄武烈马上用手捧住尖角,借力跳弹开来。獬豸一下子撞到树墙上,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墙壁,被它一撞便坍塌了一段。玄武烈抹了抹鼻尖的冷汗想趁机逃跑,那獬豸身体虽笨重,却也敏捷,只一翻身就站稳脚根,一步一步向玄武烈逼来。

  玄武烈一面后退,一面想:“难怪没有人能够逃离它的魔掌,原来这家伙不笨啊!”正想着,他的脚根已靠在树墙一端。突然,树墙里伸出几根粗壮的树藤,将他的身体缠住。幸亏他反应灵敏,双手没有被束缚,不然就要任人鱼肉。虽说不是任人鱼肉,可也是刀上之俎。那獬豸见已稳操胜券,慢吞吞地靠近他,亮出那杵悍人的尖角向他刺来!

  在那一瞬,玄武烈脑海一片空白,条件反射性地用双手捧住那粗大的尖角。

  “我不能死!”他的思想在那一刻变得坚强,似乎冥冥中有一股意念支撑着他,使他歇斯底里吼道。奇迹在这时候出现,小山一样的獬豸竟然颤颤巍巍地撼动,四蹄离地,被玄武烈举起!此时的玄武烈如同受创的猛兽,杀意冲天,致使天穹怒云翻滚,暴风骤现!他的长发在风中咆哮,如同风暴中的蔓草;他的战衣在布满蔓藤的包围里鼓动,又如沸腾的岩浆。他“呀”地一声怒吼,炸开蔓藤的缧绁,将那獬豸向天空掷去。

  那庞然巨物便消失在天际……

  玄武烈倒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由于使用了力量,他的脸又发烫发热。他捂住脸,却发现一个钢铁面具套在脸上,心里疑惑重重,又怕獬豸来袭,就从那已坍塌的树墙逃窜。

  约摸走了一刻钟,玄武烈来到一个湖。那湖面波光粼粼,水底湜湜,奇异的是湖上挂着一条幻隐幻现的螮蝀。这只是湖的一角,在更幽远的地方,水越来越深,颜色也由冰蓝变得墨蓝,隐藏着一些恐怖。湖的四周都是树,高大粗壮,笔直坚挺,没有刚才所见的怪树。玄武烈望着如镜的天穹,心里有了一丝舒畅与坦然,便张开双手,大口大口地呼吸。饥渴这时才翻味,他摘下面具,凑到湖边,捧着清凉的水呷了几口,却看到一副布满疮疤、五官移位、獕猥恐怖的脸孔,他端详了好一阵子,才猛然醒悟,这就是他自己的容貌!

  他捧着水,望着天空,心想:“我还是活下来了,活了总比死的好。”正想着,一把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在别人的爱中复活,凄烈啊凄烈。”他心中一怔,回顾四周,却不见有人的踪影,心想,难道是幻听?他意识地端起身旁的面具,心里疑惑不解:“这面具,在战斗的时候,似乎已经丢失,是谁替我捡回来的呢?方才和獬豸兽战斗,我也没带面具,为何后来又戴上了呢?我的力量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的呢?是战衣的庇佑么?这远古的战衣是什么来历呢?为何也叫‘玄武’?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么?甚至这个面具也会改变我的一生?或是说这个面具是我人性的另一面,抑或是遮挡我性格的脆弱,致使我坚强的道具么?”

  他戴上面具,心里疑惑重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怪异的问题,又想:“‘亢之诅咒’是什么?玄武兽伯伯说的‘精灵族’是什么?真是那个早已失落的神秘种族吗?“

  他突然有一种直觉,犀利而明确地使他相信目前的一切和那个神秘种族的所向。他霍然起身,转望四周。灿烂的阳光与万物相拥,馝馞的香气翻过绿茵茵的草丛慵懒地呼吸,孜孜不倦的翠莹鵁鶄衔着橄榄叶在天空自由颉颃……在这一片薿薿的树丛,在这一面濯洁的湖面,在这一方蔚蓝的天空,这里的一切无不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这里的一切无不完美如瑜,无不诉说着人们久违的幸福与不敢幻想的希望……

“啊,天堂!”玄武烈展开双臂,闭上双目,任由和煦的春风翻起他的衣袂,心里呐喊道。

十四、人国皇帝

  人魔纪四十二年十一月十日,人国南部局势错综复杂,人军与魔军多次交战,胜负未果。鉴于魔军征伐多时而无法取胜,魔国征南大元帅承诺与人国议和。两国使者于南部已被魔军占领的卡塔乐星会晤。为表诚意,人国使者仅带一名随从前往。

  “我军鉴于征伐疲惫,我魔帝王准许我等撤军,乃是两国幸事。”魔国使者傲然说道。他把手中的高脚酒杯放下,神经质地用食指搓杯壁,而后瞟着眼前这个身体魁梧的人国大使,摊开一张地图用手指划着说:“这里,这里,这里都应该归属我帝国,不然我军无功而返,魔帝一旦震怒,人国恐怕又有一劫!”

  那个魁梧的人国大使只是清了清喉咙,却没有发言。魔国使者以为他不敢吭声,又见他的随从是个长得俏丽的妙龄少女,更为得意了,把头凑到他面前,低声说:“阁下非常有诚意啊,带着这位美丽的小姐来到这里,不过阁下在这节骨眼上把握不好,再美的小姐也要成炮灰。”说着,他靠上椅背,身旁那八名彪汉一齐往前跨了一步,杀气骤然弥漫在小小的会议厅里。

那名人国大使依旧沉默,只是从原来缩在长袖的手掌里从容不迫地挪出一只钢铁手套包裹着的右手,手套上镌满了猩红的古文字。那魔使者见他亮出杀机,“嗯”了一声,八名彪汉一起向人国大使扑来。突然,一道金光从他们身上那厚重的铠甲划过,厚数寸的钢锻龙甲恰好被剖开,只是不伤肌肤。大汉们大吃一惊,转身侧看,那金光竟是从少女的长剑中发出!那少女什么时候拔剑?无人知晓。

就在这惊愕的一瞬,金光再现,八名大汉仰天倒地,鲜血从破裂的铠甲罅隙里渗出,汩汩如泉。一切发展得如此突然,以致于那魔使者半晌才从惊诧中醒悟过来,他张开口要叫“救命”,那个戴着钢铁手套的人右手只是轻轻扇了他一巴掌,那魔使者的头颅就在地上滚动。

  人国使者把右手缩回长长的袖子里,看了看倒在血泊里的魔人,冷冷地问那个少女:“这就是皇族精心培育的帝刹第一御剑师么?江子烨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对不起。”少女欠了欠身,一脸冷漠。

  “好了,你先撤退吧。”他扬了扬手示意她离开,而后脱下大使服装,摇身一变,成了个英武的勇士。他的模样大约三四十岁,须发有几丝银白,脸部出奇的白净,两块颧骨拉起了整张脸皮,却不难看,还平添了几分俊朗与霸气。

  “是。”小女木然应答,转身就消失了。

  他理了理身上的服装,一袭夹纻着密麻银条的缁衣像连衣裙一样从肩上到小腿一直披铺下来,显得格外的诡秘;他的长筒靴是玄色的,没有任何花巧的做作,穿在他脚上竟有几分神气,像被他的气质所滋染。他像少女一样温柔地理了理头上的金发,突然大吼一声,强大的力量在那一刹从他体内泛滥开来,如同洪水猛兽。整座会议厅被他的气息撕成粉末,甚至整个卡塔乐星都震撼了起来。那些驻守在此的魔军慌了阵脚,以为地震要来了。就在他们熙熙攘攘为逃离这里挤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前线魔军溃败而回,在他们身后的是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类军队……

  人魔纪四十二年十一月十日,人国皇帝腾云政亲赴战场,以奇兵取胜,至此,人国南部之围缓解。

  此后,腾云政要重施此计,以解西部之围,与众人臣发生龃龉。

  “陛下,这种事情不可以再发生了。”江子烨严肃地说。

  “怎么了?我亲自出手,也不为的就是振奋我军士气,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腾云政坐在水晶王座上,玩弄自己右手的铁手套,漫不经心地说。

  “陛下!”江子烨“扑通”地跪下,一板一眼地说,“请陛下保重龙体,若然陛下决意在西部独行,万一有疏虞,国家如何是好?请陛下为帝国谋思!”

  “混帐!江子烨,你真是混帐!“腾云政也一板一眼地说,“现在是国难,搞不好我帝业就要殇亡,况且‘与魔对抗,人人有责’,我皇族也不例外,先皇在世时曾多次出入死地,这种优良传统也应该由我们这些后代传承下去,这是值得恪守的精神。我们皇族,乃至于每一个人都应该将其发扬光大!”他扫视四周神情威严,大义凛然,又说:“现在,我们国人已经逐渐丧失这种精神,我们的战士临阵逃亡,这是可鄙的;我们的将军骄横奢纵,这是可耻的;我们的国人兄弟阋墙,这是可悲的!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令人痛心的事情,就因为我们忘记了这种精神……”他用威严的目光再次扫视众大臣,义正辞严地说,“朕曾醉心武术而荒废朝纲,现在朕已经醒悟,也应该振作奋发,给那些可恶的魔人一些教训!”

  众臣听了腾云政这一席话,欣喜不已,都跪伏在地喊“陛下英明”。

  江子烨虽然为腾云政这话所感动,心里却想到:“我看西部有一股幽隐的杀机,恐怕陛下出行会有危难啊。”就说:“陛下此话真是金石良言,只是陛下一旦离开了帝都,东部魔军来犯,我们如何御敌?帝都是人国根基,一旦丢失,犹如国亡,不如陛下另派一名大将去西部,那样反倒是良策。”

  腾云政一听,心里就纳闷。望眼大殿,满朝官吏几乎全是文官,那些武将战的战,死的死,没有几个人还能站上朝廷。他看着看着,眼皮不觉沉了下来,就扬手说:“容朕想想,你们退下。”

腾云政离开大殿,走进一条逶迤的回廊。回廊两旁是春意盎然的柳树,平素他喜欢陪小女儿在这里玩耍,现在却没有一丝兴致。他想起尹炎的死,认为如果当初尹炎没有战死在天星的话,那么自己也不必那么烦心,或许现在还在后山练功。

毕竟尹炎还是死得早,他的死就像天塌了一样,人国东部一夜之间沦丧大半疆土,西部也危在旦夕,南部又受滋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腾云政所始料未及的。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下了脚步,刚迈开步伐,一个人影突然从他眼前晃过。他回手去扯那人衣裳,那人身体一侧,避开他的手爪,回身用拳头摋他,腾云政避开了这一拳。两人一时难分胜负。几招过后,那人咧嘴笑说:“大哥你高明,力量又强大了很多,小弟甘拜下风。”腾云政不和他客套,揉着太阳穴生气地说:“鲜,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整天浑浑噩噩,过些风花雪月的日子!现在国家已经这样了,你混天聊日,多不像样!”

  腾云鲜一听这话,心想:“大哥又要训人了。”就做了个鬼脸说:“大哥,我不妨碍你的事情,我突然想起有点事要办。”说着就要溜人。腾云政见此,灵光一现,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说:“又陪那小丫头去疯了,是吗?跟我来,我有要事和你商量。”

  腾云鲜只得耷拉着脑袋跟他进入紫绡宫。

  紫绡宫,顾名思义,宫殿里挂满紫色的绫纱,这种绫纱是从精灵圣兽戬矞身上的茸毛抽剥并进行加工制造出来的,有一种天然的魔法防御力和结界能力。它能使在绫纱阵内的人看到阵外人的举动,而阵外人却无法察觉阵内人的存在。这种绫纱在精灵族灭亡的时候随着戬矞的灭种而销声匿迹,人国也就只有这么几匹,所以显得尤为珍贵。皇帝接见大臣时很少选择这里,除非事态严峻,又恐泄漏了出去,才选择在这里会面。紫绡宫更多时候是用于皇帝和特务进行某种计划,尤其是帝都的皇族特务团帝刹。这支特务团以效忠皇族人员为宗旨,团队人员共计三千,力量和智商都高得可怕,他们算是“超人类”军团中最精英的部队。当然,不是任何一个帝刹人员都能进入皇宫,更别说进入紫绡宫。能进入这里的,唯有帝刹组织的头领。在腾云政兄弟眼前的就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女人,年彷二十的女人,而且她的脸容皎美,身段婀娜,只是样子冷酷,似乎不善于言辞。

  “主人,请进行下一步指示。”她说话了,嘴唇一翕一合,目光并没有因为两人的到来而移动。

  腾云政见她木讷,眉头一皱,说道:“这都是江子烨干出来的蠢事!”尔后转身对弟弟说:“你等我,我拿点东西给你看。”说着,就进了卧室。

  腾云鲜见他大哥走远了,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他突然把脸凑到那女子的脸上,用鼻子嗅了嗅,惊奇地说:“好香啊,我还以为杀手是不上香水的。”那女子眉头微微一蹙,却没有发脾气。腾云鲜眨着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问:“是人偶吗?叫什么名字?”那女子冷冷地说:“不是,解乙袖。”

  “嘿嘿。”腾云鲜好像没听懂她的话,抿着嘴笑了几声,说道,“小人偶,你来这里干什么?不是大哥要你做他小老婆吧?你万万不可答应,有谁不知道他家里那头母兽比狂暴的邪獍还凶狠,你呀,还是安分一些,我看你挺可爱的,不如陪我周游世界,也好开开眼界。”说着,他伸手就要拉解乙袖的手。那解乙袖原本已经一肚子愠火,见他这么轻薄,拔剑就刺。只见电光石火,一道金光在宽敞的厅室趻踔跳跃。四处铺挂的绫绡被削成几段,奇怪的是,这些布段在落地前化作紫烟,烟雾弥漫以后,竟然又恢复原状,没有一丝被割裂的痕迹。绫绡不断,那么腾云鲜又怎么样呢?只见他缩在墙角,装作害怕的样子,哆哆嗦嗦地说:“女大王,饶命啊,饶命啊!”

“你们在干什么?”腾云政气冲冲地从卧室里出来。他看解乙袖手中提着长剑,又见腾云鲜瑟缩在墙角,便晓得弟弟“调戏”良家妇女了,于是恶狠狠地训斥他:“你又做这种事了?你知道不知道羞耻?上次在市集公然调戏妇女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你还不收手?现在竟然连我的侍卫都……”他一生气,竟然语塞。

腾云鲜则睁开大大的眸子,像是受了极大委屈那样,带着稚气地口吻说:“上次不像你想的那样,我只想和她玩玩……”腾云政一听,眼睛都差点没翻白,碍于“受害者”解乙袖小姐在场,他不想和腾云鲜争吵,就把解乙袖唤来,递给她一串精致的嵌金水磨石项链说:“戴上它,把大公主找回来。”解乙袖收起剑,向他欠了欠身,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哗,好潇洒!”腾云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笑说。

“你这个臭小子,要搞出多少乱子才罢休?国家都成了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玩?”腾云政见解乙袖走远了,暴跳如雷,对着他大吼。

腾云鲜马上用手指塞上耳朵,等到那暴喝声结束了,他又惊又喜地说:“噫?大哥你的‘兽吼功’又有进步了?这样一来,皇后的‘唠叨经’或许就不是你对手了。”腾云政气没往一处打。他对妻子和和顺顺,自然不会“吼”妻子,而且爱妻已经死了十多年,他没有续娶,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已经做了十二年光棍皇帝。腾云鲜这么一说,有点儿讽刺他怕老婆的意思,可是这个游手好闲的人不知道皇后已死,人魔纪三十年,人国举国悲恸,世界最美的女子逝世,他却只身一人去探险,五年后才回皇宫。

  现在,腾云鲜这么一说,勾起了皇帝的心酸。“别再闹了,今天我叫你来,是要你看看这个。”腾云政不愿和弟弟再纠缠下去,递给他一张水晶卡片。腾云鲜打开卡片一看,心里就发毛。上面写着:

  承蒙陛下圣恩,屈赘王爷于冰原小国,实难报答……

  下面署名:下臣──冰姬覬

  腾云鲜只看了这么一句,就抬头看他哥哥,一脸迷惘。腾云政却笑了,拍着弟弟的肩膀说:“你年纪已经很大了,再不成婚就等着做老头子。”

  “大……大哥。”腾云鲜连说话的语调都发颤,“别……别开玩笑了。”

  “这是为你好。”腾云政顿了顿首说。

  “别闹了吧,这是政治婚烟,你答应过给我自由的啊,而且……我十几年前和他们打过一架,谁晓得他们不会暗算我?”

  “无稽之谈!不要胡闹,这事也确实为你好,你要知道这手套并不能保全你多久的性命,我听说冰国的‘玄冰之心’可以治癒你的病,也才做出这种决定。”

  “是吗?……那我去吧,可是……那里有人和我玩么?”腾云鲜算是问到点子上了。

  腾云政一听,把脸绷得比生胶底还硬直,说道:“你给我记住,这次去冰国你是有任务的!冰国已经被困多时,西部战乱不断,你必须以你的名义召集大众抵御外敌!我看魔国刻意攻击冰国,图的就是那枚‘玄冰之心’。所以你必须马上行动,助冰国退敌,此后和那个公主结婚,做了国主,那‘玄冰之心’就是你的了。”

腾云鲜神情蔫蔫地应了一声“哦”,无精打采地走出紫绡宫。

……

  酷冷的天气下,一座天然的冰晶圣坛在茫茫地冰原上盛开。圣坛周围站满了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坛上那十名杀气腾腾的战士。这十名战士虽说高矮不一,肥瘦迥异,却有一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高傲的脸容和自信的目光。战士们坚信,世界上没有谁能够一口气将他们打败,然而,这种自傲只是满足他们一时的欢娱,很快,他们的态度因一个人的出现而逆转。

  风扬起,雪雾被凛冽的风暴刮上天穹,就像云霾那样叆叇。风雪过后,一名带着微笑的少年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才十五岁,崭新的苍雪披风宣告他刚好成年。他大步向天坛走去,众人都拭目以待,以为一场大战即将开始。谁知道他从天坛中央走过,来到贵族们坐席的观战台上,闪着明亮的眼睛,盯着一个约九、十岁的小女孩,许久,哈哈大笑说:“你真可爱,将来讨你做老婆。”而后用手使劲地捏那女孩圆润的脸蛋,直弄得人家嚎啕大哭,他才往圣坛走去。那女孩就是冰国的公主——冰姬亚。

  战士们对这名轻佻的男子感到愤怒。一个战士突然攻击他,他背起那刻有幽蓝印记的右手,左手轻轻拨开那战士的拳头,战士就像喝醉酒了一样,栽倒在地。其余的战士惊愕不已,想出手攻击他,却迟疑不决。那男子狂笑不迭,朗声说道:“我今天心情特别好,你们一起来吧,省我一些时间。”他举起右臂,手臂上那印记突然发出森然的光芒。他说:“既然你们要我归还手套,现在手套在这里,有本事的来拿!”

  战士们一听,气上心头,一齐向他扑来。这时,他手中的光芒骤然扩大,无数坚冰从那光芒中刺出,而后那一棱棱的冰雪突然炸破,强大的气流洗卷了整个冰原,雪雾许久渐渐散去。

哈哈哈……

……

这个人国的皇帝从噩梦中醒来,他原本想打个盹,不晓得一睡就已经是入夜时分。

  刚才他所发的梦并不是梦,那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事情。如果要追溯此事,那应该牵涉更早些年了。那时候腾云鲜还是婴儿,腾云骘也还健在。这老皇帝平素待人厚道,那一次却做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他藉着十年一度 “太古遗物观览会”的机会,以“借太古玄冰手套来观摩”的藉口独占了这件冰国圣物,并把它强行戴在腾云鲜的手上,说是用圣物来延续小儿子的生命。这箇中秘密无人知晓。冰国为了夺回圣物,费尽口舌,甚至要起兵造反。为了平息冰国人民的愤怒,老皇帝答应十五年后归还手套。可是十五年过去了,帝都依旧无明确的答复去回应冰国。冰国国主就提出“如果帝都里有人能胜冰国十大高手,那么手套愿意奉送”的请求,腾云政当时满口答应。后来又怕腾云鲜会给打败,就亲自去冰国观战。谁知,那天腾云鲜超常发挥,几招之内打倒了十大高手。那十大高手力量都已经达到宇宙中级水平的最高境界了,就算是腾云政,也未必有胜算。然而,这腾云鲜在十八年前就轻易的瓦解了对方的攻势,这不禁使腾云政汗颜。

  “弟弟的战意已远不及从前了,尤其那次战役。”他想。

  腾云政又想,如果他能够一直安份下去,那么父王在天之灵,也应该有所安慰,但是,万一……他缓缓地站起身子,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步伐匆匆,向黑暗里走去。

  他穿过水晶灯光下的皇族花园,步伐越来越急,走到一座荒废的宫室,便隐匿在黑暗中……

  

十五、在天堂

  玄武烈在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已经生活了五天。要算上他昏昏沉沉的那段日子,就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了。如果真要给这个地方起名字,那么把它叫做“天堂”一点也不为过。似乎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玄武烈曾经尝试在天空里飞行,想寻觅这里的人烟,却徒劳无功,由于使用了力量,他还几次受到一大批唤不上名字的灵兽的攻击。玄武烈想自己确实来到了天堂,所以没有人,如果有,那一定是仙女,或说是精灵。他对精灵族的理解很肤浅,以为精灵都是女的,或是精灵都是无性或两性的,就譬如树精灵吧,他们开花结果就在一棵树上完成。

  玄武烈每天都闲着,这里没有书,大部分时间只能拿来发呆,想一些幼稚的问题。有时候确实觉得自己幼稚得可笑,他就戴上铁面具,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严肃了一些,成熟了一些。他也抽时间练功,就是在戴面具的时候。往后的日子,他戴面具的时间越来越长,非但为了满足心理的需要,也因为脸上的伤越来越重,那些葡萄一样大的疖疮流出腥臭的黄脓,原本仅剩的几块白净脸皮也发黑并且溃烂,烂到似乎要见到白森森的颧骨。他也不紧张,心想终究还是要死的,只是不愿自暴自弃罢了,毕竟这条命是父母赐予的,战友们换来的。他每天戴着面具,发现伤口没有以前溃疡得快。

  玄武烈吃的一些果实,是从巨型的树木上摘下的。一颗果实就有他的头那么大,却很不耐吃,刚进了肚子里就被消化了。他不得不多吃一点。其实这种果实是有害的,据说是含有某些奇异的毒性,吃多了人就要昏沉,毒性的潜伏期较长,大约十天左右。这天,玄武烈决定换换口味。他拿着一支干枯的树杈到湖边的浅滩上打渔,走了几步,眼前一黑,就一头栽下湖里。

  红日杲杲,灼热的阳光照醒了玄武烈,在湖的另一岸,他被搁浅了。他扶了扶头脑,思忖道:我命不久矣,也不知道这块脸庞腐化到什么程度。于是摘下面具,对着湖面看,那原本白净的俊脸比魔鬼还要丑陋,那些疮疖把黄色的脓液都放光了,留下干瘪的肉皮;两颊像掉了肉块一样,又瘦又削,不像被刀剑削过的痕迹,倒像给呲牙咧嘴的鬼怪啃啮过一样,锯齿明晰,可怖狰狞。他看了自己的模样,差点没呕吐,强忍下悲哀,渐渐地竟有一丝得意,至少没有人能说他白面书生,没有人能因为他的模样而断定他是懦夫!他戴上面具,自嘲说:“现在已经是这样了,不知道杨湦他们还认得不认得我呢,恐怕父亲大人也不认得我吧。”

  正想着,一股强大的杀气从湖底冉冉上升,一名身段曼妙的女子跃出湖面,直上青天!玄武烈正惊异地看着那女子的身影,湖底那股杀气的拥有者这时候才脱水而出──那是一头成年的大翼冰尾龙!它发出低沉的啸声,死死地追击眼前的少女。玄武烈哪能袖手旁观?蓦然腾空去追那大翼冰尾龙。等到赶上了它,他才发现对付这家伙根本无人下手,因为从身形上说,他只有它的指甲那么大,又怎么可能降服这只巨兽?

玄武烈赶上那名少女。少女面容苍白,看似受了伤。玄武烈就说:“姑娘,我来协助你吧!”那少女点头说了声“谢谢”,身体已透支,再也飞不动了。玄武烈只得携着她逃跑。

这样一来,大翼冰尾龙步步逼近。

玄武烈也不慌忙,看见不远处有茂密的森林,心生一计,带着少女一同飞入丛树密林中。那大翼冰尾龙因为身体庞大,没有办法进去,只得在空中徘徊。玄武烈见已安全,要挟着那少女到树下歇息,少女却说:“小心它的魔法!”正说着,一股寒气从两人身旁掠过,玄武烈回望四周,所有树木已成冰雕,好厉害的水系魔法!玄武烈跟着那少女一同跳上树干,少女睁大那双清澈的眸子,有一丝惊讶,她说:“大哥哥,您下去吧,这里由我来应付吧!”

玄武烈毫不谦让说:“你现在受了伤,我来帮你吧!”那少女也不再说话,见大翼冰尾龙呼啸而过,马上挥舞手上的法杖,正要念动魔法咒语,突然身体一抖,就跪倒在树干上。

玄武烈赶紧扶起她说:“你别勉强,我来对付它!”说着,冲上天空和巨龙搏斗。那龙并不敏捷,只是皮革过厚,玄武烈的普通攻击根本无法奏效,倒是耗了不少体力。玄武烈心想:“看来对付这家伙要用魔法才行。”于是,他双手一合,郑重地念道:“暴焰火球,开!”随着双掌反向而开,一个火球从他双掌间炽热地燃烧。那龙没有发动攻击,像在等待他的魔法。玄武烈以为时机成熟,举起双手,掷出“暴焰火球”。

火球打在巨龙头上,化成一缕青烟,竟然对它毫无损伤!玄武烈回头一想:“糟了,这是水属性的灵兽,我用‘火攻’怎么可能成功?”正想着,那龙已经向他探出一只冰爪。玄武烈转身避开其攻势,另一只冰爪又朝他探来。他大为吃惊,想到:这龙敏捷度不高,攻击速度却很快!这种快让他昏了头,一时间竟难以进退,只一味地回避。

少女见此,便焦急地说:“逼进它!”玄武烈一听,觉得有道理,冲向那龙的胸脯,那龙怕伤了自己,果然放慢攻击的速度。玄武烈趁此机会,绕着巨龙的身体转了几圈,直转得那龙头昏眼花,也就拉开玄武弓往它的嘴巴送上一箭。那大翼冰尾龙吃了这么一箭,有苦难言,夹着尾巴就逃跑了。

  玄武烈回到少女的身旁,见她蜷缩在树角边,皎洁的姱容上没有一丝颜色,却美丽纯洁,蝉翼一样单薄的白纱衣披在她雪白的身体上,有说不出的和谐。玄武烈看着她,竟有一丝痴迷,觉得这少女的病容已胜乎世上所有女子的美貌。他谨谨慎慎地将她抱起,如同抱起一只睡熟了的羔羊。少女被惊醒了,她睁开幽暗睫毛下那双黑眼睛,双瞳剪水,美不可言。

  “带我回家。”她微弱地说,那声音却悠长,似乎比小孩子还要来得纯真。

  玄武烈心头一颤,问道:“你家在哪里?”

  少女指着远处的石头堆,便安然地靠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黄昏靠着山腰,用奇异的目光窥探石山里的一切。少女在玄武烈的呼唤声中渐渐醒觉,睁开沉重的眼皮,无力地看着玄武烈。她看不出眼前这男子的眼神里流露着什么,铁面具挡住了她的视线。唯有玄武烈能够透过这特制的铁面具,看见这个病容满脸的美人儿。少女微微地呻吟,痛苦蛮横地折磨她的身体。

“你哪里不舒服?” 玄武烈关切地问道。

少女倚着一块石头,用纤指指着右小腿上的伤口。那是被大翼冰尾龙的利爪所伤。她说:“伤口有毒。”那伤口大约有一寸长,伤得不深,外表结满了冰晶。

玄武烈不敢乱碰她的脚,观察了一下伤口就说:“这伤口加了魔法结界。”

少女点了点头羞赧地说:“我全身乏力,大哥哥可不可以帮我包扎?”

玄武烈从身上撕下一布块,两话没说,左手按住她的右小腿,右手扯去她的长筒靴,扯去铁面具,低着头,用嘴唇一口一口地将那伤口的毒吸出来。少女见他这样做,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惊讶地说:“大哥哥您……您这样做会很危险的!”

玄武烈不理会她,将那些毒血都吸出来后,怕自己的模样吓坏了少女,便戴上铁面具,包扎好她的伤口,才说:“没事的。”

少女见他体贴入微,心里充满感激,却又怕麻烦玄武烈,便说:“谢谢大哥哥,余下的事我自己料理就可以了,您若有事,不必屈身痺室。”

玄武烈应道“好”,心里却想:“她被锁上结界,一时不能使唤魔法,我如果走了,万一有疏虞,那可不妙。”正想着,那少女突然双眼一沉,就昏死过去了。玄武烈焦虑万分,也顾不上礼节,一把抱住她,把自己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那少女身体原本酷冷,此时才有一丝温暖,神志也逐渐清醒。

  “你的家人呢?”玄武烈以一种呵斥的语气问道。毕竟这个女孩看样子娇小柔弱,她的家人怎么可以放任她在荒山野岭呢?

  少女只说:“他们都不在这里。”

  玄武烈便切入正题:“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可救你?”

  少女虽然看不见他的目光,却相信那是灼热的。

  她说:“尖喙觺龙蛋壳……”

  说着,她又昏了过去……

黄昏躲在霾云的胸襟里冷眼看着山下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无计可施,那个少女提供的信息实在有限,“尖喙觺龙”是一头怎么样的灵兽呢?他完全不能想像,于是叹了口气,才琢磨道:“这灵兽一定是尖嘴的,而且有锐利的长角。当然,那一定有龙的特性,譬如说长相凶狠,霸气十足,身体庞大。”思来想去,心里开始有底了,他便又摸索枯肠,“她没说龙的栖息地,看来也就在附近。龙蛋和鸟蛋的存放恐怕也是一个道理,树林和悬崖峭壁是鸟兽最喜欢筑巢的地方。”玄武烈猜想尖喙觺龙是一头庞然大物。当然,这种假想没有确凿的根据,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又想到:“如果是庞然大物,那么躲藏在崚嶒的山峦里是最有可能的。”于是,他穿过石山,一直往高耸入云的峰峦挺进。

  夜幕在黑暗的坟茔里爬起,一点一滴地挣扎,在红彤彤的天色上艰难地拉下帷布。玄武烈看着天边的黑暗,心中焦虑不已。如果他的猜测错误,那么少女的命该有谁来承担?玄武烈心里越想越麻乱,从前作战时,他也紧张过,却从来没有现在一半的紧张。要说紧张也罢,若说焦虑,那似乎更为贴切。至于为什么焦虑,他不知道。或许只为一个生命,他想。

  树林在石道上横纵丛生,没有一丝规则。夜又爬高了,山峰的顶端仍有一角被阳光照得金灿灿,而林子里面则黑漆漆的,偶尔有几个顽皮的夜精灵从狭道里梭行,这才给玄武烈指明一些路。玄武烈不敢惊动这些精灵,他从书中得知,这些绿莹莹长相像皮球的精灵是寄生在精灵巨兽身上的,一旦使用力量惊吓了他们,他们身体就会变成一团红火,巨兽就会感应到它们的呼唤,便会出现,到那时候,自已也就性命难保了。他只好隐匿身上的力量,亦步亦趋地跟着这班捣蛋鬼向山顶进发。

  山顶竟是一个小盆地,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上,这里依旧闪烁着炅光。玄武烈想,这里亮如白昼,必是灵兽的栖息地,古书上有记载,“火属性的灵兽在产卵期会使光明魔法来保护自己的幼仔”,那女孩中了水属性的魔法,或许就需要用火属性的灵药驱除,看来,这里十有八九是尖喙觺龙的窠穴。他靠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前行。盆地里不见得平坦如磐,倒是坑坑洼洼,道途狭小,有几处地方几乎没有办法走过去。玄武烈不敢使用力量,怕功亏一篑,几次三番都是从“一线天”里憋挤过去,弄得狼狈不堪。

  当他穿过一个长长的山洞后,眼前的光芒刺眼难耐,他看见一块广阔的平地,却以为那是白皑皑的雪。过了许久,他才慢慢适应这种光芒,而后一声骇人的长唳震天动地。他看见一只身体火红如血,羽毛翛翛的怪鸟张开几十丈宽的翅膀翚散而去,那数丈长的直喙和眉宇间那根几乎与身体长度保持一致的尖角,无不向玄武烈表明──这就是尖喙觺龙!玄武烈见它飞远了,才三步两脚跑进那龙的窠穴,果然看见一颗西瓜一样大小的蛋立在厚软的蔓草堆里。

玄武烈想伸手去捧蛋,蓦然想到:“我把它捧回去了,不打破它怎么救那女子?救那女子,这龙仔又该怎么办?”玄武烈犹豫不决,他认为用一个生命去换取另一个生命的存活,那是不对的。他思前思后,在这个两难问题上徘徊了许久,决定少女和龙仔的性命都留下!他想自己终究要死的,耗尽自己的力量来延续少女的生命,等到龙仔孵化了,再取蛋壳,那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于是转身要走,却又想到,龙是一种聪明的生物,我今天来过这里,它一定能发现我的气息,如果它转移了巢穴,那恐怕很难寻得龙蛋。他磨蹭了半天,决定先把龙蛋运回石山,往后再还给尖喙觺龙。

当他正想抱起龙蛋时,一阵沙尘暴突然向他袭来!玄武烈想躲闪,两脚却中了石化魔法,被两只巨大的石手攀紧双腿。玄武烈眼睛一时被风沙阻挡,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清晰地感觉到,杀机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要将他吞噬!

风沙被尖利的呼啸声剖开,这是利器所为。玄武烈现在相信这尖钻的物体就在自己面前。刚才的沙尘暴就是为了迷蒙他的视线,给这杵“巨刺”制造机会。玄武烈看见眼前一杵长得吓人、尖得惊人的直喙,在他头顶则是更大更长的一杵尖角。尖喙觺龙的喙嘴轻轻地颤动,发出无奈的低鸣,而后一步一步静悄悄地往后退。

玄武烈茫然地看着捧在胸前的龙蛋,就因为他快捷的手段,轻易地瓦解了对方的攻势。许多人类或许会为类似这样的事而沾沾自喜,自吹自擂,只是玄武烈不会,他认为用这种威胁对方的手段来获取胜利是可耻的。他恭恭敬敬地向巨龙行了个大礼,也不管它听懂不听懂,操着人国金星的口音说:“对不起,龙阁下,晚辈拿蛋是为了救人,等救了人命,晚辈一定会把您的孩子双手奉还!”

月亮枕着头在夜空里打瞌睡,玄武烈却不敢懈怠。他抱着龙蛋在黑暗的森林里梭行,提心吊胆,走路难免鬼祟起来。前方有几个火团,他不敢靠近,那是尖喙觺龙的喽罗。方才他的话似乎没有打消龙追杀他的念头,反而使它步步逼近。龙真是一种聪明到了狡猾的地步的动物,它张开火红的翅膀吸引了成千上万的夜精灵为它效力。玄武烈知道一旦被夜精灵符身,身体就会动弹不得,那时候定然成为龙的鱼肉。他回头一想,冷汗又冒上额头。

无边的黑暗在他脚下延绵,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深蓝的天穹划过一道猎猎的火焰,那种暴飙的愠火散发着怪戾的杀气,像一棵褪色的红药浸渍在稠蓝的液体里,把天空染成猩红的一大片。树叶在黑暗中发出尖利的呼叫,像一群被惊吓的羊群,在风中攀坡,四处逃散。玄武烈顺着风势,凭着直觉一步步艰难地跋涉。黑暗像是一支催眠曲,沉溺愈久,玄武烈愈辨不清方向。他努力地寻找出路,头痛病竟又发作,一时腿软,就顺着斜倚的山坡往下翻滚。

  时间赶着黑夜走路。

  夜又深了,玄武烈从昏睡中醒来时,已是夤夜。黑暗给周围覆盖了一张厚重的衣衾,四处是一番恹恹欲睡的景象。玄武烈全身乏力,瘫倒在软绒绒的草地上,双目凄茫地望着天穹,那片黑暗,有一种飘然欲仙的感觉。他平静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坦然与神往,至于神往什么,没有人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他很累了,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粘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这种累是空穴来风,毕竟在任何时候,只要一个人孤独地活着,那么疲惫是应该的,除非那不是世俗的生灵。他孤独的时候就想起亲人和战友,孤独的时候就想起依山傍水的霍依,孤独的时候就想起金星的夜空,那个夜空没有月亮,可是今夜的天空却有皎洁庞然的月儿。那个美丽的星球,一个神秘的国度,吸引了潮汐在他内心里翻滚。

  啊,今晚的夜空比以往的不同。他想。在这片刻的思绪后,他张开明丽的眼睛,艰难地爬起来,开始摸索身旁的一切。四处黑寂,看不见一丝光明。他在黑暗中探得一块破裂的蛋壳,心想,这下完蛋了,龙仔恐怕……正思忖着,一团红光从他胸襟里跳了出来。他定眼一看,那红光竟是一只小灵兽。那小家伙长相似雏鸡,只是绒毛是红色的,而且眉宇间长着一根三角锥。它用头上的绒毛蹭玄武烈的手背,发出亲昵的叫声。玄武烈既吃惊又高兴,没想到睡了一觉,解决了两大难题。他捡了几片蛋壳,捧起小龙才跑开几步,全身一凛,几乎动弹不得。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个火红的夜精灵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黑暗被照开了,这里是通红的火海。玄武烈不知道应该怎样动弹,多余的动作或许会致使无端的毙命。精灵们用咄咄的目光看着他,他们的眼球嵌在火红的身体上,像一颗颗注满鲜血的玛瑙。他们没有脚步,圆敦敦的身躯带着令人发狂的杀气“步步逼近”。玄武烈在紧张的气氛中渐渐冷静下来。他想,这群家伙以为我是盗贼才苦苦相逼吧。于是,从衣兜里掏出那只小灵兽,恭恭敬敬地伸手捧着,并且说道:“前辈们,在下冒昧闯入圣地,是为了救人性命,图的只是这几块圣龙的蛋壳,并非有意盗小圣龙,现在归还小圣龙,望前辈们能恕罪。”

  那些夜精灵似乎听懂他的话,交头接耳议论了一阵子,就有一个长得胖粗的精灵气冲冲地向他走来,一手夺过小灵兽,飘然回到精灵群里。玄武烈以为得以脱身,攥了攥手心里的冷汗,心想,得马上赶回去。

  他刚转身要走,竟然听到一句人类的语言。这种语音极不纯正,像是舌头长得粗大的人类或是含了几颗鹅卵石在嘴里的人类才有可能发出的声响,但是玄武烈却听得真真切切,对方的语调坚决冷酷、抑扬顿挫,那就是“人类,死”!

  

十六、艰涩的爱情

  玄武烈扫视四周,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他把这个世界想得太简单了,人魔两族将精灵族打垮,对于精灵一族,这是不共戴天之仇,又岂是说还予灵兽就能平息众怒?

  精灵们似乎不敢小觑玄武烈,他们排开阵形,肉搏的夜精灵武士持刀剑在前,后方则是施用魔法的巫师。玄武烈颇为吃惊,心想,这种阵形只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才能这样迅速的摆开,看来它们不是普通精灵。他原想用快捷的身手冲散对方就算了,现在只得设法逃跑。

夜精灵武士突然从四周冲来,手上的刀剑如出水的蛟龙一样齐刺向玄武烈。他们虽然身体圆敦可笑,出手却凌厉敏捷,叫人一点儿也笑不开!玄武烈纵身一跃,冲上天去。说时迟那时快,无数魔法球如洪潮泛滥要把他吞噬。玄武烈凌空一跃,所有魔法攻击落空,只炸开了树梢上的黑寂,如同一朵朵争奇斗艳的花儿。

不过,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战斗才刚刚开始……

  黑夜里挂着一帘流光溢彩的天幕,缓缓地拂动。天幕的背后有一团火焰,正高速撞向玄武烈。玄武烈张开被风鼓起的袍翼,猛一转身,那团火焰擦身而过!他一阵惊疑,只觉得腰间右肋骨和右骨盆都似乎被撞碎了一样,痛得差点没昏死过去。他往右身瞥了一眼,借着眼前那团火焰的光芒,见右身已被焦灼,玄武战衣缺了一个大口!

那团火焰缓缓地弓直身子,竟幻化成一头尖喙觺龙!它张开翛翛的翅膀,刮起一阵巨大的龙旋风,挟裹着骇人的的电光向玄武烈洗卷而来。玄武烈被风沿一捲,失去了重心,力量一时施展不开,在风暴里搅了几周才寻隙逃脱出来。那龙早有意料,挥动着那杵锃亮的尖角又来伺侯。玄武烈反手拧住尖角的顶端,翻身一跳,坐上龙角。

尖喙觺龙过于巨大,一时半刻找不着他,气得暴跳如雷。玄武烈原想就这样耗下去,可是龙气得全身冒火,角上燃起炽盛的火焰,迫使他跳下尖角,一激灵跃上龙的眼睑。那龙见他就在眼前,双目即刻喷火。如此一番,龙渐渐平息下来,以为玄武烈已经被杀死了。

这时候,喘着粗气的玄武烈拉开玄武弓,用暴跳着烈焰的火箭抵着龙的眼睛。

龙这才心悦诚服地趴下……

  少女蜷缩在宽大的绒床上毖瑟,她在身上加了三件厚软的羽绒衣,又加了一叠丝锦棉被,依旧觉得寒冷无比。床下生的那几团火早已熄灭,她想再生几团,可是身体抖得厉害,寒冷沧肌浃髓,叫她无法动弹。她往手上不停地哈气,手却愈发冰冷,慢慢地结起冰晶。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了,玄武烈回来了。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才进门,害怕少女看出自己一路的拼搏。

少女想坐起来行礼,玄武烈赶紧把她按在床上,掏出蛋壳,直问:“怎么用?”

“谢谢大哥哥,敷在伤口上吧。”少女昏昏沉沉地说。玄武烈解开她腿上的裹布,将蛋壳捏成粉末洒在她伤口处,又“刺啦“的一声,从身上扯下一块较为干净的布,认认真真地给她包扎上。

玄武烈站在她身旁,端详她身体状况的变化,见她黄金一样的秀美的长发披散开来,有说不出的美丽,一时间觉得自己也迷迷糊糊了。他看见几缕发丝沾在她紫黑的唇边,就用手指轻轻地撩开。少女见他这样,用眸子看了他一眼,又触电似地移开目光。

玄武烈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心里揣摩起一些事情:“这里或许就是天堂,人们都把精灵的家园称作‘天堂’,我们人类曾经屠杀精灵,现在我来到这里,也怕凶多吉少。这个女孩被龙袭击,看来不是人类就是魔人。但是,她怎么会来到这里呢?”玄武烈觉得自己真多事,连自己怎么会在这里都弄不清楚,又怎么有闲情去理睬别人呢?

少女把羽绒衣往身上又勒了勒,头往被子里缩,极不舒畅地低喊了几声。玄武烈急忙问道:“怎么了,药有效吗?”少女只低低地“唔”了一声,眼睛眯成一线。玄武烈觉得不妥,用双手把她的头端正一看。她的脸庞出奇的苍白,幽丽的睫毛上浮着几缕淡蓝的冰气,有一种酷冷的美。她的眼眸里湧动着一种圣洁的东西,终于悄无声息地流下,带着哀伤与绝望。这种圣洁的力量穿透了玄武烈的心房,他几乎要咆哮着问,“你究竟怎么了?”但他终究强忍下这份怜愍,輶着眉头不愠不火地问:“你怎么了?”

少女呜咽着说:“我想妈妈了,妈妈在天寒的时候喜欢抱着我睡觉,她说‘影儿,不怕冷,有妈妈在不怕冷’,可是妈妈死了,有谁愿意抱着影儿呢?有谁呢?”

  玄武烈心中感慨,没想到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啊。在那个茫茫的世道,那个烽火连天的年代,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有多少人无家可归,有多少人被屠戮残杀?这样一名女孩,或许就因为那场战争而遭遇丧亲之痛,这与玄武烈何其相似?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处荒山野岭,为了救一颗生命,男女间的礼节就应该恪守么?他在床下生几堆火,而后爬上床将她揽住,用身体去焐暖她的身体。少女拦腰抱紧玄武烈,脸庞贴着他的胸脯上,依旧寒冷难耐,低声说:“我快要死了,我看见妈妈了。”玄武烈大吃一惊,双手捧起她的头,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可以死,今天你不是很英勇吗?现在怎么可以这么懦弱呢?你必须坚强点!”少女又轻轻地应了一声“唔”,像孩子一样熟睡过去了。

  过了许久,少女睡熟,弓着身子缩在玄武烈的怀里。玄武烈见她脸色开始红润,身体也暖和了许多,想把她安置好。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床上。

  翌日,曛红的晨光从石室的窗棂透射进来,照醒了玄武烈。他迷迷糊糊,一伸手就碰到少女的手腕。他猛然惊觉,心里埋怨道:“昨晚怎么又晕头了呢。”他急忙爬起身,窸窸窣窣地整理衣着。少女恰好也醒了,见他坐在床沿,心里头一惊一乍,红着脸蛋起身,埋头慌慌张张地梳理头发。玄武烈一转身见她醒了,也慌张了起来,竟有一丝神经兮兮。幸亏他戴着面具,不然那憨傻的模样准能把这少女逗笑。

玄武烈觉得昨夜的事情关乎少女的名声,想用严肃的口吻来解释这事,只是心脏活蹦乱跳,弄得他舌头打结,一时口吃说:“昨、昨晚,我并没有对姑娘有非分之想,只是当时情态紧急,不得不如此。”

少女把头埋进金发里,羞怯地说:“我、我知道的。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请受一拜。”少女起身要行礼,玄武烈连忙制止她,说道:“你现在行动不便,何必行礼呢?况且我们辈份相若,或许我该叫你姐姐呢!”少女听罢,吃吃地笑了。

“我十八,您呢?”

“十九。”玄武烈想了想说。

“我不信,你骗人。”少女嫣然一笑说。

 “没错啊,我是十九岁。” 玄武烈急了,连忙说道。

“你把面具摘下来吧,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没骗人。”

玄武烈心头一颤,一时无语。少女见他不说话,想是触及他的伤心事,一时半刻也不知如何开口。玄武烈突然说:“下次吧,我会摘给你看的。”

少女以为自己多虑了,痴痴地傻笑,端详着他问:“我叫影儿,你呢?”

玄武烈见她专注地看着自已,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只是别过头望着窗外,许久,才郑重其事地说:“我叫玄武烈。”

  影儿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她活泼开朗,很快就和玄武烈熟络了。因为腿伤不能外出,她成天要玄武烈陪自己聊天,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儿。玄武烈很少问及她的事情,她也很少说,只是谈到她妈妈时,说妈妈很早死了,她说她爸爸是个痴迷武术力量的人,她自己为了修炼魔法才来到这里。玄武烈知道的,仅此而已。他连人家的国籍也不知道,笼统地说,也算知道她是个人类。至于玄武烈的事儿,影儿则连他家有多少条狗都问了,更别说别的事情。

唯一问不出答案的,恐怕只有玄武烈那张猥獕的脸孔。这一天,又是夜里闲聊的时候。少女咬着朱红的嘴唇,张开星辰一样的眼睛望着玄武烈,浅浅地笑说:“我见过你的模样。”

玄武烈吃了一惊,心想:“近来我极少摘下面具,她怎么可能见过我的模样?难道是从前?”

他就问:“什么时候?”

少女羞怯地低下头,用手指摎着盖上膝盖的棉被,半晌才说:“在作梦的时候。”

玄武烈不谙世事,也不明白其中深义,还暗自庆幸,低声说道:“还好。”

少女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在梦中恐怕要与现实的不一样,只是你不以真面目示人,我心里一直被悬搁着,一刻钟也放不下。”

玄武烈见她说得动情,心里愈加难受,想到,如果我有一张平凡的面孔,那该多好啊!他又想,近日来,头痛病发作时间越加频繁,面容也烂得七七八八了,恐怕很快就命归西天,她像是挺喜欢我的,若我死了,她可能会很伤心,如果现在她看了我这模样,想来不会再理睬我了,这对她以后可好。

于是,他把双手按在面具。正要摘下,少女兴奋极了,吃吃地笑着,紧张兮兮地握着他双手说:“你别摘你别摘,容我想想你的模样。”她想了一会儿说:“眼睛是深黑色的,眉毛是乌浓的,有高高的鼻梁。”她那双乌亮的大眼睛在眼眶上转了一圈,又说,“你有胡子!”而后痴痴地说:“八字胡,不是!一字胡,也不是!长在两边吗?……”她用右手支起下巴,一面说一面笑,那个样子天真烂漫、美丽动人。

在一刻,玄武烈突然失去勇气,他狠不下心去毁灭一个纯真女孩的美好的忆想。于是淡淡地说:“我累了,你也早点歇息。”少女觉得奇怪,刚才说要摘面具,怎么现在就急着走了?她说:“那你不给我看了?”玄武烈一怔,沉默片刻才说:“下次吧,给你一点想像的空间。”少女听了,眼前一亮,眯着秀长的睫毛笑说:“那好,我们明天见。”说着,拉上被子,酣然入睡。

  今夜的星辰特别黯淡,月儿不见踪影,被浓厚的乌云遮去。玄武烈的心情异常沉重。他回想当初在这个天堂苦苦挣扎的那段时间,虽然只是十几天前的事,但是他觉得那已是陈年旧事了。一切欢娱,恍若隔世。

  他决定离开这里,回到那个血腥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会有这种决定,他不明白当初拼死拼活为了争取一个活着的机会,现在又决定走入死地。或许就因为那个天使,那个叫影儿的少女,她的绝世美貌令他自卑。她看着他,他看着她,那个遗世独立的美人在风中摇曳曼妙的身段,无奈只是“水中月,镜中花”!他爱她,他却不敢向她表白,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本。丑,出其的丑──脸容丑陋也罢,他认为自己心灵也污秽不堪。在那个少女面前,他抬不起头。

  虽然两人相处的日子很短,也不过五天,但是他为她失魂落魄,这短短的几天,他痛苦地生活,麻木地生活,纵使看见少女的笑容,他依旧如鲠在喉,有言难发。这就是他要离开她的理由──因为爱,所以放弃。可惜这不是一个完美的藉口,他要回去火国。纵然他不再是那里的英雄,他也要用自己的鲜血去捍卫人国的每一寸土地。这才是他真正的决意,这才是英雄的决意!

  对不起,我要走了。月亮在说话。

  又是一个翌日。玄武烈收拾了一些行礼,无非是影儿给他缝制的几件衣裳。天堂里的东西他不能留在身旁,他也知道他带不走这里的东西,把湖边小屋的几块烂草皮收拾好,把那些木制的碗筷、笊篱等安置在一棵巨榕下,又把自搭的草篷拆了,就挑上包袱上石山。

玄武烈扣了扣石门,影儿知道是他,兴高采烈地去开门。见他拎着包袱,脸容微微一变,却马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说道:“你进来吧。”

她坐上床沿,玄武烈坐上石凳,各有各的心事,一时间,无语相言。

玄武烈鼓起勇气,他说:“我要走了。”影儿心头一阵绞痛,却强忍下来,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去哪呀,不带上我?……”

玄武烈欲言又止。

她便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玄武烈不敢看她,沉着眉毛说:“去火国,可能以后……不再回来。”

她心头疼痛加剧,脸色青白说:“我的脚还没好呢,你走了,谁来照顾我。”她艰难地笑了,却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笑得这样虚伪。

  玄武烈神色黯然,知道她想换留自己,却是挽留不住。他说:“前两天你就说要带我参观这里的,现在看来不必了,你好好养伤,贮物室的食物也够你吃十来天,照看好自己,身体好了以后再练习法术。”他说着,背起包袱就要走。少女见他如此狠心,心痛加剧,一时心肌梗塞,竟昏了过去。

  醒来时玄武烈在她身旁。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玄武烈沉吟不语。她就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要走,你是战士,要为国家卖力,我不阻挡你,只是我想你多陪我一阵子,像妈妈一样关心我就可以了……”她泪眼氿澜,又说,“你的战衣还没有补好,你答应过让我补上的,不是吗?……”

  玄武烈微微地点头说:“别顾虑太多,你安心养伤。”

  影儿的病一拖就是十几天。时好时坏,玄武烈每日採撷的药草一筐又一筐,只是她吃了也不见好,整天软蔫蔫的模样,吃饭喝药都要玄武烈服侍。玄武烈每天替她看腿上伤口,奇怪的是伤口一直浮肿,不见起色,她终日喊痛,玄武烈衣不解带地服侍,这样又过了好几天。

  影儿的病其实是心病。玄武烈不是生性愚钝的人,只是不解风情,加上心理上自卑,更猜不透女孩的心思。少女知道这不是长远之策,病也总有好的时候,只是她狠不下心来,这样一算,她的病前前后后又拖了一个月。

  这时候已是深冬,为了照料影儿,玄武烈索性搬进石室。他打地铺睡觉,半夜里经常被冻醒,石门和窗棂都很破旧,风雪总是透过那些罅隙灌注进来。影儿裹着棉被也觉得冷,她更知道玄武烈是冷的了,有时候半夜三更,她会爬下床替他多盖些被子。

  使用力量能够抵御寒冷,他们却不敢使用。毕竟能够在天堂里安然生活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力量的使然只会引起灵兽的仇杀。

  不久,玄武烈把石室修葺了一遍。

  一天,玄武烈扶少女到外面晒太阳。那是晌午,阳光正盛,大雪刚刚停了。所以,屋前屋后的树林都挑着厚厚的“雪担子”。石山的体积不大,认真算起来只是个屺丘,而且四周又是广阔低矮的树木,两人站在山上,可以看见茫茫雪海。墨绿的针叶林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辨不出是山是树,只是一片白茫茫的脉脊顺势延绵开来。玄武烈扣着少女的右肩,满腹心事,却一语不发。少女看着如此唯美的风景,兴致正高,说要堆雪人。玄武烈突然转过脸,深情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他的眼神,就因为那个面具。

  “怎么啦?我们不堆雪人吗?”少女莞尔一笑,问道。她察觉出一丝端倪,知道沉默不是一个好兆头。果然,玄武烈说:“春至时候,我必须走。”他说得不紧不慢,却听得少女心惊胆颤。她假作镇静说:“你去吧。”玄武烈说:“谢谢。”她不再挽留他,木然地一个人走进石室。玄武烈原本还想说,我会回来看你的。又觉得这样说太虚伪了,就把话吞回肚子里。

  谎言已被戳破。晚饭后,影儿翻查了整张床,没有发现药。那药是一种名叫“藿青麻”的毒药,药性缓慢,擦在伤口上会使之浮肿。她知道玄武烈已经发现了这种药,大约是前几天修理石室时发现的吧。既然如此,装扮病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苦笑。

  夜深了。玄武烈替她查看伤口,这算是例行公事吧。往往这个时候,影儿就要伺机窥探玄武烈,看他的长发飘然,想像他专注的神情,而后她心里就会有一只小鹿在乱撞,令她既高兴又担忧。而这次是例外,她倚着墙壁看天花板。玄武烈见她伤口不再浮肿,知道她没上那些毒药,心里踏实了许多。他原想,如果这顽皮的小女孩还不听话的话,他要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贴身监控。他一语双关地说:“伤口快好的了,不必再上药。”少女明白他的意思,只应了一声“哦”。

  沉默。一阵窅远的沉默。

  “你去火国?”少女忍不住问,表面波澜不惊,内心翻滚如浪。

  “是的。”

  “去看那个小圣女么?”她听他说过。

  玄武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提出虞渼,一时语塞,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为国家。”

  “带上我去,可以吗?”她原本埋着头,这时候抬了起来,那充满灵气的眼眸清澄澄的,装不下任何污秽。

  玄武烈被她问懵了,他要告诉她世道凶险么?却怕剜去了她单纯质朴的天性,也怕她阻拦他。他搪塞说:“你还要修练。”

  这是她对他说过的事情。所以她只好点头笑说:“是啊,我差点忘了。”而后又直直地看着他说:“等我二十岁了,我去找你,好吗?”

  玄武烈又一怔,木然地开口:“好啊。”

  她伸出修长的尾指,笑意盈盈地说:“咱俩勾手指头,谁也不许抵赖。”

  “好。”玄武烈坐上她床沿,正式和她勾手指。突然,少女抱住他,死命地抱着。她身上散发着温黁馝馞的芳香,那种香味勾魂摄魄,玄武烈就在这瞬间迷失了理智,揽着她柳枝般柔软的腰段,任由她冰冷的面颊在自己的脖颈上摩挲,他感到几滴冰凉清冷的液体划落在他肩胛骨旁的窝儿上,那是浸透了悲伤的泪水。他感到一股热血在胸口翻腾,血气冲上脑门,勾起他久未发作的头痛病,而后顺势和少女一同倒在床上。他们相依相拥,享受着这份甜蜜而悽婉的时光。玄武烈神智不清,倘若是他清醒了,他决不敢如此,庆幸的是,迷迷昏昏的头脑夺去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抱着少女一刻也不放开,他让她在他宽大的胸怀里放声大哭,他要为她延绵最为缠绵悱恻的爱情,以爱神阿特洛的名义发誓,他要给她最幸福最美好的回忆。他不愿再清醒过来,他宁愿永生永世抱着她这样缠绵下去……

  阳光偷偷笑着玄武烈。他从床上翻醒过来,见睡在影儿的床上,心头一紧,想道:“我犯错了,昨晚的事,唉……”他往脑门使劲敲了两拳,见身上着装还算整齐,心头稍稍宽慰。正要想起床,少女这时候从厨房里走出来把他按下,笑意盈盈地说:“你别起床,现在你是病人,我是你的医生。”玄武烈犯疑,就说:“我有病?”少女正经地说:“你偷吃了湖边的毣果,中毒了。”玄武烈愣了愣,思前想后,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经常昏倒,就笑着打趣说:“巫医先生,能救小人吗?”少女咯咯地笑了。她说:“包在我身上,只不过……这种病有后遗症。”玄武烈还没有得及问,少女就说:“你一辈子都会记着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你。玄武烈悲哀地想。

  每当你想起她的时候,头痛病就会发作,因为你辜负了她对你的爱。影儿心想。

  

十七、火国国主

  天堂的对立处是地狱。

  天堂难寻,地狱却多如牛毛。眼下的火国正是人间最可怕的地狱。火国国主彷云豪于一个月前抵还火星。他在火星做了周密的布署,无奈火星孤立无援,已完全被魔第九、十、十一团包围,交通不便,周围卫星又大部分陷入魔军之手,彷云豪鸿猷,一时难以施展。无奈之下,只得屯兵待机。

  在此期间,魔军多次冲阵火国,皆无功而返。其中,火国的对空炮作了很大贡献。不过,问题很快出现了,对空炮需要大量的“翼昪石”作为能量源。这种石块是一种奇异的物质,它需要用了鹔鹴的新鲜粪便和纯红的琉璃石调配而成。这种石头天然形成的居多,人工合成的少乎甚少,鹔鹴是一种极富灵性的鸟禽,它们酷爱自由,一旦被豢养起来,不出几日便会全体毙命。鹔鹴性格刚毅,长相自当奇特俊逸,头顶长一束水晶翎羽,眼睛由蓝宝石镶成,尖喙是上等的金属金牋复合甲的材料,这种鸟可谓人国鸟中极品,盛产于火国。只是人类灭精灵族时,火国大片地区兵燹,也致使鹔鹴数量急剧下降。前任火国国主后来迁移了火国属地纪城卫星居民,把仅有的数千只鹔鹴安置在那里。没有人类的捕杀,鹔鹴大量繁衍,火国每年运送大批纯红琉璃石到纪城,为的是得到“翼昪石”。

  火国鹔鹴的数量在人国同类鸟中居首位,这似乎解决了火国能源短缺的问题。“翼昪石”的能量巨大,一颗拳头大小的翼昪石可供一台中型对空加榴炮连续发射一年的能量,这是多么可怕啊!奇怪的是,火国近几年来并没有派遣有关专家到纪城采集矿石。缘由来自于鹔鹴体形的突变,至今仍没有人知道个中原因,火国人只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的“纪城惨案”。

六年前,前任火国国主派遣一万矿石勘察员到纪城收集翼昪石。那些色彩斑斓的矿石几乎覆盖了星球的表面。勘察人员欣喜若狂,以为可以满载而归。他们仅在一个盆地上收集到的翼昪石就已经达到上级下达的指标。这时有人提议深入鹔鹴巢穴察看,这些人认为深入探查能发现更多的矿石。他们来到一个山头,那是屺山,寸草不生,山体全由巨岩般的翼昪石砌成。

痴迷的研究者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矿石,都疯狂地冲上山头,抱着矿石又哭又笑。突然一群巨大的鹔鹴跃上枝头,发出骇人的唳叫,而后它们的同伴也循声而至,围着山头哀鸣嘶叫。研究者们茫然失措之际,矿山张裂,那些彩艳的翼昪石如同传说的一样长出金黄色的蝉翼,带着无穷的愤懑撞向人们,当场有三千多人毙命。剩下的六千多人慌慌张张逃上飞艇,谁知机舱里的小翼昪石像子弹一样穿过他们的身体。有幸得逃的一千多人提防着四周的伏击,赶到纪城军防处时已剩下四十三名幸存者。他们筯疲力竭,头脑紧张,精神崩溃,大部分人口齿不清,说不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到他们说清楚了,守防的军爷们认定这是一帮从纪城第一军医精神病科研究中心逃窜出来的精神病人时,纪城军防中心主城堡上空已经铺天盖地全是翼昪石……

  彷云豪眉头微微一蹙,眼睛稍稍一盰,杀气又起。他想起这件事,心头不痛快,步伐也加紧了。随后扈从的是一名身材娇小的女子,面容俏丽,只是眼眸里透出一丝阴翳,不见明澈,倒是混浊。她着一身天蓝色军服,亦步亦趋跟着彷云豪走进会议厅。

  会议厅里坐着十几名军官,有一批坐得整齐肃穆,也有一批坐得歪头斜脑,一个青年军官嘴里还衔着一根芦苇,那就是天纲月。

  “起立。”一个老军官见彷云豪来了,朗声喊道。

全体军官一同起立并向彷云豪鞠躬。彷云豪也不还礼,只冷冷地说:“不必多礼,战况紧急。”天纲月把头别过另一面,看着窗外,口中芦苇从左嘴角挪到右嘴角,真是不亦乐乎。彷云豪见他无礼,也不理会,在桌案的按钮上敲了几下,一张火国战略布署图就映射在议台上。军官们惊异地看着他,那批整齐肃穆的军官是正规军的少将,他们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彷云豪竟然将如此机密的情报公开;那批坐得歪头斜脑的是援助火国的自卫团军首领,他们也对彷云豪的慷慨颇为吃惊。

自人魔交战以来,人国正规军和自卫团老搞窝里斗,相互猜疑,内耗了不少能源,也给魔国的胜利侵噬做了支持。彷云豪认为火国危在旦夕,要想存活下去,只有正规军和自卫团联成一线。他透露官方机密情报,也就想博取自卫团的信任,为两军团联合做准备。

  彷云豪说:“魔军已兵临城下,火国境况如何,我不必赘言。现在正是国家存亡之际,望各位将军摒弃猜虑,与我国军联合,那么驱除外患,指日可待。”

  “国主大人说得没错,如果你们愿意和我军合作的话,那么何愁不能破敌!”有一个青年军官站起身,满腹怨怼地说。他眼睛盯着那帮歪头斜脑的贵族,尤其是天纲月。

  天纲月眼睛盯着天花板,叼着芦苇,一副坦然的模样,心里却想:“你臭小子敢用这种眼神盯着老子?看我一剑毙了你!”

  一个贵族首领呲开满口黄牙,色迷迷地盯着彷云豪身旁的扈从说:“国家到这种地步了……”他心里却想,这个小美人发育得真好。他又冷笑说:“国主你说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他心里又想:“乳臭未干的小子,把你的女人给我,我把军队都给你了。”彷云豪是个机警的人,他看出这黄牙的胖老头需要什么。于是一语双关地说:“好的,我要代火国人谢你了。”

  那个黄牙的胖老头咧开嘴巴哈哈大笑,以为没有人懂得他和彷云豪之间的交易。天纲月却狠狠地吐出芦苇根,哂笑说:“你老头真是个色情狂,我们年青人也少有你这份性情。”他特地把“性”字音读得很重。大伙儿先是一惊,因为芦苇根粘着涎液被甩在地图上,他们要等着彷云豪大发雷霆甚至杀人;而后又觉得好笑,毕竟天纲月说出大伙儿的心声。黄牙胖老头确是一个罕见的色情狂,拈花惹草他可没有那个资本(容貌对不起观众),只是凭借着“自卫团联盟军大元帅”的头衔在火国巧取豪夺,收编了不少良妻美妾,传闻他有八千妻妾,其“力比多”也可谓惊人!

  胖老头听了天纲月这话,气得说话都打颤,说道:“你你你王八羔子乱说些什么?”天纲月嘴角往右一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说:“巴哈大元帅,你说话要看人哪,别以为有八百万尸位素餐的人我就怕你了,我不受你管啊,老头。“他说到最后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状,这更让巴哈愤怒。

  彷云豪终于开口了。大伙儿等着这个飙爆的人将这里敲个稀巴烂,而后下令每人处以军杖一百等诸如此类刑罚。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话竟是打圆场。他面不改色,说道:“天纲阁下何必挑起事端呢,这是正事,如果你还要胡闹,就请你出去。“他说到最尾一句时,大伙儿心悸了,就怕他杀机隐匿在最后一句话。可惜的是,他处之泰然。

  天纲月想站起身说什么,坐在他身旁的杨湦一手把按他在座上,对彷云豪说:“国主大人,实在抱歉,天纲殿下昨夜喝醉酒了,今日还未清醒,在下和他兵力共合四百万,也归属国主麾下,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彷云豪朗声说道:“不敢当,我军只做参谋和支援,实体战斗还有赖于各位将军。”贵族们虽点头称“是”,可是谁不知道以后发号司令的还是他彷云豪。

  天纲月又说:“国主大人,还真是恭喜你了,只是听说现在对空炮能源短缺,我想火国盛产翼昪石,这种问题该难不倒大人你吧?”

  “你小子还不闭嘴?”杨湦瞪了他一眼,心想。

  大伙儿都紧张起来,谁不知道现在能源危机?只是谁都不敢提及,生怕彷云豪字正辞严地说“你说得很对,开采翼昪石的任务就交给你吧”,大家清楚地记得“纪城惨案”,也记得它的“翻版”。前几天就有大批魔军占领了纪城,结果无一生还。因此,大家一提及翼昪石就发愁,彷云豪却不惊不乍,从从容容地说:“能源问题我会解决,请大家务必相信我。”

  “你要派我们哪一路人去,直说便可。”天纲月见他神色不慌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心想,有本事你就叫我去,看准你是个窝囊废!

  彷云豪巡视众人,那些贵族的大多埋下头,就怕他点到自己。许久,他说:“这次任务艰巨,你们严守岗位即可,我去探路,若然能源难得,我们另想它法,这样也不必上纪城,枉送了性命。”这话一出口,当场有几个人吁了口气。

  天纲月心想:“噫呀,算你狠,死了没人替你收尸。”他又想:“他城府那么深,恐怕想逼出几名死士做替死鬼,我才不买你账呢!”正想着,却听到一把清朗的声音说:“国主大人身兼重担,系火国存亡于一身,这次任务艰险,就让在下代劳吧。”天纲月侧头一看,那人正是杨湦!天纲月心头一悸,暗暗骂他:“两个月前,玄武烈他老兄才仙逝,你又昏了头急着陪他去么?”

  杨湦听到天纲月嘀嘀咕咕说话声,只是不理会。

  彷云豪直摇头说:“不可,将军是水星准领主,万一疏虞,我不好向令尊交待,况且纪城凶险,不是将军可以预料的。”

  杨湦心想:“这彷云豪虽为人暴戾,也不见得一无是处,现在权力集中在他手里,如果他死了,难保火国不乱!这彷云豪究竟是犯傻了不明事理,还是武功力量高得深不可测?我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只是无论如何,他现在决不可以死!”

  杨湦说:“比起大人来,我的性命远不值钱,请大人以火国为重。”

  彷云豪见杨湦这样坚持,颔首说:“你有这份心固然好,这样吧,我和你去,也好有个照应。”言毕,他扬起那件破烂的大氅,干巴巴地说“散会”,和他的扈从端端正正地走了。

  天纲月突然一激灵从椅子上跳上来喊道:“喂,我也去!”

  彷云豪头也不回,无说可,无说不可。

  散会了以后,杨湦埋怨天纲月说:“也不知道说你傻还是说你疯颠,这号人物你也敢去得罪?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纲月一脸无辜地说:“都说了,也不见覆水可收,而且他也没把我怎样。”

  “就是没把你怎么样,那才糟糕,这是人家的地方,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也不知道你还想活多久。”杨湦叹了口气又说,“我们现在寄人篱下,不然怎么乖乖的就交出兵权呢?他是头号危险人物……”

  天纲月打断了他的话说:“他和我们年纪相仿。”

  杨湦念道:“十五岁任火国自卫团团长,十六岁统领火国军团,十八岁登上火国国主宝座,在人魔战役中多次获得殊荣,十九岁全歼魔军第八团,挫败魔军第九、十团主力……”杨湦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说:“哼,这样的人近乎神了,照此发展下去,说不定某一天,他会超越第一圣骑士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这样身经百战的人,城府深不可测,你和他冲突,即使剑法再高明,也难保有一天不会身首异处。”

  天纲月听了,抿起嘴来,也不反驳。他想,这杨湦不做女人还真是浪费,像他这种优柔寡断的性格,口齿交接得多,有点市集上阿姑阿婆的风采。他又痴想,如果以后娶了这么一个女子,那么他自杀了倒还干脆利落。奇怪的是,他这时生出一个怪诞的直觉──他以后或许就要碰上这类麻烦的女人。

  这时候,彷云豪和他的随远远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天纲月就说:“你看到今天巴哈和他的交易么?”天纲月指的“他”正是彷云豪。杨湦轻轻喟叹说:“为了政治,这种牺牲在所难免。”天纲月张大那双明亮的眼睛往着天空,不正不经地说:“那个女侍从就是他妹妹,有这样的哥哥,真是三生修来的不幸啊!”杨湦意兴阑珊,低声骂天纲月胡说,又说:“如果是他妹妹,那么这人要比传说中更丧失人性,但是,不论是谁做了牺牲品,巴哈也要走到尽头的。”

  两人拐过银岚宫廷大门,看见虞渼和彷云豪在争执。那时风大,杨湦两人听不见他们在争论什么。平时看似柔弱的虞渼这时候寸步不让,像在质问彷云豪什么。杨湦心都绷紧了,他看到那国主面如死灰,怒目盰瞪,怒气托起袍翼,在风中狂乱地翻折。他想上前劝阻两人,就看见彷云豪拂袖离去,悬着的心才一下子坠落。他浊重地吁了口气,迎面向虞渼走去,平时稳重的步伐,现在竟有点杂沓了。

  “你太冒险了,这个人不是你可以得罪的,万一有个差池,你叫我们怎么办呢?”杨湦几乎要去牵她的手,可是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去。

  虞渼见杨湦这样关心自己,吐了吐舌头俏皮地说:“让你们担心了,其实……”她犹豫了一阵子说:“其实我不怕他,他这样的人,我才不理睬他呢。”她往彷云豪去的方向做了个鬼脸,而后天真地对着杨湦笑。杨湦心里却不踏实了,至于为什么,他自已也想不清楚。只是奇怪的直觉告诉他,虞渼和彷云豪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

  两人聊起一些琐碎的事,漫步道衢。天纲月跟在他们身后,偶尔看看天空,偶尔数数鞋尖的缂纹,百无聊赖,盲目跟随。杨湦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认真地听虞渼讲的那些琐事,无外乎今天向爱神阿特洛祈福,向战神叶赑祈求保佑,向圣骑士尹炎诉苦等等。杨湦可谓百听不厌的听众,每次总要她阐述了一遍观点后,不厌其烦地点头称赏或予以批驳修正。这种画面,天纲月看了上百次后,几乎要呕血,他想撇下这两个人独自去透透风,无奈本身也没有去处,而且往往他步伐稍稍落后了一些,虞渼就要笑他是“太公”,有时候还会来搀他一把。所以这个剑客只得做“跟屁虫”。

  天纲月想起当初在家乡的日子,那些日子伴随他的童年在孤寡与落寞中一点一滴地流逝,没有遗留任何弥足珍贵的回忆。他的童年可谓苍白,这一点与玄武烈也相似。那时候,天纲月不喜欢读书,成天跑回家偷看他父亲练剑,最后一次逃学回家,他看到家室空虚,他的舅舅大伯还有他尊敬的父亲都出外打仗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这些亲人。这几年来,他母亲死了,他带了几千名家丁,笼络了一大帮有志人士来到火国,也纯粹为了摆脱寂寞,找些活着的意义罢了。

  天纲月想起这些恼人的往事,无精打睬地叹了口气,正想对茫茫前景瞻望,虞渼突然驻足,一本正经地说:“两位殿下,我知道你们想去纪城,我要陪你们去。”她稚气的脸容忽而坚定了,弄得两名少年一时头无思绪,也不知道该怎样劝说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人魔纪四十三年二月,魔军第九、十、十一军团包围圈逐渐缩小。火国与外界联系完全中断,一场大规模保卫战已到了剑拔驽张的境地。此时,火国屯兵近三千万,魔军三团合计总兵一千五百万,故魔军迟迟不敢进攻,偶尔派一些轻捷的舰艇到火国边境游弋,耗了人军不少火炮能量。能源危机日益加重。

  为了支援人军作战,许多人自愿将家里的能量石(如:翼昪石、耀明石、日光石等)交给火国军队物资部。那时天未转暖,北风凛冽,居两极地区的人们冻死了不少,国主责令物资部归还各户能量石,并对冻死者的家属予以慰问与物资上的扶助,又将物资部部长革职,听候处罚。如此一来,人军能源不足,许多重型战器无法运作。火国兵多,却无用武之武器,其危机已如履薄冰。

  魔军特务经过无孔不入地调查,查证了这个事实,魔军三团据此展开行动。一方面发布支援信息,力图充实更多兵力以备与火国抗衡,另一方面开始进行大规模活动挑衅人军。可是,人国大元帅盘古投入了大量兵力截断了魔军三团与其他魔军的联系,这种“关门打狗”的战术致使魔军三团不敢过于强烈地袭击火国,生怕中了“背水之计”,也怕前后受敌,落个惨败。

  若然火国国主是名儒夫,魔军三团兴许会全力一搏,无奈对手是彷云豪,他们就不敢轻视了。这个年轻的国主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做事刚硬果断,斩钉截铁,为人少言寡语,“三分见人七分神秘”,哪个魔将都捉摸不透他的心思,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为了尽快作出一个明确的进攻计划,魔军征东大元帅施蹯私下召见了薛子旷。薛子旷认为,彷云豪是火国唯一支柱,也是人军战局上一枚极为重要的楔子,一旦将他拔去,火国必然大乱,人军也一盘散沙。

  施蹯认同薛子旷观点,当下派遗了两名最好的刺客去刺杀彷云豪,刺客伪装成侍从混入国王的寝宫。需要提醒的是,这两名刺客不可能使用任何的力量和魔法,因为宫室里有魔法锁成的结界,它能够遏制使用者的能力,并同时鸣警,到那时候别说刺杀国王,就算能否活着出去也成一个问题。

狡猾的刺客借助特务提供的信息,绕过重重阻拦来到彷云豪的卧室,并且两柄三寸长的透明鋹剑刺死了在床褥里和一个女人厮混的彷云豪,当然,那女人也难逃一劫。两名刺客以为得手,割下他那肥大的“猪头”时,外面已经被禁宫精兵围得水泄不通。真正的彷云豪亲自出手弋获刺客,而那个“猪头”竟是巴哈,被杀死的女人是彷云豪的扈从!

事情怪诞至此,想来人魔史上亦绝无仅有。彷云豪对众军士说:“巴哈将军好没礼貌,竟敢和我侍从私通,这种丑事张扬开去有损我面目,你们切记保密,只说他来作客,不幸遇刺。”军士们哪里懂得他的心计,都应“诺”罢了。然而天纲月、杨湦明白这叫“借刀杀人”,魔军将帅就更明白这一点,他们一下子不敢妄动,那不是害怕,只是被他这种鬼神莫测的计谋和深不见底的城府所震慑而已。

  这是人魔纪四十三年二月十六日,“火国谋杀案”的始末。

  彷云豪认为魔军不敢轻举妄动,这正是收集翼昪石的时机。翌日,三个大男人带着小圣女来到银岚宫中枢部的时空转移研究科。这里拥有火国最新的设备和研究成果——时空转移机器。

  这算是当时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发明。这项技术在三百年前取得了初步成果,当时已经能在数分钟内将人类从火星转移到遥远的星球,甚至离开太阳系。随着科技的发展,这项技术的开发也日臻完善,直至人魔纪元年已相当成熟,对装载数万人的飞船也能实行短时间内转移。这种发明固然伟大,实质上也没有造福人类。技术研究之初,方案已经泄密,人类没有想到魔族凭着一点一滴窃取来的信息也能造建那宏伟的工程,于是战争发展得更为迅猛与激烈。人魔们堂而皇之地利用高明的手段运载一尊尊泯灭文明的火炮,相互戕害,相互仇杀。当然,魔国并没有得到传输器的核心技术,不能大规模地输送生物体,不然的话,人国早已泯灭。

  圣女和杨湦聊起这些历史,不免神伤。天纲月一踏进研究科,眼睛就四处张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竖着耳朵偷听两人的谈话。月球也有这种设备,自从人魔边界垮了以后,研究科就开始封尘。魔族使用了封锁结界的大型冲击粒子流机器,错乱了人国中各星球能量交替的稳定系数,使人军使用时空转移器进行远程输送的危险系数加大,腾云帝国不得不颁布诏令停止使用时空转移器。眼下这个研究科也算是封尘了。

四人走进研究科机械开发处门口,这里宽敞洁净,只有几个人埋着头东走走西窜窜,忙得不亦乐乎。彷云豪信步走进去,按着一个老人的背膀说:“敦臣教授,还好吧?”老教授一直背着他们工作,这时回转身一看是彷云豪,吓了一跳说:“国、国主大人,怎么也到敝舍来了?”圣女三人都笑了。

杨湦不禁说:“好专业的精神,把这里都当成自己的家了。”

  彷云豪不喜欢寒碜,干净利落地说:“送我们到纪城。”老教授见国主身后都不是一些普通的随从,知道是机密行动,便不敢多问,领着他们穿过林荫小道,来到一座圆拱形建筑。建筑物表面是用一块块方形的银粉釭镜铺就的,从上空俯瞰下来,建筑物像一颗泛着银光的珠子镶嵌在地面,露出闪亮的半身。这就是时空转移器。

  老教授拿着一张铜制卡片在大门边旁的验证器上刷了一下,沉重的钢门发出“滴滴达达”钟表转动的声音,缓缓上升,大伙儿穿过了第一道门。接着,老教授又拿出一张银制卡片在第二扇门的验证器上进行相同的操作。大伙儿走过长长的甬道才豁然开朗,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屋座落于钢架搭构的高台上。老教授把四人带到小屋里坐下,对彷云豪,诚恳地说:“国主大人您放心,很快就可以到达纪城了,在此期间,请大家思想放松,以确保安全。”言毕,他恭恭敬敬地退出小屋。

坐了片刻依然不见有什么动静,天纲月就坐不稳了。他说:“我第一次坐这玩意,不知道会不会把我送回月球呢。”杨湦说:“别乱想,我们可以顺利到达纪城已经是万幸,现在四处危机重重,根本不可能到月球这样远的地方。”天纲月听了,就静下心来。

小屋内传来鸣声,四旁的灯光遽然暗下,屋顶响起琐碎的声音,像薄铝和银箔揉捏在一起所发出来的。这时候,一道刺目的白色光柱从屋顶打下,照得四人全身雪白,分不清谁是谁了。机械的电脑语音传来“准备就绪,火星正点35分,开往纪城时空列车即将起航,请乘客们坐好扶稳”。

  鸣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四人头上的光芒更强烈,很快便淹没在白色的洪流里……

  

十八、挣扎

   火国危机,玄武烈早有料算。他心里想,火国国主外出征战,自卫团盟军意见龃龉,必定不能久存,火国现在内忧外患,正是存亡之秋。及思至此,他不敢纵情逸乐,总留下一些时间审时度势,观摩战局。虽说身在天堂,心却向着火国。

几天来,他心情矛盾,一则盼望能尽快回到战场,一则不忍心离开少女。

春天来了,天堂的春天来得自然,不似别的星球(靠着日光石的周期变动而更换四季)。少女说要带他去看周围的景色,还说要教他魔法。他心口不一地应着,日子也就这么郁闷地消逝。

春至前一天,玄武烈开口了。他说:“我明天要走。”他一开口,少女就怔了一下,又满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他知道她在敷衍自己,因为天堂四处封锁了结界,没有少女的指引,他没有办法离开。于是他说:“我作过承诺,我应该回去。”少女又“嗯”了一声。她坐在床上,玩弄着手上一颗颗小巧的“占卜石”,像入了神一样,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他决意要离开了。

玄武烈还想开口,却欲言又止。石室里的气氛凝重得不可呼吸。

  “你后天走吧,你答应过和我去看天堂的。”她睫毛低低垂下,看不出眼神里是悲是愁。

翌日,玄武烈穿着一身褐色苎麻衣,这是少女给他做的。他穿起来浑身不自在,平素穿惯了军服和战衣,一时候难以适应。少女一大早从更衣室里进去,许久也没有出来。玄武烈刚要敲门催促她,她就盛装綝纚地出现了。

玄武烈看了她的装束,一时回不过神,还以为认错人。少女平时穿着朴素,今天却穿得华丽。她用粉红的纚帛束起两緺头发,别在两鬓,看起来天真可爱;圆滑晳白的颈脖上挂着一串七彩琅玕石和一只镌有奇异纹路的大螺形玉,这两种饰品看似华丽,颜色却温暖可人,戴在她颈上有说不出圣洁;她身着一件黄金色连衣短裙,服饰上夹纻的那些金蚕丝条缕,是帝国最高贵的衣料,衣服造工精细,金线间层隙分明,规格工整,从上直铺而下的全是这些金线雕镂而成的魔法印记,华丽的服装上刻画着夐深的咒法,有说不出的雍容与神秘。她手腕上各戴三串色彩斑斓的镂空龙牙瓘,手掌戴一双白色的鲛绡制成的手套,整洁而大方,象征着她某种崇高的地位,她脚上穿一双绣有金线蓂荚花的筒靴,鞋沿用金龙鳞纹打底,以重甲鎏枪龙皮革作为鞋料,这双鞋也无不可说是鞋中极品。

  玄武烈是贵族子弟,自小也同家乡的富贵人家打过交道,因此对服装方面也略知一二。少女这身着装却让他大为惊诧,他不了解她身上服饰衣料的来历,却猜测这些都不是一般贵族所能穿上的,非“三公”之辈也妄想能够目睹这种面料的衣物,更何况穿在少女身上,显得雍容华贵而不落俗套,圣洁端庄而不妖不邪。

  玄武烈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她穿素衣也罢,华服也罢,美丽依旧。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她就是这种女子。

  “怎么了,认不出我?”少女羞答答地问。她见玄武烈出神地望着自己,红着脸蛋低下头,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

  玄武烈慌忙回过神,紧张兮兮地说:“没有没有。”

  少女从床头拿了一个胀鼓鼓的挎包斜背在身上,而后拿出一把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铂金镶红蓝黄三种宝石的锻錂鋹法杖,莞尔一笑说:“我们出发。”

  这个天堂就是森林的地盘,走到哪里,无不有盘根错结的枝干和层峦叠翠的山峰。春天在这里很美妙,昨日细雨过后,今日小径泥泞湿润,散发着泥土的香气,有点儿鱼腥味。微风时有时无,挟裹着泥土和鲜草香味一起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少女和玄武烈肩并肩走着。她陶醉在春色中,看着草木葳蕤,莺歌燕舞,品味这里的美好和风光的旖旎,不言不语,只是用鼻翼轻轻吸收那些芬芳,用心感受周围的一切。玄武烈无语,他偷偷看着少女,看她的姱容,看她的鬓发,看她心往神驰,陶醉于大自然中,看她沉浸在安详与幸福里。

  这时候,他觉得她遥不可及,她是天使,决不是凡人,她应该永远留在天堂里,而不应该去面对那个肮脏的世界。她的美是绝伦的,玄武烈想拥抱她。他也知道她不会反抗,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觉得自己全身污秽不堪,他不应该拥有她,所以当她想静静靠在他肩上时,他悄悄地挪开步伐。

  森林里没有路,偶尔有几块青磐石铺在树根下,也不知道是人为的还是天然的。他们走进了杻树林带,那些杻树大都是盆口巨树。顾名思义,树干圆圆直直,又粗又大,十几名成年人携手也合不来(巨人除外),树干没有分枝,树顶是盆口形的,从中伸出枝枝叶叶,到了春天,满树头都开满了杻花。那些杻花是深红色的,下雨时就变紫色,长臂灵狖喜欢吃这种花,也喜欢吃它的枝叶,就长年窝在盆口里,成了杻树的寄生虫。走过这里时,有三两只长臂灵狖正觑着他们。少女笑着给玄武烈作向导,说些关于杻树和灵狖的事儿,玄武烈只是微微点头。即将分别,他们竟成了陌生人。

来到溪边,流水浅浅,一对鸳鸯从溪漈游上岸来,它们抖去身上的水滴,相互亲昵,蹭着对方的脖颈。少女羡慕地说:“它们真幸福,如果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我也愿意作鸳鸯。”

玄武烈就说:“你在这里也是无忧无虑,外面战乱,多少人向往这种生活却都办不到,他们无奈却无助地生活,为了生存而不断逃避战争的矛剑,一次又一次幸存下来,最后发现只剩下他们寥寥几人。”

少女也有所感慨。她说:“这就是人魔的悲剧,他们为私利挑起战争,无论谁笑到最后,遭殃的还是生灵,我们苦苦地争取活着的权利,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生存的意义,不然我们的尸骨早要烂了。”她怅然看那碧蓝天穹,又说:“你说我无忧无虑,我也只是偶然以笑释怀罢了,如果不是背负重任……”

  玄武烈犯疑了,就问:“重任?”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粲然一笑。远处有一道绿光冲天而上,少女又惊又喜,拉起玄武烈就往山上跑。

  “你带我去哪里?”玄武烈问。

  “去看神树,快点跑,不然它要消失啦!”少女朗声笑说。

  玄武烈只好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在枝干轇轕的山林间奔跑

  两人翻越了一座小山,看见一棵参天大树屹立于眼前。那大树雄伟瑰奇,长相似滕树,却远远比一般的要高大,而且树的根叶繁茂,蛛网密布,漫山遍野全是它的虬根,这些根上皱纹深刻,又有大大小小龟裂开来的唇状树皮,偶尔吐出一些莹绿的液体。那些液体随着虬根脉搏一样的跳动频率,从唇状树皮上溢出,缩聚成一团,又慢慢地蒸发起一袭森绿的雾气。如此这般,这棵大树周围全是绿雾,给这里笼上一种神秘的气息。

  少女携着玄武烈来到巨树面前,双手交叉搭在胸前,闭上眼睛躬身行礼。她鞠了三个躬,睁开眸子就忍不住发笑,原来玄武烈也学着她行礼。

  “这有什么好笑的?”玄武烈疑惑不解。

  少女笑了一阵子才说:“这是巫女才做的事,难道你也是……哈哈哈……”她又笑了一阵子。玄武烈看她笑得甜美,一时醄醉,竟失神。少女止住笑,也看着他。她多么渴望能摘下他的面具,好好地端详他眼神里所蕴含的东西。可惜这只是妄想,她只能日日夜夜猜测他对她的心意,一次又一次相信眼前这个男子会爱她一生一世。只是他已经决定离开。她转过脸,她疲惫了,不想再为他而烧心闷肺地挣扎。

  巨树干上发出“披披卟卟”的响声,像有什么东西要从树干里钻出来一样。两人都把注意力转移到树干上。只见上面长出一副浮雕状面容,神态怡然,双唇紧闭,鼻梁尖挺,双目深邃,两耳尖薄,看似成人形的树精灵。

“哗,好俊的脸庞,那一定是神树里的真主·安尼!”少女高兴得像个孩子。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像在祈祷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对玄武烈说:“你也来许愿。”

  玄武烈从小到大还没许过愿,他看惯了家乡里那些父老乡亲们成群结队许愿求福,可是灾难依然降临,所以他不相信这种东西,而且也不懂得如何去祈求。他说:“真主·安尼……”少女见他说出声来,就说:“愿望要默许才灵验。”

  玄武烈抿了抿嘴,就默念道:“真主·安尼阁下,您好,您既然是传说中的神,晚辈恳请您能解除百姓困厄,世界纷乱。人魔之战旷日持久,这样一来,百姓如何是好?您是神,就请您办我们人类所力不能及的事情,如果凡事只图安逸,那么祸乱何时能够平定?影儿是个好女孩,她说两年后要找我,可是两年后我的尸骨还在么?我不敢深想,也不敢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可是对您,我得坦承,我是爱上她了。她像是挺崇拜我的,我希望这只是崇拜。我宁愿她以后不来找我。这些天我展转反侧,也算明白一些事理。我爱她,但是我不能给她幸福,那么我死死抓住她有什么用呢?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应该让她就这样下去,我会做出选择的,我会离开她,愿不幸也远离她!”

玄武烈睁开眼睛,少女就在眼前,她咧开嘴笑说:“你好罗嗦,说了一堆话,是什么呀?”她把遮掩住耳朵的头发撩开,凑到玄武烈嘴边说:“这里有小精灵,不要让他们听见,悄悄告诉我。”玄武烈望了望四周,果然看见四面八方有一些长似人形的树精灵在偷窥他们,他就推搪说:“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吧。”

少女嘟着嘴唇,摇头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两人爬上山一端,那里有个悬崖。少女和玄武烈并坐在那里。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海螺状筼笳,这乐器左右各分布四孔,中间有一个吹孔,色泽浅褐,木质古朴。她试了几个音,把长发理了理,望着神树开始忘我地吹奏。

  那笳音沉稳舒缓,像只有经历了千万年的锤炼才有这种气概和底蕴,它的音曲始终保持低沉,像被压抑了一样,却有一种压抑之美,使人联想起那个动乱的年代,在烽火连天的时期,有那么一群生灵卑微而高贵地生存,他们用睥睨万物的傲气一次次抵抗外来欺辱,在忙碌中保持一份闲适的心情,在铁血面前坦然张开双臂拥抱美好。笳音忽而飘浮,像洋流上一叶孤苦无依的浮萍,乘载着骸浪惊涛,飘洋过海,在那一片苍瘠的土地上谱写一页壮丽而详和的篇章……

  筼笳本是一种乐音超然而悠扬的乐器,借着少女娴熟轻灵的指法,乐音如一波波撩人心弦的涟漪一样飘荡开来。巨树开始撼动,那些须根一根根刺向天空,随心所欲地伸展。精灵们坐在树根上,三三两两携手并足地跳舞,荧绿、湛蓝、褚红的光从树根底下的罅隙里漫散开来,在空气中绽放成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儿,天空在那支悠扬古老的乐曲面前酣然入睡,泛起的红晕像一道泓一样遮挡了一切光明,黑暗在死亡的窀穸里爬出。这时,天空突然被照亮了,七彩光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龙翔凤翥,一派昇平景象……

  玄武烈陶醉了,他目不转睛看着大自然最宏伟的画面,一股迫人心扉的力量使他感到热血沸腾。乐音迭宕起伏,他也随之沉溺于这首古曲所叙述的故事。他看到松涛阵阵、鸟言花语、飞禽走兽、欢哗喧腾的生活;他看到精灵族遭灭顶之灾的惨状,精灵们奔走呼号,各自逃生,人魔军紧追不舍,用精灵的头颅铸造坚固的城堡,用精灵的筋骨锻制一柄柄挑筯断骨的武器;他看到精灵族背井离乡,重建家园,自由自在地生活……

  笳音戛然而止。玄武烈转看少女。她哭了,捧着筼笳还想吹,可是泪水一滴滴打在她白嫩的手背上。

  “这么美好的生活还是断送了。”她说。

  玄武烈用手揽着她肩膀,安慰道:“命运乖戾,谁也不能预想结局。”

  “谁能明白精灵们的郁悒呢?我们人类做了太多恶事,欺压他们不算,还歪曲历史,说是为了自卫而战,满口胡言……即便如此,精灵们也没有责怪我们,任之处之,来到这个地方落叶生根,过得多自在!生活本应该如此,何必非要争权夺利呢?真主·安尼不看得很清楚么?”

  玄武烈低沉不语,听她喃喃自语。

  不久,少女靠着他的肩膀,熟睡了。

  玄武烈见天色已晚,轻轻将她抱起,步履轻盈走回石山。因为天黑,加上森林里本没有路,所以他越走越茫然,已经走到石山附近,却兜不进去。他不敢使用力量,怕闹出更大的麻烦,也不忍心叫醒少女,就这样迷迷离离走了几程路,雨就绸绸密密地下起来。

  少女比玄武烈稍矮一些,也算高挑,这时枕在玄武烈怀里竟是娇小如婴。她轻轻握着拳头放在胸前,眼睛里的泪水未干,显得楚楚可怜。玄武烈心中恻然,想到:这个女孩伶俜独居,我走了,她还能像以往一样生活么?他微微叹息,又自欺欺人地想:我只是个从死里活过来的人,或许我的离开,也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春雨阵阵,霡霡细细。少女俏丽的脸上挂着几行水迹,已分不清是雨是泪。

  雨还在下,玄武烈望着窗外雨景有一丝黯然。两人回到石室时已是半夜,少女给雨水涛透了身体,回来以后直打喷嚏,洗了个热水澡就赖在床上,用床褥把自己包成一颗粽子。在那个时代,也有“感冒”这种病症,虽说少女是超人类,也是巫女,但是一旦得了“感冒”,不用药或巫术自然好不了。少女聪明得很,她不愿玄武烈走,所以她不听他的话,头发不弄干,他煎的药也不喝,只推说太苦不敢喝。

  玄武烈苦口婆心劝说她,她却闹小孩子脾气不依。玄武烈只好强弓硬上,用布擦干了她头发,又一手捧起她腮帮,一手持汤碗,强迫她喝下药。

  “你好野蛮!”少女瞪着他,也不知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假生气。

  “对付像你这类小孩,不野蛮一点,那可不行。”玄武烈微笑。把布递给她,又说:“把头擦干了才睡觉。”

  “嗯,明天我带你到别处玩。”少女笑说,眼神里有一种企盼。

  玄武烈一怔,直直地说:“你忘了,我明天要走。”

  少女别过脸不看玄武烈,极不自然地笑说:“你看我都忘了。”她把玄武烈唤到身边,在床上空白处用食指一点,一个奇异的图腾从炅光之中缓缓升起。玄武烈也懂得咒术,知道这是“阿罗尔森结界图”。这个结界图与判别基本方向的图针差不离,只是图纸上没有标注,只在八大基本方向针上注明“舛、吽、臬、令、兆、巳、者、丹”字样,这些都是古语,图上没有附诂辞,玄武烈半点也看不懂。

  少女说:“出了石山往北走,就会看到森林里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一些较通俗的咒文,通读一遍以后就会出现一个图文中的古字,面对石碑,按照‘上舛下兆,左者右臬’的规则,沿着古字的相反方向行走,就能抵达下一个关卡,古书上说过这八个关卡后,才能破除结界,可惜我没有尝试,不然我该带你走的。”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有点儿泄气。

  “如果走错了呢?”

  “或生或死,古书上说出口的另一方有宝藏,走不好了,可能就上那里掘宝,也是不错的选择啊。”少女鬼精灵地笑,乖巧地晃了晃身子,周身包裹着被子的她像个不倒翁一样可爱。

“好吧,你早点睡,我也该早点休息。”玄武烈安慰她睡觉。

“结界的漏洞只出现在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头到归圆这段时间,过了时间,就不必去了。”她躺上床,又说。

玄武烈一边帮她掩好棉被,一边应“是”。

少女见玄武烈不再说什么,便又补充说:“我贪睡,你明天不必叫我起床。”

  玄武烈只打了一个旽,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喷出火红的光芒。他把一些焐熟的红薯放在桌上给少女作早餐,背上轻巧的包袱,跨出门槛却又缩回脚步,在少女床边徘徊了几回,才悻悻离去。少女用眼瞟着他离去的背影,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按照少女的指示,玄武烈在森林里找到了第一块石碑。石碑残缺不堪,字迹潦草而且模糊。他凑到碑前,眯着眼睛像使尽力气一样才读出几句文字:“精灵谒言:真主·安尼庇佑我族昌盛,盛在德在仁,盛在不屠不戮,盛在不侵不扰,故力不能及,不嫉不恨,力所能及,不争不斗。恬淡平静,以礼相承。”

  玄武烈看罢,想道:人类也写过这类文章,只是口不对心,说一套做一套,精灵族做算是到了这一点,真令人钦佩。他见碑上又写着:“请大声诵读‘伟大的真主·安尼,请指引精灵通向光明之道!’”他心想,我不是精灵,不可欺蒙。便大声念道:“伟大的真主·安尼,请指引我通向光明之道!”

天上突然打下霹雳,石碑訇然中开,玄武烈以为得法,却见石碑裂缝射出一束幽蓝的光芒,一只十几丈高的怪鸟在光芒中现身。

自作聪明!玄武烈心里偷偷骂自己。

  自不多言,一场战斗随即爆发。玄武烈看天空晴明了许多,猜想太阳很快要归圆。所以只向怪鸟鞠了个躬,便箭步冲上前去。怪鸟也气势汹汹向他袭来。玄武烈与灵兽经历了两次战斗,积累了一些经验,心里明白,巨大的灵兽在近身搏击时显得茫然无助。于是他瞄准机会,冲上前去,使出家传绝技“剒风腿”,以强大而连续的扫踢蹭脚法打倒了怪鸟。怪鸟一声凄唳,化作一道光隐匿在石碑里。同时,碑文上浮现一个迷迷蒙蒙的文字,那是“舛”。

  玄武烈将信将疑地往回走,果然走到另一片树林。他看到又一个石碑,碑文与上一石碑相似。这回不敢造次,照本宣读,便没有遭到灵兽袭击了。

  话说回头。少女在床上翻来覆去,思潮汹湧。

  这或许是一次永别,现在正值战乱,谁担保他能回来呢?以后人海茫茫,天高地阔,又怎么可能寻得他?

  她从床上爬起,鞋也没有穿,心慌意乱跑出石室。

  昨夜春雨刚过,路途泥泞。她雪白的脚丫踏起一波波腥臭污黑的泥水,那些污水飞溅在她粉红色的睡衣的花边裙裾上,后来一直往上攀爬,她只好撩起裙角,蹽开脚步在林间奔跑。太阳公公打着呵欠从地平线上又拔高了,刺目的金光带着几分猩红从远方扑洒过来,林间的小鸟在树枝上欢快歌唱,松涛也随风发出稀朗的笑声,新一天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光景里宣告到来。

  少女本该高高兴兴迎接这一天,但是她哭了。她从未跟时间赛跑过,今天她拼死拼活地追赶,才知道一切痛苦的渊薮皆来源于可恨的时间。所以她星辰般灿烂的眼眸里,泪水像决堤的河流一样泛滥开来。眼线一丁一点被模糊了,她思绪翻乱,像佚散在空中的书页。

  “我必须告诉他我爱他,我必须告诉他没有他的日子,我生不如死!……如果爱情需要这样苦苦地追索,我还能否将他挽留?如果爱情需要这样苦苦守候,那么命运将如何安排我?……我不相信命运,我相信他的温柔,我相信他给予我的幸福,我相信我的幸福由我自己把握!……啊,伟大的阿特洛爱神请指引我,告诉我他在哪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

  在以后的时光里,当地球上那位伟大的诗人吟诵那首感人肺腑的情诗时,谁又知道曾经有这样一对情侣,在这里追逐过?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 

    而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想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 

    放在心里。”

  少女爱玄武烈,玄武烈何尝不爱少女?无奈两人生逢乱世,谁能担保贞洁的爱情不受考验?谁能担保永恒的爱情能够幸福美满?谁能担保苦苦索求的爱情就能有结果?

  道途坑洼,她踬倒了,扑倒在污泥搅和的泽水里,满身肮脏,狼狈不堪。她还想追,从泥潭里爬起,就看见他。她扑在他怀里恣情哭泣:“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玄武烈见她赤着脚,穿着睡衣赶来,心里颇为感动,却抑压心中激动说:“你不应该来,我也必须走。”他像木头一样地说道。这句话如利刃刺穿了她的心。他挣开她乏力的双手,一步一步走开。

  “你以后也不回来了?”她问,语气中带着一股锐气,眼神中缥缈开来一层灰蒙蒙的默然。玄武烈不敢回答,他微微顿了顿足,又继续走。

  “玄武烈,你站着!”音震林木。

玄武烈止住步伐,机械地回转头,他目光呆滞,分不清是悲是愁。他以为她会恨他,对他咬牙切齿,可是她只痴痴地看他,近乎哀求地说:“你留下来吧,烈哥哥,我求你啦!”于是他狠心地说道:“我不再是玄武烈,你的烈哥哥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铁面人。”

她抓住他衣角,近乎绝望地说:“不,你是烈哥哥,你怎么能丢下影儿呢,你怎么这么狠心呀!”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广辽苍旻,突然闭上眼睛,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当初我应承过你,要给你看看我的面目,没想到是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他扯下面具,满脸疮疖和久违的阳光重逢,泛开黯紫的光芒,欣喜若狂……

“完了吧,我的初恋,让它随风去吧!当初,为了她苦苦隐藏自己的面貌,带着这冰冷的玩意伴过多少日子!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吧!”玄武烈痛苦地想道。

少女看着他丑陋的面容,移位的五官和疮疙瘩瘩流满黄脓的疮疖,一阵恶心像抽水泵一样涌至咽喉。她脸色由红润变成苍白,由苍白变成铁青,那双宛若星辰的眼睛深眢下去,像被惊吓的小鹿的眼睛。半晌,她才尖叫着,用双手掩面痛哭。

曾经的梦想在此刻支离破碎,还记得当初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走进她梦里,用世界上最柔厚的嘴唇给她爱的希望,还记得当初捧着他面具,猜想他俊洁的脸庞,还记得当初与他相拥相依、缱绻缠绵,没想到多日来的梦想一朝即碎,碎得如此彻底!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挽留他。

  青春总在告诫那些凡人别追求完美。可惜,青春本身就追求完美啊!当一个人看到理想和现实竟有如此巨大的鸿沟时,有谁能不悲哀?有谁能够马上接受这个现实?除非那是傻子!

  呵呵……玄武烈笑了,笑得惨白、生硬,却桀骜。

  这个面具以后不必戴上,反正一切都明瞭了。他挑起一丝狰狞的笑意,撇下蜷跪在泥水里的少女,一步又一步,走开……

  最后一个关卡也通过了,树林中出现一条光明大道。这条道衢平坦啴缓,却隐藏一股神秘的杀机。玄武烈不敢疾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谨慎提防。及至道衢末端,在一扇巨大的七彩光门面前,玄武烈看到一头漆黑的网蛛毒龙瘫倒在地,脖颈处已被利剑刺穿,腥臭的污血流满一地。

  玄武烈用手指沾了点龙血,微微摩捏,心想:这血是热的,看来这龙刚刚被杀,周围树木东倒西歪,杀龙者和龙必然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这种网蛛毒龙杀伤力极强,又可抵御大多数魔法攻击,恐怕对方是以普通武器取胜,想必此人必是高手!

  正思忖着,一股罡风突然从他背后袭来。玄武烈一个侧跃,躲过一击,脚根未稳,罡风从四处又起,玄武烈只得再侧跃回避。风吹过几回,玄武烈已遍体鳞伤。

  “哪位高人,请以面目示人!”玄武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狗男人,拿命来!”竟是一把女声,声音虽娇滴,但是此人杀机已动,娇滴滴的声音中像挟裹着一把尖利的匕首一样向玄武烈投掷而来。

  “铮”地一声龙吟,四处电光石火,玄武烈在耀眼的剑光中看不见对方路数,等到看清时剑尖已没入他胸膛,他微微侧身,以右掌劈砍对方手臂,竟没有劈中!玄武烈大吃一惊,捂着伤口,一时无取胜妙法。那人身法快如魅影,一击不死,已退开来。

  玄武烈这下才看清那人面目,竟是一个长得俏丽的女子。长相娇弱,剑法却出奇的凶狠毒辣。那就是解乙袖。玄武烈见她一身漆黑夜行服,服色浓重沉郁,有雍贵之气,心想,这是皇族的杀手,怎么会来到这里?

  解乙袖轻轻把剑入鞘,弓开马步,右手握紧剑柄,那剑柄由皇室名贵的黑枕楠木制成,浓暗得深不可测。

  这一定是皇宫里的顶尖杀手,听说杀手的最高境界是“一剑毙命”,毕其功于一役,一击不中,便是对他们的侮辱,看来方才她出剑还是轻浮了,现在必当谨慎,我不可不防!玄武烈心中一想,汗水就像在炎日下虚脱了一样从额头上、手心里沁出。

  这时候的解乙袖身上遽然透射出一道黑光,像地狱的颜色。可是剑未出鞘,一把孱弱的声音打消了她的杀意:“住手!”

  玄武烈从紧张状态中渐渐松弛下来。他看见那把声音的主人,一个面容憔悴身上满是污泥的少女,她是影儿。

  两人对视,那是恋人的目光,交织着爱恨与悲愍。

  许久,她说:“让他走吧。”说得晦涩。

  玄武烈没有挪开步伐,欲言又止。

  “他不可以走,他只有死。”解乙袖机械地说。

  “我的话,你难道不听?”

  “小主人的话,臣不敢不听,只是主上有令,凡敢欺侮小主人者,以死谢罪,所以他必须死。”解乙袖的话从口中一出,像铅块一样沉重。

  

十九、纪城之战

  一座荒废已久的城堡矗立在深山密林中,已经失去光泽的钢锻錂甲城墙在翠绿的风景中似一方突兀的灰岩山崚,与周围极不协调。这是纪城火国军支部主城。彷云豪等四人这时候小心翼翼地从城下秘密基地走出来。

  虽说是军用城堡,这里的建筑物却设计考究,俨然步入圣堂。火国圣堂颇为宏伟,位居燮都正中,坐北向南,又是立于悬崖峭壁,气度自然恢廓,只是堂内人多物杂,器什又多,摆设规整却像酽酽一杯浓茶,加上人员繁多,摩肩接踵,更显得狭窄偏隘,不具风格气度。这城堡倒是不同,翼然依傍山尖,有凛然俯瞰万物之势,内部道衢不多,且有达通直缓,与外景连成一气,将人置于其中,未免变得渺小。圣女平素在圣堂里可谓寸步难行,战争时期,祈福的人特别多,每次在圣堂里活动,她总得挤得满头大汗,现在见这殿堂宽敞,一下子童心大发,四处走走停停,左瞥瞥右看看。

  “干什么,现在要做正事。”彷云豪低声地吼道。

  圣女马上闪到杨湦身后偷看他,吐舌头做鬼脸。

  彷云豪也没有生气,把她拉到身后。三个男人围在她身旁,算是保护。

  四人在城堡巡察一周后,就回到城堡的中央广场。这里广阔,最适宜收集和运送翼昪石,又有地道直通地下基地,是逃命的好地方。

  直至此时,杨湦和天纲月还不知道该如何收集翼昪石。于是杨湦问彷云豪:“我们来到这里,意为何为?”

  “收集翼昪石。”彷云豪干脆利落地回答。

  “怎么收集啊,大人你不说清楚一点?”天纲月干巴巴地说。

  彷云豪见他称呼上司不礼貌,瞥了他一眼,也干巴巴地答:“捡。”

  两人觉得莫名其妙,相视无语。

  圣女从腰囊里探出一些小小的环扣型魔法石,一面摆在地上,一面笑意盈盈地说:“你们不要跟那块木头说话,快来帮忙嘛,这种阵法是他才想得出来,也不知道是灵验还是不灵验。”她说得随意。杨湦听了,心里隐隐作痛,不禁想道:“他们什么关系?”

  天纲月大步走到圣女身旁,抓起一大把魔法石嚷嚷要一撒手就布满阵。圣女就说:“你真大口气,让我替你介绍这种阵法吧。”天纲月马上竖起耳朵,全神贯注起来。

  这是一个古老的阵法,名叫“大还脱魔阵”。凡入此阵者,若是魔法造诣不高,在阵中根本无法施用任何法术。说起这阵法,也是大有渊源的。

  人魔纪元年前两百年,人军在精灵国都城英冢败精灵国最精壮的太阳军团,从而奠定了整个战局取得胜利的基础,精灵王莫卡在此战役中逃至古城亦萧。次年,亦萧作为陪都,精灵王屯兵积锐,欲东山再起。届时,魔军三千万浩浩荡荡斩关折将,兵临亦萧。精灵国兵少将寡,胜负似乎已有定断。精灵王为扭转战局,在古城四方设下“大还脱魔阵”,魔军近五百万巫师被强制暂时性失去魔法,一时成了待宰之羊,那些使用魔法兵器的战士,也只好望刀剑兴叹。这时,精灵王以训练有素的抗魔法灵兽作战,击溃了魔军声势浩大的进攻。后来,人魔刻苦钻研,也只懂得这种阵法的皮毛。

  天纲月听圣女将这段故事娓娓道来,不觉叹说:“精灵族若不是受人魔两军挟击,也不会招致失败,不失败,或许局势不像现在这样恶劣。”

  “嗯,不恶劣,玄武大哥也不至于冒那种危险。”圣女喃喃地说。

  天纲月嬉皮笑脸地说:“你想他了?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嗯。”圣女稚气地说。

  天纲月敛容又说:“我也相信他不会死。”

  两人聊到玄武烈了,不觉黯然,杨湦也来布置局阵。三人心事骤然重重,工作质量下降了许多。彷云豪像那类天生不干这种体力劳动的人,一副剥削者的嘴脸。他站在阵法中央,左指右点,颐指气使,查漏补缺,一派俨然。魔法布阵十分讲究,来不得半点差错,彷云豪作风严谨,为人苛刻严格,给人的印象不甚友好,所以即使他多次挽救火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可是感谢他的人,还是寥寥甚微。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在火国人眼中,这个暴戾国主除了穷兵黩武,就再没有可取之处。历史能见证一切,或许真如杨湦所说,这个冷眼俊酷、年纪轻轻的火国国主在人国历史上要树立一个不朽的丰碑,甚至凌驾于第一圣骑士之上。

  “把阵摆好了,以‘舛’为北向,‘兆’为南向,你们务必认真,不可再出差错。”彷云豪说话生硬,惜字千金。

  天纲月听了这话,觉得不顺耳,做事懒洋洋的。

  晌午时分,“大还脱魔阵”布满。阵形从广场北向布置起,以魔法昱光石为石料,每十二颗石头组成一个小六芒星,每六颗小六芒星以三角形式铺排开来组成一颗中三角,每六颗中三角形又以此方式组成大三角形。广场东西南向也以这种方式布成,只是石料方面有所不同而已。中央处留下大块空地,圣女在那里画了一个爱神阿特洛法像,希望能摒弃困厄,顺利完成任务。阵法布置后,彷云豪仔细检查一番,才说:“大家准备好,法阵启动以后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

  于是,四人分坐大三角阵中。彷云豪坐在昱光石铺就的法阵中,这是“舛”阵,顾名思义,这个阵局变化多端,凶险万分,用夜光石作石料则可化险为夷,只是阵法中讲究的是以相斥产生力量,再以施法者高超的魔法借用这种力量达到某种目的,这就是阵法运用的原理。因此,与彷云豪对坐的天纲月在“兆”阵中,用的石料就是夜光石了,而汤湦的“者”阵,虞渼的“臬”阵分别以琥珀石、黑曜石作为石料。

  四道彩光从各角阵射开,几经调和,终于汇成一团白光。与此同时,一层薄若蝉翼的透明屏障将整个广场笼罩开来,像一个烹调用的锅盖。四人双手手掌相对一尺,口中默念咒法,彩光便连绵不断从手掌间那一尺之距的空气里射向那团白光,屏障也随之越来越浊厚。约摸过了一刻钟,树林里开始有东西作祟,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突然,墨绿的丛林里传来一声利啸,一道黑影从里头窜上天空,犹如闪电,随其身后的是千颗、万颗或是说数不清的翼昪石。苍穹一下子流光溢彩,宝石嵌满其中,蔚为壮观。

  圣女偷偷看天,见了这般景象,不觉惊叹:“好美啊!”三位绅士却没有这个雅兴,他们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杀意奔袭而来,像是在说“杀死人类,杀死人类!”他们瞟见屏障外的“风光”,那些翼昪石在空中蜂拥成一团,像洪水猛击兽一样奔泻而至。然而,一旦触及屏障,翼昪石又马上失去翅膀,一头撞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原来是这样收集石料,等到堆满了广场就从地道里运走,这种方法还只有他才敢做,当初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来这里,恐怕更难以完成任务。阵法未完全形成时需靠个人力量支撑,他真的有那么大的能耐去驱动这个阵法么?”杨湦心里既佩服彷云豪的胆识,又不屑于他的力量。他没有见过彷云豪的身手,但毕竟是太阳民族的后裔,拥有纯正的“炎阳血统”,从小至大未逢敌手,也不免沾了些贵族的傲气。

  “喂,不行啦!”天纲月突然焦急地喊起来。原来,翼昪石失去双翼后从天空直垂而下,砸得天纲月满头是包。

  “连这点疼痛都吃不开……”杨湦正说着,一颗巨型翼昪石落在身旁,吓得他语塞。

  “杨兄,小心说话喔。”天纲月幸灾乐祸。

  “别吵,下地道!”彷云豪下令。

  四人于是集合起来准备跑进地道。

  突然,一阵气流从屏障上掠过,几乎把它吹碎。“嗥”的一声长啸,一头巨大的翼龙飞骞而来。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龙?”彷云豪微微皱眉,又说,“你们先走,我断后。”

  “你别逞英雄,我也留下来。”虞渼说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这时,翼龙透过屏障稳重地着陆,大家这才看清这灵兽的模样。它全身铁青,有一种天然的光泽,身上披着錂甲,胸甲两端各有一个圆环,环上扣着硕大的链条,两翼亦有细碎的钢甲护体,而尾巴是用巨型赤锻铜套环锁的。

  “这条龙一定给别人做过实验了。”天纲月说。

  杨湦就说:“将龙套以重甲,并将龙尾与胸前两枚铁铆环扣,以此封锁它的力量,看来确实是人类所为。”

  正说着,飞沙碎石已向四人泼来,四人一同弹跳,却被那强劲的风势掼倒在地。那翼龙呲牙咧嘴,用冒着火焰的眼睛注视四人,没有发动连续攻击,却大幅度仰天长嗥,不知是何用意。

  “走开!”彷云豪喊道,身体如弓一样向巨龙弹射过去。那龙嗥声已毕,口中喷出一团幽蓝火焰,火焰所到之处山崩地坼,魔法阵亦被扫乱。这时候,彷云豪已到它头部。他用拳头一摋,龙头微微偏移,杨湦三人才逃过一劫。但是阵法一破,那些堆积成山的翼昪石活跃了起来,它们瞄准这些人的胸口,风掣电驰般向他们奔袭。

  “你们保护好她,先行撤退!”彷云豪一面和龙周旋,一面嘱咐杨湦和天纲月。

  “呀,别以为自己很能打!”天纲月不服输,也冲向翼龙。杨湦只好一人保护圣女。天空逐渐看不到蓝色,翼昪石的光辉团聚成一涡儿,发出“刮刮”的声响,欢欣的笑语之中带着冷漠的杀意。广场成为石头的海洋,一颗颗石头像敢死队员一样勉以其力地攻击,即使刹不住步伐互相撞成灰烬也无怨无悔。地道入口被一大堆石头堵塞了,谁也进不去。

  “杨殿下,您别管我,搬开那些石头快走吧!”圣女说。她看杨湦帮自己抵挡周围翼昪石的攻击,于心不忍。

  “我不会落下你的!”杨湦一面用衣袖拂开迎面而来的翼昪石,一面说道。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可以回家么?”圣女看着攻势越来越猛的“翼昪石军团”,迷惘地杨湦。

  “可以的,只要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头发!”杨湦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已经给成群的翼昪石隔离了,看不见彷云豪和天纲月。面对翼昪石前仆后继源源不断的攻势,杨湦的手法也渐渐凌乱。偶尔有几颗石头窜进他的防御圈要来伤害圣女。圣女对战斗毫无经验,被这些小东西吓得直掉眼泪,拿起法杖胡乱敲打,杨湦就因为这样挨了不少苦头。面对“双重夹击”,杨湦咬牙狠想:“难道真的要我变身?”

  他思绪未定,一道银光撕开了“石头包围圈”。一名少年大声叫喊:“非要我使出真本领,你们才肯善罢甘休吗?”两人定睛一看,那少年正是天纲月。他手中长剑铮然出鞘,那把轻柔飘秀、浮淡若无的绝世宝剑在风中轰鸣。他口叼一根芦苇,气定神闲,不羁的笑脸中带有冷峻的神气。

  “不要动,我的剑不长眼睛!”天纲月腾空翻飞,大叫一声“大回旋十字剑”,天空骤然放光,凌厉的剑法形成一股强大旋流扫开所有石头,剑气霸道,所过之处,翼昪石无不被削成齑粉,他动作连贯合一,无懈可击,绝技一出,广场上被扫出一大块空地。

  天纲月用脚轻轻点地,飘然来到杨湦和圣女面前,大大咧咧地说:“怎么样,我干得漂亮吧?”杨湦见他自满,就把夸奖的话吞进肚子里,冷淡地说:“还可以。”圣女也没理会他,望着彷云豪和巨龙搏斗,焦急地说:“你快去帮他吧!”

  天纲月只好回身再战巨龙。那巨龙身上铠甲累累,身强体壮,是块挨打的料子。彷云豪天生力气惊人,十岁时一拳打翻小山一样大的狴犴,对付这头龙却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他使尽浑身解数,把它打得在地上打滚,可是巨龙依旧丝毫无伤,站起来又是一条“好汉”。由于使劲过猛,手脚麻痛,彷云豪开始力不从心。

  他见天纲月赶来,喘着粗气,对他说道:“打倒它,你上!”天纲月心想:“这家伙凭两个头拳就想打倒龙,也真是太荒谬了,让他歇歇脚吧,我来捞这个功劳!”

天纲月纵身一跃,凌空一剑刺向巨龙头部。只听得“铮”地一声脆响,他返身跳回地面,右手宝剑微微发颤。原来巨龙头部坚硬无比,宝剑锋利,也不能伤它一丝一毫。

“别、别开玩笑了吧,我这柄剑也没伤着它,看来它身上一定附有可怕的结界,不然……”天纲月喃喃自语。忽而又摇头说道:“我就不信这个邪,看我‘断魂龙翔剑’!”他纵身跳上龙的身上,双手紧握剑柄,往那龙身肆意拖刀穿刺,左刮右剜,加上快如电光的身影,在巨龙未及反应之际,已经使出了多手段攻击。攻势一过,巨龙身上的铠甲爆裂,铁渣沉落声“披披卟卟”,刺耳难听。

  天纲月把剑收回剑鞘,以为得胜。杨湦却惊呼“后面”。天纲月回头一看,龙爪已近咫尺!他拔剑欲挡,龙爪已拂过他身旁,他反应敏捷,连忙往地上滚圈,避开一击,却丢失了天纲剑。这时还未来得及喘气,龙爪又至,他只得扑滚弹跳,狼狈至极。幸亏圣女使出“流星火雨”,从宇宙召唤了一颗陨石,砸那龙头部,迟缓了它的攻势,这才救了天纲月。

  四人趁此机会聚集起来,认真端详眼前巨龙。它外型与先前不同,身体泛着银光,瘦小而刚硬,看似孱弱却有一番气质,翅膀没有强劲的筯骨,或许只作为拟翼,看来不善于飞翔。

  “这龙大有来头!”天纲月像肺穿了个洞,抽风箱似的呼吸。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是精甲天王龙”,杨湦一面平静地说,一面攥紧拳头,“可是,怎会出现在这里呢?这是精灵族的圣龙,瘦奇而勇悍,性格温和。如果没有与人类有血海深仇的话,它决不会走到这一步。”

  “嗯,杨殿下这么一说,我倒记起在圣堂里也有它的画照”,圣女嘟着嘴说,“我们也有供奉它的,它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我想,它也是受了人们欺负才要做坏事的……”

  “可以想象,当初我们人类做了多少恶事,屠杀精灵,虐待圣兽,现在也到了报应的时候。”杨湦说。

  天纲月听杨湦这么一说,觉得这番话不顺耳,就扯着嗓子喊道:“大哥,劳烦你清醒清醒。这是我们上辈人的事情,我们可没有沾边,你这么一说倒有‘父债子还’的意思,我们也是无辜的,难不成我们该替上辈人以死谢罪了么?”

  翼昪石振动双翼将广场围得密不透风,它们等待圣龙一声号令,而后浩浩荡荡杀将过去。圣龙摇撼修长的脖颈,偶尔从鼻孔里喷出一两束清新的气息。它不进攻,这不等于不杀死他们,也许只想让他们死之前忏悔自己的罪行。直至它听见天纲月理直气壮的言辞后,终于大发雷霆,发出骇人的长啸向他们袭去。

  圣龙速度惊人,转眼之间已到众人面前。杨湦心头一急,抱起圣女便撤开,天纲月手中无剑,唯有走为上计。彷云豪却一声大吼,右拳拳头发出明亮的光辉,喊道:“滚开!”那龙措手不及,被拳头打中腹部,飞弹开几十丈远。

  这天王龙身型庞大,直立行走可与城堡比肩。彷云豪身材俣俣,也不过一个八尺男儿,竟一拳便打倒了比自己大千倍的物体,着实叫大家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圣龙卸下铠甲以后,在彷云豪面前就这么不堪一击。那圣龙从碎石堆里探出头,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它摇头晃脑了一阵子,才敢确信信方才是给彷云豪一拳打倒的。它直立而起,弓开双腿,扎稳马步,缓缓向四人靠近。彷云豪迎风而立,疾风鼓动他破旧的袍翼像鹰翅一样展开,他从容而迅捷地扯下披风,右拳藏在腰部,双脚稳健疾蹽,身后卷起一股飙风,将地皮卷折翻碎,掰捏搅拌,好不霸道!

  杨湦等三人同彷云豪相距数丈,却也被飞开的碎石迷蒙了眼睛。旋风流像卷地毯一样越卷越厚,越卷越凛烈,直至后来三人连光芒也看不见了,一丝光亮才刺透黑暗,如同破茧的蝴蝶一样,色彩斑斓。风停了,三人看见天王龙被一团光强推向太空,化为一颗倒置的流星。三人转看彷云豪,见他站在碎石瓦砾之中,背手看天,有说不出的威严。

  翌日,四人将第一批翼昪石运回了火国军部。这一批翼昪石足够人军用三两个月,火国能源危机也迎刃而解。彷云豪打败了天王龙以后,纪城里的翼昪石和鹴鹔都恢复了原状,大家工作时也放心许多。由于纪城的时空传送系统落后,一时半刻难以改进,所以大中型採矿机无法通过时空传送器抵达纪城,彷云豪只好派一支五千人的军团到那儿採矿,在确保纪城人员安全的情况下,他决定火速赶返火星。

  这时,已接到密报:“敌军突袭我军外枢机部,部毁,危。”

  

二十、黄金断云斩

  石室里有三个人,一个少女坐在床沿,貌若天仙;一个少年站着,面容丑陋;另一名女子持剑在手,许久,才收剑入鞘,恭敬地退却,掩上石门。

  沉默片刻,少女抽泣,身披一袭白纱衣,遮不住细腻白嫩的肌肤。少年不看她,特意望出窗外,石堆边那个按剑的女子正一眼不眨、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方才领教了这女子的剑法,想这杀手一定在室外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自己贸然冲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不觉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

  解乙袖再次按剑,想取他性命时,少女双脚跪下,声嘶力竭地哭喊:“不要杀他,不要杀他,你杀我吧,你杀我吧!”

  他不禁冷笑,她想救我,可是为什么?

  “你不要哭了。”他低声说。

  少女哭了一阵子说:“你认为我是那类人么?”

  “我不知道。”他口不对心地说。

  “你好狠心,你什么都知道!可是样貌真的那么重要么,难道我真那么不堪入目么?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情愿?”

  “胡说!”他转身看着她,一时语塞。

  “就因为这张脸,你非得离开么?”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那溃烂的面庞也逐渐在她面前明晰。她想掩面不去看他的脸,终究没有这样做,捧着手护在胸前瑟瑟地说:“为什么要人家突然承受这个现实?人家需要心理准备啊!”

  他绷紧了脸,站在她面前,不再看她,悲情地说:“不要骗自己了,即使我不是面目全非,我也应该回去的。”

  “不,你不可以回去!你应该知道,即便回去了也不可能挽回什么,圣骑士大人那么神勇,他也要殉国,你凭什么扔下我去送死?”

  “你不必多说,我一定要走的,我不相信你的人能困住我。”他凝重地说。

  少女默言。她的泪潸然而下,嘴角掠过一丝惨笑,说道:“我明白的,你还是要找小圣女了,无论我说我多么不在意你的样子,你还是要找的。”

  玄武烈被这个刁蛮而执着的女子弄得一头雾水,也不明白这个女人是怎样的思维。他愤懑地转身,无声叹息,又转回身,再也忍受不了少女的旁敲侧击,狠狠地抱住她,凶巴巴地说:“你这个疯婆子,我爱你!我怎么可能想别人呢?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好不好?”

  少女猛然怔住,她目光深注,看着玄武烈的眼睛。两人静静地对视,而后相吻。此时,她深深地知道,即使眼前这个男人再丑陋那又何妨?当爱情的焰火激烈地燃烧,将那个世俗的丑陋的人皮面具烧成灰烬时,一切所谓的丑陋就真的存在么?一切所谓的美好又真的美好么?为了饮啜真爱的琼浆而烧心闷肺地等待,越过千万重阻拦,在激流险滩中苦苦追索挣扎,这或许在世俗的眼光里是那么的卑微低下,然而真爱不就在烈火中炼就的么?在那个大千世界,在那个恩怨情仇纠结不清,财权名望腐侈淫乐摎和一潭,铁血战乱动荡不已的年代,真爱在烽火狼烟里渐渐腐烂,罪恶的生灵用权钱色步入爱情的殿堂,这是多么可耻可卑,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发生的事情啊!“真爱畀以幸福,真爱畀以永恒”,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恋人相依的威力……

  两人紧紧环抱,即便任何毁天灭地的力量也不可能将他们分开。他们双唇轻轻接触,互相感受彼此苦苦追求的温柔,炽热的欲火却似在干柴上得到放纵,肆虐地燃烧,致使两人犹如口唇干涸的人一样渴望甘甜的泉水的滋润,心中充满野性而张狂放肆地拥抱,在尴尬和理性中又若即若离地吮吸彼此的爱。

  当这份爱进行得火热时,解乙袖不合时宜地撞门而入。她方才听到玄武烈的喊声,又见他死死地抱着影儿不放,以为他要对她的主人不利,情急之下就破门而入。这下可好,玄武烈的初吻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赶忙放开少女,脸上一副作祟的模样。少女则更慌张了,用纤指不停地卷一绺金发,脸蛋红得像夜里的灯笼。

  “杀!”解乙袖口中狠狠地吐出这一字,杀机骤起。少女知她剑快,赶紧挡在玄武烈身前,紧张兮兮地说:“你不要杀他,是、是我叫他这样做的。”说到后面一句,她羞怯地低下头。

  “为什么?”解乙袖竟这样问。她从小至大唯有与剑过活,不理世事,自然不懂得男女间的事情。

  玄武烈和少女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之间支支吾吾也答不上话。

  “咳,”少女回头一想,小心翼翼地说,“我冷,所以……他帮我取暖。”

  少女古灵精怪地向玄武烈吐了吐舌头。等到解乙袖走远了,两人都相视偷笑。

  夜又来了,少女亲自下厨熟了一大锅野菜汤,炒了几道菜,捧着盘盘碟碟出来时,发现玄武烈和解乙袖怒目相视,杀气腾腾,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绷紧神经看着他们。须臾,玄武烈大汗淋漓。他一本正经说:“阁下的神功,好厉害啊!在下佩服,只是不让道给在下走,也毫无道理。”

  解乙袖微微张开口,沉声说:“为了保证小主人高兴,我不可以放你走,如果你赢得我手中剑,我就没权力让你留下。”

  “阁下方才神功,无声无息而蕴含杀机,杀机幽潜,似浅却深,好难捉摸,人道是‘闻声息而思制敌之法,方能胜’,阁下无声无息,与死物无异,我不敢下手,根本无可取胜。倘若下手,又难以捉摸阁下的路数,枉费神思,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玄武烈深深吸了气,又说,“阁下认为我说得对与不对?”

  解乙袖不置对否,只冷起面板说,“寥寥无名,不动为动,动则而已,一动见红。”

  玄武烈说:“好一个‘不动功’,想不到失传已久的绝技,在下今日有幸见识,不过阁下‘杀手’一名,本是以杀气取胜,现在为使用这神功,把杀气隐却大半,未免美中不足,若把持不住,杀机一动,‘不动功’也不攻自破,这是何等憾事!”

  解乙袖知道玄武烈想逼自己出手,硬是不答话。

  玄武烈没辙,心想:这杀手不动声色,我定然没有胜算,现在国事危重,我怎么可以赖在这里呢?

  少女见两人僵持不下,就上来打圆场,让他们干些琐事,晚饭时,解乙袖被少女强制按上桌凳。三个人围着石案沉闷进餐。玄武烈以往不摘去面具,所以没有同少女吃过饭,这次晚饭,虽在烛火下,在这种情势,也难谈上浪漫。少女夹了一些荸荠、芋头、地瓜堆在他饭碗里,有小山那么高了。他没精打采的,一心思索着如何返回战场,兴阑索味地拨弄碗中菜食,夹起了一道菜,咬了几口又放下。如是再三,少女看在眼里。她闪烁着明亮的大眼睛,若无其事地说:“你应该修整一下容貌,不然到了火国,人家把你当成怪兽打死。”

  玄武烈仰首看少女,眼睛里满是感动与惊讶,一时找不出话来回答,就轻轻应道:“哦。”少女眯起眼睛像熟睡的猫儿一样可爱,她轻吮食筷,甜声笑说:“那你快吃饱些,我等一下帮你修整修整。”

  玄武烈又憨然应说“哦”,夹起饭菜大口大口地咀嚼。

  晚饭过后,玄武烈和少女到室外并肩散步。月色矇眬,像热恋中的情人叫人那样心醉神宜。两人默默绕着石山下的小树林悠闲地漫行。雨后的树林里夹杂的几株青玉竹林又拔新芽,在夜色里、月光中像流茧一样漫散开翠色青颜,淡淡的色彩中有一种令人陶醉的温柔。林间幽秘,蛙声遍地,更增添几分安寂。这是浪漫的时刻,两人偷偷握住对方的手,俯首低行,煞是舒心。

  “咣噹”一声从石室里传出。少女摇了摇头,浅浅笑道:“解姐姐已经第八次摔坏碗盘了,真不可思议,原来杀手是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玄武烈只笑不答,心里惦记着少女说过的话,虽然一直劝说自己那是她信口说的话,但是他还是无法忘记火国的危亡。

  少女的眼睛总那么机灵敏锐,她就趁着这时候说:“你该回去的,那个地方才是你的归属,不过样貌真应该收拾收拾。”

  她用白如葱根的手指轻抚他脸上疮疤,痛心又温柔地说:“真可怜,战争真是残酷,魔军的手段也太毒辣了,偏要在武器里浸些毒么?”

  玄武烈摇着说:“也不是毒辣,现在技术昌盛,不浸些毒药恐怕取不了性命,我们国军也用这种方法。”

  她细细地端详他脸板,又说:“毒已经沧肌浃髓了,幸亏你是超人类,不然性命早已不保,我替你贴些草药吧,不过毒已入膏肓,想好起来恐怕也困难,只能图它别再恶化了。”

  玄武烈见她专心致志的样子非常可爱,不禁傻笑说:“当初你执意留我,现在怎么又同意让我去打仗呢?”

  少女被他这一问给问懵了,两手从他脸上收回,右手捏左手食指,脸上绯红,说道:“我想你要见那小圣女,而且国家危厄,不是你一人所能挽回的……而且我们的、我们的关系还没确定。”

  她忸怩起来,不敢看玄武烈,低头看地面那道被他们踏出的泥泞小路。

  玄武烈听她这么一说,一时也不知所措,支支吾吾了半晌,一脸难堪说:“我们什么关系?”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心想,我真笨,这不是恋人关系么?

  少女听他这话,气得直跺脚,咬着唇说:“你坏,占人家便宜就不认帐了!”

  玄武烈马上大汗淋漓,赶紧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看着少女含羞答答的样子,突然的忆起多年前的一个梦。那个时候,他在霍依,地位崇高,也没有多少知心朋友,生活孤独寂寞。他常常在忆想中度过每一个假日,小伙伴们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出外游玩,而他只能在高墙铁壁上偷偷注望那些天真烂漫的同龄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心喜颜开、戏谑玩耍,孤寂和冷清在眭然深视中,渐渐练就了他一双幽蓝泛紫、郁苦忧悒的眼睛。

  梦想在那时候一点一滴地萌生。他渴望长大,背负起家族的使命,披上宽大的战袍驻足在高峦险岩,看那霍霍的罡风在凡世间流逸,他只愿做一棵奇筯异骨的青松,守望那片云海翻滚,指引一拨拨披坚执锐的勇士奋发向前,抗击外虏。他的衣袍在风中摆动犹如鲜明的旗帜。那个梦中的少女双手捧在胸前,姗姗而来。她温婉娴静,对他千依百顺;她含情脉脉,柔情似水;她大方理智,从不妄断肆意……

  他从追忆中醒悟,发觉眼前女子与梦中不同。影儿的野蛮与专断同他想像中的格格不入。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深深地爱着她,或许现实和理想就存在着这么一段距离。一个人花费毕生精力去追寻理想,最后他总要发觉,自己所得到的与想象中的总有差异。那种差异就迫使人类不断追求至善,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跌进了欲望的无底洞,在违背道德伦理后走向自我毁灭。可怜的人类永远也无法摆脱欲望的唆使,谁敢辗碎他们的欲望,那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所以,这些人终究与“欲”脱不开系,就像虫子摆脱不了尾随的规则,结果忙碌了一辈子,才发现围着理想在转圈。可悲!

  “喂!你发什么呆?”少女见他神游异处,跺着脚气冲冲地说。她穿着长筒靴子,溅起的泥水弄得靴子上下脏兮兮的,她不在乎。

  玄武烈的裤筒被她弄脏了,就说:“怎么啦,不要这么激动,我都给你弄脏衣服了。”

  少女满脸得意说:“谁叫你分神。”

“我想早一点起程。”玄武烈突然这么说。

少女顿时冷下脸孔说:“早走了也好,要是给我知道你在外头干了什么坏事,我一剑刺死你。”少女瞪大了看着眼睛他,从身后取出锻錂鋹法杖,拇指按着一端的蓝宝石按钮,指着他说。他轻笑,趁机把她搂入怀中。

  次日,少女带着解乙袖早早出去采药。玄武烈很晚起床。他担心少女安危,也追了出去。森林里雾气正浓,走了许久,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他对森林还算熟悉,可是一旦遇上浓雾,就成了一只无头苍蝇,只会到处乱撞。直至眼前呈现一抹幽蓝,他才断定那是湖。湖上雾气正盛,他沿着湖边走了一程路,就看见一个身材短小的老人偻缩着身子,蹲在湖畔垂钓。

  玄武烈走向老者,正想问路。那老者却喃喃自语:“我等了你这么多年,还是盼到了啊。”玄武烈四下张望,雾虽浓,也不见人影。他以为老者跟自己说话,就问道:“前辈,您跟晚辈说话吗?”

  老者也没有看他,语气中带着不屑的神气说了一串精灵语,玄武烈听不懂,也不敢再问,就毕恭毕敬说:“晚辈初来乍到,也不知这森林道途,现在迷了路,乞望前辈指教。”

  老者这才转过脸看他,他也才看清老者样貌。那老人皮纹皱如褶皱山,牙齿基本掉光,鼻子也坍塌下来,像一坨屎,两只耳朵有棱有角,尖薄修长,像褐色蝴蝶的翅膀,唯有那双眼眸似乎饱含了墨汁一样黑得发亮,看不出心灵上有丝毫的波澜。有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然而玄武烈看这个老人的眼睛里竟也只有眼睛。

  “你把她玷污了。”老人用深邃的目光盯着玄武烈,皴裂的嘴唇间吐出这个字,竟是明快。玄武烈一时懵了头脑,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人神经质地张合嘴巴,拂开手说:“你不要说了,反正再多女人也没有用,谁都不会和你有结果的,如果你们有结果了,古藤木树上的叶子还不落光么?所以你不要说了。”

玄武烈这下更糊涂了,想起自己是来问路的,就鼓起勇气说:“前辈,我其实只是想向您问路。”老人像喝醉酒似的,拊掌直说:“你真是愚钝,路就在你脚下喽,路就在你脚下喽!”玄武烈心想,这老人行为怪诞,让人捉摸不透,他说路在脚下,或许就真是如此。

于是,他向老人行了大礼,转身要走。

  老人突然从玄武烈面前闪过,身法快如疾风。他从地上随手抓起一根树枝,舞起剑法。剑式不多,也不花巧,每一招一式皆自然纯朴,空穴来风。玄武烈初时被他快捷身法所吸引,待看他剑法时,觉得力道不足,霸气不盛,似年老力衰所致,实质功底不足。“强所不能为而为之,必背道而行”,这是武功力量练就的大忌,老人这剑法正说明了这个道理。玄武烈于是默默地看,既不揄扬也不贬斥。

  老人见他不褒不贬,突然大怒,一把折断木枝,使劲咂嘴说:“你欺我年老看不起我,我再年轻十年,你妄想嗤笑我。”

  玄武烈暗暗吃惊,心想,“老前辈功底不扎实,年轻十年又有什么用呢?他也真奇怪,看似不懂得武功,何来如此犀利的目光,知道我笑话他?”

  “你来舞我刚才剑法。”老人不服气地说。

  玄武烈只好以手代剑,将那套剑法舞了一遍。他记性好,剑法自然不会出错,加上年轻气盛,剑法中隐约透露几分俊逸的神采,要比那老者软瘫瘫的剑术高明许多。

  老人见此,拍着手哈哈大笑,却只称赞说,“以手代剑,有创意,有创意!只不过这套剑法以霸道强横罡阳正气著称于世!你这样一舞,倒是奶油小生执笔画眉,幼稚低俗之至!”

  玄武烈听他一说,觉得甚有道理,当即羞愧满面,却不知道如何改进,就弓身问道:“不知道前辈所认为的霸气应该如何达到?”

  老者无奈地摇头说:“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没有悟出个中奥秘,也只学会这么一式!”他话语落到最后一句突然迅猛沉重,如庞然巨兽出击猎物,骇世惊俗!也在那一瞬间,老人右掌从上至下劈向地面,“铮”地一声尖音,石破天惊,地上张开一道望不着长远的裂口,地动山撼,裂口不断扩张,直惊得鸟兽皆散,龙飞凤翔,那撼音才渐渐平息。玄武烈俯身看那道裂口,狭长得不可预测,直贯穿森林,似乎再稍稍使劲就能够将这个天堂削成两半,裂口宽四五尺,奇怪的是,掌风所过及之处,两侧裂石无不镀满金粉。玄武烈惊疑不定,不知道这老叟如何用微薄的力量造铸这深不可测的裂缝。

  “前辈韬光养晦,晚辈万分佩服,不知道前辈如何使出这么犀利的掌风?”玄武烈又向他施礼。

  “以掌为剑。”老人目光中突然闪烁着一种喜悦的光芒。

  “以掌为剑?”

  “没错,御剑者最忌讳的不是手中的剑不锋利,他们最害怕手中没剑,因为剑就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了剑,宛如断臂,自然不可御敌,如果能以掌代剑,其结果自不必说……”老人说话含糊,后来的话就更加模糊不清了,而且还牵扯到往事,说“以前和一个孩子打架,那个孩子拿利剑刺伤了我,如果我以掌为剑,那情况就不相同了”等等。

  玄武烈越听越糊涂,认为这老叟是另类的“超人类”。为了表示对前辈的尊重,他还是硬着头皮听,渐渐听出些门道时,老叟又操起满口魔国语言,玄武烈在霍依时也曾在课外学些基础语言,加上他本来聪明,举一反三,又从中悟出些道理,以为明白老叟所谓剑中奥秘时,老人家不慌不忙又换了一口精灵语,玄武烈只好埋头数起脚趾来。

  雾渐渐散去。玄武烈心系少女安危,神不守舍,时而往外看。老叟见他分心,就干巴巴地说:“古人常说‘求术者心不正,淫作崇也’,你心神不宁,枉费我一番教诲,你还是走吧!”玄武烈连忙赔“不是”,才定下心来听他讲教。

  “把手端来。”老叟说。

  玄武烈呈上双手。老人端起他右掌,眯着眼看了很久,目光锐利如锋,一惊一乍地说:“想不到这手掌这么白嫩修长,你用哪种牌子的护肤品?”

  玄武烈初时见他神情严肃,想他是贤者,听他这么一说,一时张开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了半天才惊慌地说:“没没有,前辈真会开玩笑,行军打仗的人怎么会有一双好手呢。”老人长叹一口气说:“想当年我也是风华少年,双手也这么白净,只是等待的日子太漫长,我即便不死,心也已老朽摧残,那副空皮嚢不用也罢。”

  玄武烈听他一言,心有感触,也慨叹道:“前辈所言甚是,这个世道少有人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人生在世,生时贫富有分,死后也一堆腐骨。人魔一役,浩劫重重,可怜苍生黎民处于水深火热中,也不知道这种局面要持续多久。”

  老人微微舒开眉头,似笑非笑地问:“你也想改变这种情势?”

  玄武烈不明白这老者为何要说“也”,他只好说:“想尽一份绵力而已。”

  老人哈哈大笑,笑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说:“就凭你?”

  玄武烈一愕说:“晚辈小时读书,古人云‘力所不逮,竭智为之’,奔赴国难才是好男儿。晚辈力量微薄,也不可不去守护国土。”

老人听罢,笑得更加颠狂,直笑得身上那些皮肉都快卸滑下来,他才说:“放狗屁!自古以来,书就是坑杀百姓之物,毫无可取之处!无论人、魔皆是下品蠢物,宇宙之大,有何处可守?我看哪,他们本性就是如此,非得用血肉来建些威名立些英雄,这不正是他们贪欲的体现么?你也是俗人,都被那害人的书本和历史冲昏了头。你敢说这个世界有尽头么?你敢说这个世界有历史么?如果有历史,那么历史的历史该算作历史还是未来?永恒的时空里根本找不到一丝历史的痕迹,更没有那一大篓英雄人物和事迹,也更没有国界领土。所谓的战争,依我看来,只不过那些浑浑噩噩吃饱了撑着的人不甘寂寞地死去,偏要用那种极端的方法证明自己的存在罢了。”

玄武烈心里不服他的说法,碍于他是长辈,还是不敢反驳他的话。

  老人目光凌厉,看出玄武烈的心思,一脸不屑说:“真是个俗人,早晚就得死的,念在你和我有一面之缘,教你这绝技,以后也不必为你哭丧。”

  玄武烈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怎么开口了。老人淡然说:“看招!”玄武烈稍一分神,脚尖前已划一道金光,掌风亢激,一声轰响,狭长裂口又见一道!

  “以掌为剑,虽然不及上等剑器锋利,但若勤加修练,剑气一盛,那么也可以同神器匹敌!”老人定了定神又说,“你的手掌细长瘦削,不做针线活儿,恰好能当一柄好剑。现在,将我刚才教你的招式再使一遍!”

  玄武烈口头应“是”,心里却极不踏实,方才走了神,加上老叟言辞奇特,他所能领悟的也不多,只好凭着自己的记忆和理解,将那套剑法舞了一遍。这一次舞剑所产生的威力不同凡响,掌风所过之处,林木沙砾全为齑粉,可怕的剑旋气流包裹在他身上,如同一袭暗黑风暴,天上怒云群集,地上飞沙走石。等到最后一剑挥洒至天穹时,流云也被那掌风劈断,地面也是支离破碎,一片狼藉。

  玄武烈使出这剑法后,身体像被勾了魂似的,累着差点没倒下。老叟冷眼看着他,摆头笑说:“你这个人喜欢逞强啊,高明的武学不必耗费太多力量,不懂个中奥秘,强行使用,不走火入魔也算是个奇迹。也好也好,能有一招及格,那也不枉费我的苦心。”

玄武烈惊异地问:“哪一招?”

老人指着天上被削成两半的云彩说:“‘断云’,这剑招深义在于它的霸气隐晦莫测,你刚才所使出的招式暴戾如斯,刚猛而不锋利,故然起大风,也表明掌风不对头,产生莫大的阻力,那是白白耗掉能量,只有最后一式清洌脱俗,如一泓清泉,稳捷而不张扬,杀人于无形,这才有点门道了。”

  玄武烈听了这一席话,猛然醒悟,马上叩首拜道:“请前辈收我为徒。”

  老人畅然大笑说:“我只懂得这么一剑,别的也无从谈起,你走吧。”

  玄武烈长跪不起,老人就说:“你要跟了我,那么还有千千万万人要等着你救啊。”

  玄武烈这才起身说:“晚辈无缘,也不敢强求前辈,不知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以后可以广扬前辈绝技。”

  老人打了个呵欠说:“往来绝技不留名,你要怎么称呼它都一样,至于揄扬,那倒不必,我看你体质也不见得好,万不可以强制使用那剑法,一旦断送了性命,白叫那个小女孩守寡。”

  玄武烈想他是在说影儿,脸色马上红得像猪肝,结结巴巴地说:“您怎么知道……”

  老人说:“没什么我是不知道的,你记住我的话,剑式不需多,专注于一招,或许能练出一个名堂,霸气要盛而不溢,需有则有,需无则无。”

  雾气越来越浓,老人一个转身,隐匿在浓雾里,不知所踪……

  浓雾渐散,天空幽蓝得如同湖水的颜色。玄武烈一面走回石山,一面想,以往听别人说,黄金在比太阳温度高几千倍的火焰中产生,刚才前辈所授予我的招式强横无比,也劈出了黄金,并且能斩断流云,我以后就叫它“黄金断云斩”吧!

  “烈哥哥!”影儿从远处石山上大喊,“快来吃饭啦!”

  吃午饭时,玄武烈想问少女今天匆匆出去的原因,终究没有开口。有解乙袖在身旁,少女自然毫发无伤。玄武烈猜想自己跟她们出去,即便遇上怪兽,解乙袖三拳两脚就能让怪物归西,自己也只能作装裱吧。

  少女今天心情特别好,捧着饭碗,眨着明丽的眸子,一面吃饭,一面偷看玄武烈,不时地傻笑。玄武烈觉得自己身上没有可笑之处,就怯怯地问:“你笑什么?”

  她别过脸笑说:“没有。”

  他只好说:“那好。”

  就这样,饭桌上,三人默默地扒饭。少女突然放下碗筷,一脸期待的样子,看着玄武烈。玄武烈见她把解乙袖当成隐形人了,窘迫不已,一时间也不知是吃饭好,还是看她好。解乙袖这次居然很识趣地走开,看来少女今朝是对她做过一番思想工作了。

  玄武烈见此,才说:“怎么了,我脸上很好看么?”

  少女“吃吃”地笑道:“我在想象你以前的样子啊。”

  他见她勾起自己的伤痛,语调冰冷地说:“那已经是往事了。”

  少女见他生气了,就说:“我今天捡到冰霜巨蓂荚。”

  玄武烈听她这一说,大为吃惊。这个冰霜巨蓂荚,形状若莲,又比莲花大好几倍,花色浅淡近银,常年四季结有冰霜,百年长一叶花瓣,千年结一颗蓂荚珠,珠子圆润光泽,常常透出幽凉气息,是传说中的医疗圣物。由于产自精灵族的盘踞地,所以人魔纪元年以后,少有人能够得到这种植物,人国皇帝头上紫金冠冕上有这么一颗珠子,像橘子那么大。天气燠热,七月流火时,这个皇帝就会把它摘下来取凉,后来,他为了救爱兽的性命,把这颗东西塞进它嘴巴,结果活活呛死了宠物,只好连同珠子一起厚葬了。所以,人国没有“蓂荚神珠”。

  “我叫解姐姐把它磨成粉,待会儿和上泉水就可以了。”黄昏时,两人并肩坐在山崖边,看着喷薄的红日一点一滴沉溺于群山之中。少女纯真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声音宛若银铃。玄武烈不敢妄想这种传说中的圣物能治愈脸上的伤,他讨厌以前的自己,尤其讨厌那副孱弱病态的脸庞,那副没有自信的脸庞。他开始习惯这具丑陋的皮脸,如果没有这种丑陋,他或许一辈子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会少女选择自己。

  现在残阳如血,可是明天依旧有朝阳升起的时候,所以不必介怀那些伤感的事情,一笑置之,淡然地生活,所有的困厄都不能阻挡似水流年的时间,人生难得走一回,莫回首,静静地往前走,路一定在前方。

  少女捧起筼笳,悠扬的笳音在赤红的天空中徘徊回荡,如同一丝紫烟枭袅不绝、弥漫飘散,与那金黄的暮色和恬淡的树景相融,默默地造就一个美好的回忆。两人并肩坐着,一个捧着筼笳,一个则仔仔细细地倾听。“叭”,一滴泪打在圆厚的筼笳上,漾起一声脆响,玄武烈转看少女,见她哭了,就把她拥紧,让她肆意地哭泣。少女在他怀里哭了好一阵子,才断断续续地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哭么?”

  他摇了摇头,浅浅地笑着。

  “那么,我的身世来历,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你都不问一问么?”

  他依旧摇头,依旧浅笑。他猜到她是皇宫贵族,比他这类地方贵族要高很多级别,仅此而已。

  “你说,我听。”他干净利落地说。目光中充满详和与宽慰。

  “两年前,我在人魔大殿堂毕业,老师希望我在魔法上能够有更深的造诣,把我派往月球的布雪宫修练。我和妹妹贪玩,跑到地球上,结果我被锁进这个结界里,后来我在这里的古碑上学了些精灵语言和法术,能够在结界内外出入自如。这里幽静,我于是决定在这里修练,奈何改不了贪玩的脾性,跑进深山幽林里,结果被一帮灵兽围攻,他们把我包围了起来,我吓得大哭。一个长相像牛的精灵说我哭都没有用,他说人类对精灵族的侵犯不可饶恕,说要杀死我。我当时害怕极了,我苦苦哀求他们,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想,我们人类怎么就对他们作恶呢,害得人家受这么大委屈。而后我说我会跳舞,那个牛精灵真气死人了,他说我身材差,还说人类身体都那么差,所以只可以拿来塞牙缝,不可以观赏。后来我说我看透他们的沧桑与凄苦,我捧着筼笳替他们吹奏,那些凶神恶煞的精灵渐渐平息了怒气。他们和我都哭了,他们在筼笳的乐音中找到那份精灵所持有的高贵精神,我在他们的心灵的乐曲中看到精灵们的宽仁厚义和残绝人寰的种族屠杀,这是多么让人心神不宁的事情啊!每当吹起这首曲子,我觉得那像挽歌一样,沉抑中带着乐观,愤懑中带着海量,我能理解这种矛盾心情,那是被压制以后的情感,那么复杂而清晰,叫人家不能不想起这场战争,然而,战争就真能够解决问题么?”

  玄武烈默默地听她梦呓般的诉说,一声不吭。

  “如果爱情和战争,你必须做出选择,你会选择什么?”少女抬头看他,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像嗷嗷待哺的幼塵期待母塵鲜甜的乳汁一样,机警地盯着玄武烈。

  玄武烈不敢看她纯净的脸容,那个遗世而独立的美人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他有点懊恼与后悔了,当初不该和她成为恋人,因为眼前这个美少女不是他梦想中的另一半,眼前这个女子要他做出两难的抉择,无疑使他难堪与困苦。他轻轻地吁了口气,下了巨大的决心才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而且,我也不是野蛮人,你要打仗就去吧!切记保住性命,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少女倔强地说。

  “好的,我应承你。”

  “嗯!”少女抿起嘴巴,天真地笑了。

  夕阳已经埋在地平线上,暮色在余晖中荡漾,如摇摇欲坠的流星。连天的火烧云像被凌迟的尸体一样血色黯淡,最终遗了一抹浓厚的阴翳。一团乌云从天边滚来,如同咆哮的海涛,又如千军万马;从石山俯瞰而下,森林里没有阵阵松涛,倒像饕餮的豺狼,冷冷地窥探着猎物。趵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至石山。石山微微发颤,以示自己的恐惧,石室也抖动起来,像是害了疟疾的病人。

  “有危险!你快躲进石室!”玄武烈意识到事态严重,輶紧眉头,说道。

  “不行,我不可以落下你。”

  “你别任性,对方杀气很重,我必须引开他们。”

  “不要,你不是他们对手,他们是冲着冰霜巨蓂荚来的……”少女突然捂住嘴巴,满脸羞愧。

  “啊,难道那东西是偷来的?”玄武烈问道,样子甚是无奈。

  少女支支吾吾说:“那种东西哪里可以採到?所以……”

  两人正说着,解乙袖就出现了。她话语简洁明快:“被包围,无处可遁。”

  玄武烈环顾四周,小山道上林间全是整装待战、披甲持枪的驯兽精英骑士团,他们行军迅速,此时此刻,已经包围了三人。玄武烈从古书上看过他们的图照,觉得这一彪军队比图照上的更英勇神武。随后,一大群陆地灵兽从他们队伍间从容地走出,并没有打乱他们的队形,可见其规整划一。又有翔龙翥凤从乌云里飞骞而出,鸣叫声和长唳声响彻云霄。

  “陆上天空全被封锁了,这次插翅难逃。”玄武烈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把珠子还给他们吧。”少女天真地说。

  解乙袖马上从衣襟里掏出一包粉末,递给少女。少女一看,只好呵呵地笑说:“解姐姐的手脚真快。”

  “你护送主人,我来断后。”解乙袖脸上冷若冰霜,看不出一丝恐惧。对于杀手来说,死亡是家常便饭。

  “不可,阁下这是枉送了性命,不如一起走!”玄武烈斩钉截铁地说。

  “就是就是,咱们三个儿‘遁地’吧。”少女说。

  解乙袖直摇头说:“现在谁也跑不了,你们看!”

  玄武烈和影儿顺着她剑尖一看,原来地上隆起一个个小沙丘,那是因为地鬼精灵在作崇。

  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三人进退维谷,肩背向连,亮出武器,准备迎敌,而对方似乎没有马上要取他们性命的意思。军团里骚乱了一阵子,灵兽群里走出一头巨大的獬豸,除了比玄武烈上次遇到的还要大以外,样貌神似,并无二异。

  那头獬豸,走到三人面前,时而低低地闷吼,时而狂躁地长嗥,时而四蹄踏地,砸得泥土四溅、地皮翻飞。玄武烈听不懂它的话,就问少女。少女沉思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它说,我的儿子被这男人类扔到天上,三天后才落回地面,现在虽然性命无碍,但是我族的颜面往哪里搁?我要挑战他,如果他获胜,我们臣服于他,圣药也不讨还,如果被打败,就只有死。”

  “我去应战。”解乙袖提起手中锋利的鋹剑,生硬地说。

  “不可,他是来挑战我的,阁下上场也无补于事,如今已在虎穴,我就搏一搏运气吧!”玄武烈把解乙袖拦下,向灵兽们围成的场地中央走去。少女想阻止玄武烈,解乙袖把她抱住,竟说道:“这是男人的事情。”

  少女也不敢再任性,神色紧张,輶锁黛眉,咬着嘴唇看着玄武烈。

  场地上,人兽对峙。玄武烈轻唤咒法,一抹蓝光从他身上窜了一周,很快就隐匿在空气里,玄武战衣也披着在身。他不紧不慢地整理头上铁面具,而后说“来吧”。那灵兽一声闷吼,头角金光一闪,场地上风雨大作,滂沱的雨点在狂风的吹使下,肆无忌惮地袭击玄武烈。玄武烈卷起宽大的玄武披风与雨水纠缠,依旧无法得脱,那雨水越来越多,化成水风暴和他厮斗。他无暇顾及灵兽,灵兽也没有发动任何攻击,一味召唤风雨,看来要把他累死。

  片刻,风暴遽然分为四个小风暴,要夹攻击玄武烈。玄武烈手忙脚乱,来不及躲避,风雨灌在他身上,冰冷如霜。眼看玄武烈在风暴中挣扎,少女猛然识穿灵兽的意图,连忙喊道:“小心它的冰魔法!”

  话音刚落,灵兽头角发出一道蓝光,幽蓝的光韵是冰晶的征兆,玄武烈根本无还手之力,未及回神,已随着水风暴变成一杵冰棒!灵兽此时才四蹄奋扬,向他飞奔过来。冰泠泠的声音骤响,玄武烈被那沉重有力的蹯足踢飞,直飞向灵兽的阵营,灵兽们扬蹄要接住他,可是双蹄一抵触他身体,马上被一股劲道弹击,他身后的灵兽全被震飞十余丈。

  玄武战衣有部分化解对方力量的能力,方才灵兽们去接玄武烈,正好做了力量的卸载器。因此,那灵兽的力道给化去大半。不然的话,玄武烈决不可能再站起来。而当他站起来了,倔强而坚强,在身后的喧闹声中英武勃发。他的身材在灵兽面前很矮小,此时却忽而高大了许多。

  “我不会让阁下再次打倒我!”平静的语气中已充满了战意。玄武烈不穿战衣,永远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少年,一旦披上战衣,他就是战场上的战神!

  灵兽长嗥一声,像在说:“笑话,就凭你?”它那杵鎏金觓角金光再现,天啸地摧,雷声厉厉,乌云布天。也在此时,玄武烈右掌尖利如剑,双脚轻跃,兔脱鹰落,一道金线从那杵粗大无比的鎏金觓角划过,那杵巨角訇然崩断,在空中旋转几圈以后,“铮”地一声插入污泥中,微微地颤抖着。

  军团寂静无声,谛听那支金角颤抖所发出的轰鸣。

  片刻,玄武烈面前的灵兽颓然跪伏。

  紧接着,灵兽们跪伏,一个个精英骑士也下马跪伏。

  “太棒了,烈哥哥万岁!”少女欢呼雀跃,冲上前抱住玄武烈,欢蹦乱跳,乐不可言。

  玄武烈摘下面具,依旧浅笑,对精灵们说:“诸位前辈,晚辈冒犯了,晚辈希望此事能就此了结。”这时,精英骑士团里走出一个英俊的青年精灵,说道:“阁下已经赢了我们的圣兽,依照诺言,我们应该归顺阁下的指挥。”玄武烈心想,这支军团强悍啊,战斗力要比人军强大百倍甚至千倍,只是精灵族已经被消灭了近两百年,如果现在我把它们引入战场,恐怕以后难以控制,到那时候,我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于是他说:“这件事就此作罢吧,晚辈很快要离开的,诸位在此安居就好,不必随晚辈四处奔波。” 

“我们誓死追随阁下,请阁下收容。” 青年精灵语气訚然。

玄武烈还想推辞,少女就揽着他手臂,撒娇说:“你要参战,没有军队就要寄人篱下,这多不好,既然大家盛意拳拳,推举你做首领,那么就依了他们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啊!”

  玄武烈想反驳她,解乙袖却对他使了个眼神,悄悄吩咐:“答应他们。”

  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那好。”

  晚饭过后,少女端着一脸盆药水放上石桌,对着玄武烈兴奋地说:“你忍着点,听说这种药水有点冰凉,药力一会儿就过去啦。”

  玄武烈不吭声,他生怕这种圣药不能治好脸上的伤。虽说少女不介意他的样貌,但是热恋中的男女,有谁不希望自己越发美丽英俊,能让恋人更爱自己呢?

  自从玄武烈同少女表白了以后,少女穿着就越来越好看,布料也越来越省。她身材曼妙高挑,穿什么都好看,只是她不懂事,以为非得穿得时尚新潮,才能够吸引玄武烈的眼球。恰恰相反,玄武烈看她穿得漂亮,越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两人的距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有反弹的迹象。玄武烈近来老想起那个梦想,心情不免愁郁,今日招纳了精灵军团,他的心情更加槽糕。一则不知他们真实意图,二则引入精灵军可能致使精灵国再次复兴,这是人魔两国都忌讳的事情。无论如何,一旦他应承了精灵军团的要求,从今往后,也别想和这群家伙脱去干系。这样一想,他不免兴味索然了。

  “怎么了,苦瓜脸,由小女子替少爷洗脸还不高兴么?”少女一面将那些粘乎乎像粑糌团的药液涂抹在他脸上,一面嘟起嘴唇,极不满意地责难他。

  他很敷衍地说:“没什么。”

  少女也不再理睬他,用纤细晳白的手指在他已涂满药液的脸上按了几个穴位,而后合拢手指,双掌在他脸上搓揉,这才轻声问他:“怎么样?”

  玄武烈直话直说:“刚才很冰冷,现在有点热。”

  少女两眼闪亮,宛若星辰,激动地笑说:“太对了太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和书里说的一样。”

  玄武烈心里闷想:“什么偏邪的道理嘛?手在我脸上搓挼了这么久,不发热那才怪呢。”他忽而觉得少女太纯洁了,“尽信书不如无书”,身为皇宫贵族,一直以来接受的都是正统教育,一点儿偏邪也不知道,更无从谈起对教育的不满了,如果真要批判教育,那不是自打耳光么?这种女孩似乎什么都懂,其实不尽然,学会了书上的符号不见得在实际中就能够运用自如。他不禁想起前些年意气风发,信誓旦旦,结果白白断送了乡里们的性命,也不知道回去霍依该如何向大家交待。

  他从思绪中回到现实,看见少女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她手中抓着大把从他脸上剥下的药物,还有的星散地落在地上。

  “怎么样?”玄武烈问。

  少女想哭,终究强忍下来,木然地说:“书上明明说,剥下来就会好的,可是……”

  “好了,也没什么的,不好就不好喽,反正我不在乎。”玄武烈沉声说。

  几天后,玄武烈带着三万精灵军出天堂,浩浩荡荡向火国进发。

  临走前,少女替他缝制了一些衣服,把筼笳赠送给他,又嘱咐了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次日,少女只身来到湖边,垂钓老叟瘦小的身影倏然出现。

  “你终究没有拦住他,而且还鼓励他出去,那好呀,正顺应了命运的意思,你们就应该这样被支使下去啊。这样,我这个多事人也算省心省力了。”老叟语气平和,却更像满腹怨怼似的。

  “先知伯伯,没有您的教诲,影儿不会有这样快的长进,只是大圣女这个职责,影儿必须担当,烈哥哥也摆脱不了宿命,希望先知伯伯能够谅解。”少女穿着圣袍,神情恭谨,不像以往的小女孩。

  “也罢也罢,把你们调教好,然后去送死,那或许就是我的宿命,这几年来你在这里这里学到不少东西,是该到实习的时候了,上次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反而受伤。这次务必完成,记住,不会再有玄武烈救你了,自己小心则是。”

  “是。”少女应道,用法杖画了一个御水屏障在身体周围,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你出来吧。”老叟语气冷淡地说。

  密林处有一头黑豹窜出,化身为人形,他黑面獠牙,长相丑陋,身体圆阔,扯着嗓音嘶哑地说:“那女人走了。”

  “你认为她去搬兵?”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以你的智慧和力量,应该让她去死,免除后患。”黑脸精灵的声音极为难听,像从坟墓里钻出来似的。

  “你应该知道,我不管这些事。”

  “你不管还有谁管?你是安尼·真主,你不为我族着想,难道也不为自己的儿子着想么?如果精灵国不能复兴,我看他必死在战场,难道你忍心么?”

  “我只是一名先知,不是什么真主。至于他,你不必担心,那个王位,他一定能够胜任,我们族也不会灭亡,人军与魔军处于胶着状态,况且大圣女在这里,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老叟说到这里,突然长叹一声说,“无奈我苦心经营的天堂,终究让与人类繁衍,可叹啊!”

  “你迟迟不出手,他就真有办法么?人类多么狡猾啊,你看那个玄武烈,年纪轻轻,脑袋一点也不简单,我看他早已经看穿我们的计谋。”

  “是吗?随他去吧。”

  “哼!”黑脸精灵甩手要走,才迈开步伐,又突然止步说,“他也是你放进来的吧。”

  “哈哈,那是玄武的魂哪。”

  “嘿,想不到你也学人类那一套谬论,什么玄武不玄武,那个被流放凡间的低下种族,只配沦为人类兽宠,他还有脸面回来么?”

  “好了,黑豹兄,这么安逸的生活不懂得享受,待到兵燹时,只能图个空叹。”

  老叟甩出鱼钩,静静地坐上一块巨型青磐石,纹丝不动。

  “老不死!”黑面人转身走进黑暗里,偷偷骂道。

  二十日后,人国紫绡宫。

  “臣下以为事态紧急,匆忙之际,没有带上公主,请陛下降罪。”身穿一袭黑衣的女子说,面容俏丽,神态恭却,稍微带些疲惫,反而更为迷人。

  “无碍,”宫堂上坐着一个威武的人,左手不停地把玩右手的铁手套,紫绡所散发的暗紫的光芒掩去他一半的面目,反倒更有霸气。

  “金星玄武堔之子玄武烈调用了精灵军,是否截杀?”

  “无碍,目的只是古藤木。”

  “那么,公主殿下?”

  “让她留在那里,你务必保护她。即日起程,至于这些事情,万万不可告诉她。”

  “是,”女子点头答应,缓步后退,瞬息消失在紫光中。

  “玄武烈……”铁手人在阴影中冷笑。

  人魔纪四十三年五月,魔军第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团冲破人军封锁线全力支援围困火国的友军,魔军兵力直达五千万,试图以铁蹄踏破火国江河。与此同时,火国人军驻铁塔卫星外枢机部被毁,火国边境守卫线初露破绽。大元帅施蹯力排众议,引用薛子旷策略,对守卫线实行强攻,魔兵损伤近二千万,人军损伤近一千万,但是守卫点一旦拔下,火国防御线几尽崩溃,魔军才真正有了突入火国陆地的机会。

  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整个火星都被一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人们惶惶不安,各自打听战况,不再相信官方信息。政府出现严重的信誉危机。荧屏上说是形势一片大好,然而越来多人听到亲人们阵亡的消息。于是人们发狂似地示威游行,发表宣言要和国军并肩作战,也希望国军能供出实情。

  彷云豪大为震怒:“戒严时期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全部给我抓起来,明日处决。”当下,全国监狱塞满罪犯,有一地区塞不下这些“犯罪分子”,每一名警员只好舍已为人,把自己的宿舍楼宇当作监狱,可是人数确实多得不行,当地政府就只好掏钱让他们住旅馆,避免在街上游荡而被国主的亲信发现。

  火国国主似乎要重复一个悲剧,那是“圣骑士的悲哀”。往往强悍精明的英雄在重要的关隘上总不能全身而退,圣骑士尹炎如此,人国大大小小的名将如此,这个火国国主又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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